又過一時,琴音斷斷續續地傳過來,時遠時近,時高時低,如顫如抖,如缥如缈,如絲如縷,似一股清涼之風灌入肺腑,直入心田。
蘇秦的耳朵微微顫動,整個身心完全被這時斷時續的琴聲壟斷。
蘇秦正自聽得入神,琴弦陡然一轉,如泣如訴,聲聲悲絕。
随着時斷時續的琴音,蘇秦眼前漸漸展開一幕又一幕鮮活的場景:
——空曠的原野,幹裂的田園,呼嘯的北風,一個飽經風霜的老藝人拖着沉重的步履,身背一把古琴,艱難地跋涉。
——黃土坡上,一個骨瘦如柴的婦女吃力地撅起屁股在挖野菜;村頭,一個半大的孩子領着幾個餓得直哭的弟妹,站在一處高坡上,盼望他們的娘親早點歸來。
——衣不蔽體的一老一少挨門乞讨,每到一家門前,他們就會跪下,不停磕頭。
——挺着大肚子的新婦望着靈堂上嶄新的丈夫牌位,哭昏于地。
——幾個老人推開一扇破門,擡出一具死去多日的孤老屍體。
——市場上,兩個半大的女孩背上各插一根稻草,一個婦人守在旁邊,時不時地抹淚。
——戰場上,屍體橫七豎八,無人掩埋,一群群的烏鴉低空盤旋,紛紛落在腐屍上,呱呱直叫,争相搶食。
——村莊的空場上,裏正征丁,村人聚集,多是老人、婦女和兒童;裏正一個接一個地念着名字,從人群中走出的幾乎全是半大的孩子或年過花甲的老人。
……
就在蘇秦的心跟随着悲憫、凄婉的琴音浮想聯翩時,琴聲卻在一聲撕心裂肺的悲鳴之後,戛然而止。
蘇秦陡然一驚,猛地睜眼,大叫:“先生,先生……”翻身爬起,推開房門,沖到谷場上,沖曠野裏高喊,“先——生——”
四周靜寂無聲,仿佛這裏根本沒有過琴聲似的。
阿黑似是明白蘇秦要找什麽,“噌”地蹿出,汪汪叫着,沖向一個方向。蘇秦緊緊跟在阿黑身後,邊跑邊喊:“先生,先生,你在哪兒?”
回答他的隻有風聲和跑在前面的阿黑的汪汪聲。
蘇秦撒開兩腿,跟阿黑一陣猛跑。跑有一時,前面再次傳來“嘭”的一聲弦響,繼而又是靜寂。
阿黑叫得更歡了。
蘇秦急奔過去,終于在數裏開外的伊水岸邊尋到了琴師。
堤邊的一個土坡上,琴師兩手撫琴,巍然端坐。
蘇秦放緩步子,在離琴師幾步遠處,跪下,拜過幾拜,輕叫:“先生!”
琴師沒有動,也不作答。
“先生!”蘇秦又叫一聲。
琴師仍舊端坐,不動。
蘇秦起身,走前幾步,再次跪下,叩道:“先生,晚生蘇秦叩見!”
仍然沒有回複。
蘇秦怔了下,跪行至琴師跟前,見他二眼閉合,已經絕氣。方才那聲沉悶的“嘭”聲,是他用最後的能量彈出的絕響。
蘇秦跪地,悲泣:“先生……”
一輪新月彎彎地挂在西天。夜風拂來,并無一絲兒寒意。
蘇秦環視四周,見此地位置最高,河水在此打個彎,俯瞰河谷。蘇秦放眼望向河谷,無論是上遊還是下遊,無不寬敞,空蕩。琴師的近旁是幾棵老樹和幾束荊叢。
真是一處風水寶地。
蘇秦曉得,這是琴師爲自己尋到的安息之地。蘇秦回家,拿來鐵鏟,将琴師抱到一側,在他所坐的地方一鏟接一鏟地挖下去。
月牙落下去,天色昏暗,陰風習習。
蘇秦一鏟接一鏟地挖着。穴越挖越深,至丈許時,蘇秦爬出土坑,将琴師抱下,再将那架陪伴他多年的老琴擺在他面前,讓他永遠保持撫琴的姿勢。
蘇秦朝他連拜三拜,又跳上坑沿,一鏟一鏟地培土。
一座新墳在蒼茫的夜色裏突起于河坡之巅。
蘇秦在墳前跪下,目光癡癡地盯住這堆新土。
新土下面,坐着用生命爲他彈出絕響的先生。
蘇秦的淚水落下來。
蘇秦伸出雙手,就像當年在太學琴房之外的草地上一樣,在琴師的新土上彈奏。
蘇秦彈出的是琴師剛剛彈過的曲子。
蘇秦動情地彈着,蘇秦的眼前浮出他與琴師曾經曆過的幕幕場景:
……
太學門外,在門口觀看已久的老琴師緩緩走過來,在他面前蹲下,撿起筆,飽蘸墨水,遞給蘇秦:“小夥子,再寫一個字。”蘇秦誠惶誠恐。琴師指下地上張儀寫的字:“就寫那個!”蘇秦寫“飛”字。琴師捋須欣賞,微微點頭:“小夥子,你的字寫得很好呀,尤其是最後兩筆,若沒下過苦功夫,還真寫不出呢!”蘇秦淚出。
太學門外,蘇秦五體投地,聲音顫抖:“晚……晚輩求……求爲先……先生弟……弟……弟子……”琴師歎道:“唉,非老朽不收你,乃時過境遷,爲琴不足以立世啊。說起這個,差點兒忘了,老朽方才喊住你,原爲這個,讓秦人一攪,竟就誤了……時也,運也!你能有此機運,老朽恭賀了!”
宮牆外面,琴師爲王後彈琴。
琴師的聲音:“老朽在天子腳下設擂三年,列國琴師聞訊,接踵而至者數十人,無一不敗在老朽弦下。天子聞名,邀老朽入宮演奏。王後聽畢,甚是贊賞,特聘老朽爲宮廷琴師,後又授命老朽教授兩位公主琴藝。老朽如登雲端,飄飄然不知地厚天高,遂在這個門楣之上寫下‘天下第一琴’五個大字……唉,那一夜老朽不知是如何過來的,待天明時,老朽回到此院,摘下門楣上的匾額,踩個稀爛。自此之後,老朽三赴雲夢山,鬼谷先生終不肯見,後來留給老朽四個大字,‘心動琴動’。此後的日日夜夜,老朽再無旁骛,隻在覺悟鬼谷先生的四個字,‘心動琴動’!”
琴師小院停着一輛轺車,裝飾華麗。車中一個布包,包中是四小塊金餅,旁邊是一竹簡,寫道:“購馬六金,修飾轺車二金。餘金在此,請公子驗收。恭祝公子一路順風,心想事成。老朽去也……”
……
蘇秦陡然站起,大步回到草棚,尋到一塊木闆,咬破手指,用自己的鮮血寫下“天下第一琴”五個大字,插上墳頭。
蘇秦面對木牌,跪下,沉聲訴道:“先生,這是您選定之地,請安歇吧。”拜上幾拜,聲音哽咽,“先生,您的訴說,蘇秦已知。您所看見的,蘇秦也看見了。您所聽到的,蘇秦也聽到了。”
蘇秦慢慢站起,扭轉身,大步走去。
然而,蘇秦剛走幾步,身後傳來一陣沙沙的風聲,接着是一聲更響的“啪嗒”。阿黑似是看到什麽,狂吠起來。
蘇秦一驚,急回頭看,他所立下的那塊木牌被一股不期而至的旋風拔起,遠遠擱在一邊。
阿黑仍在對着旋風狂吠。
蘇秦喝住阿黑,走回去,拾起牌子,朝漸去漸遠的旋風深揖一禮:“先生,您不必過謙。蘇秦昨晚聽到的,堪稱天下第一琴音,即使鬼谷先生所彈,也不過如此。”說罷,又将牌子用力插回墳頭,再拜幾拜。
不及蘇秦起身,一股更大的旋風再次襲向木牌。因蘇秦插得過深,木牌雖未被拔起,卻被吹得歪向一側。
蘇秦擡頭看去,見不遠處有根約雞蛋粗細的枯樹枝,走過去,拾起來。
蘇秦拿着樹枝走到木牌前面,比量一下,兩端握牢,朝膝頭猛力一磕。
“咔嚓”一聲脆響,樹枝折作兩截。
蘇秦一手拿住一截枯枝,掂量用哪一截支撐木牌更合适一些。看着看着,蘇秦眼中閃出精光,将折好的兩截樹枝并在一起,再朝膝頭磕去。許是用力過猛,蘇秦手捂膝頭,疼得龇牙咧嘴,手中的兩截樹枝卻依然如故。
蘇秦盯住樹枝,癡癡地怔在那兒。
有頃,蘇秦扔掉一截,隻磕其中的一截,樹枝再斷。
蘇秦如發瘋一般四處搜尋,撿來一大堆粗細不等的枯樹枝,如法炮制,先單個折,再兩截合起來折,再三截一起折,再四截一起折,再五截折。即使是最細的樹枝,隻要并在一起,力量陡添一倍,合并到一定程度,即使用盡全力,竟也折它不斷。
蘇秦心中如同注進一束光亮,這些日來的所有迷茫盡在這一悟中悄然化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