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膑正在擂鼓,聽到聲音,扭頭看到烙餅和雞蛋,一手抓餅,一手抓牢兩個雞蛋,朝空中狂舞,大笑道:“哈哈哈哈,天皇送我兩件寶物,魑魅魍魉,哪個前來受死!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鼓聲越擂越快,大叫,“好個魔頭,膽敢背後偷襲本将,吃我一彈!”說着将一個雞蛋奮力甩向背後的範廚,正中範廚胸部。
範廚驚叫一聲,連退數步。孫膑繼而又将面餅甩出,面餅旋轉着飛過衆人頭頂,飄過院牆,吓得站在那裏看熱鬧的幾個婢女尖聲驚叫。手中隻剩一個雞蛋了,孫膑不再抛扔,将之從左手轉到右手,再從右手轉到左手,眼珠子四下亂轉,口中大叫:“爾等魔頭,哪個還敢送死?”
圍觀仆從無不驚懼後退。
龐涓看向衆人,吼道:“都在這兒幹什麽?滾!”
衆人四散走了。
龐涓眯起眼睛,凝視孫膑,有頃,眉頭微皺,大步離去。
龐涓剛到客廳,龐蔥就跟過來,手中拿着幾片燒損的竹簡,遞給龐涓。
龐涓細細審看,沉思有頃,搖頭:“蔥弟,你看出沒,孫兄這是裝瘋。”
龐蔥震驚:“裝瘋?”
龐涓點頭,歎道:“唉,你說孫兄這……這何苦來着!”
“這……”龐蔥遲疑半晌,“大哥如何知道孫将軍是裝瘋?”
“就是此物。”龐涓将手中的幾片竹簡扔在幾上,“若是真瘋,孫兄就不會毀掉這些竹簡。”
龐蔥急道:“大哥,小弟眼拙,看不出孫将軍是專門燒毀竹簡的!小弟親眼看到,他連最心愛的那個笙都扔進去了。他是在與鬼魔作戰,要燒死它們,房中能燃之物都被他扔到火盆裏了,這幾片竹簡是小弟撲救出來的!”
“唉,”龐涓輕歎一聲,“蔥弟,你是實誠之人,如何識得孫兄?隻可惜,孫兄此番聰明過頭,将這出苦肉計演得過分了,反倒露出破綻。”
“苦肉計?”龐蔥似不明白,大瞪兩眼,“大哥,何爲苦肉計?”
“你聽說過壯士斷臂的事嗎?”龐涓問道。
龐蔥搖頭。
龐涓苦笑一下:“蔥弟,今日看來,你得多讀些史書才是。大丈夫立于世間,當幹大事。你這整日守在府裏,難道真要做一輩子家宰不成?”
龐蔥臉上一熱,撓頭:“大哥責得是。隻是蔥弟愚笨,少不讀書,今已早過冠年,縱使想讀,怕也趕不及了。再說,大哥從早到晚忙活于外,府中諸事,也得有人照管。”
“這倒也是。”龐涓點頭,“隻是……這也委屈蔥弟了。依蔥弟才氣,到軍中做個偏将,爲三軍管個庫糧,也是該的。”
龐蔥笑道:“謝大哥提拔。隻是蔥弟沒此福分,啥都沒有想過,隻想在大哥府上,爲大哥守好家業。大哥能将這份家業交給蔥弟,已是高看蔥弟了。”略頓一下,盯住龐涓,“壯士斷臂,大哥還沒講呢。”
“說走題了。”龐涓苦笑一聲,“壯士斷臂講的是要離刺慶忌的事。當年公子光使專諸刺殺吳王僚,自己繼承王位,是爲阖闾。吳王僚的長子慶忌逃至衛國,圖謀複仇。傳聞慶忌是吳國第一勇士,萬夫莫敵。阖闾與伍子胥選中劍客要離前往行刺。要離自斷右臂,殺掉家小,謊稱是阖闾所爲,投奔慶忌。慶忌見他模樣,深信不疑,視爲心腹,終被要離刺死。”
龐蔥點頭悟道:“苦肉計指的就是要離殺妻滅子,自斷右臂。”
“正是。”
龐蔥沒想明白,撓撓頭皮:“大哥說孫将軍裝瘋,爲何也是苦肉計?”
“唉,”龐涓輕歎一聲,“蔥弟有所不知,在谷中之時,先生授予大哥一部兵書,叫‘吳起兵法’,而後又授孫兄一部兵書,喚‘孫子兵法’。大哥已将《吳起兵法》傳與孫兄,孫兄也答應将《孫子兵法》傳與大哥。不想尚未傳授,孫兄卻又瞞着大哥,暗結齊、秦,終被王上察覺。王上本要斬他,大哥因與他有八拜之交,情深意笃,朝廷之上舍死保全他的性命。王上因念大哥往日功勞,改旨處他膑刑。行刑之後,大哥又将孫兄養在府中。旬日之前,孫兄記起前諾,要大哥備下筆墨竹簡,欲将《孫子兵法》抄錄下來,給大哥賞讀。誰想僅僅抄個開端,他就……”
“孫将軍爲何不願抄錄此書?”
“《孫子兵法》是世間孤本,天下寶書,先生授予孫兄後,即已焚之。若是孫兄授予大哥,大哥就是天下第一兵家,無人可敵。”
“蔥弟明白了,想是孫将軍嫉妒心起,不願将兵書授予大哥。”
龐涓點頭。
“那……”龐蔥仍是不解,“在谷中之時,先生爲何不将此書一并授予大哥?”
“唉,”龐涓歎道,“都怪大哥念叨家仇,執意提前出山。先生苦勸,大哥隻是不聽。想是先生震怒,故意不授予我。”
“如此說來,”龐蔥怒道,“孫膑實在可惡!大哥如此待他,他卻不思報答,在此淨耍花花腸子!”
“唉,”龐涓複歎一聲,“兄弟有所不知,也是大哥害了孫兄啊!那年大哥若是不請孫兄來此共享富貴,孫兄就不會受此皮肉之苦。前幾日大哥若是不予孫兄筆墨竹簡,要他抄寫兵書,孫兄也不會裝瘋賣傻,行此苦肉之計。”
“大哥你……”龐蔥跺腳道,“真叫個癡!”思忖有頃,眼珠兒一轉,“大哥放心,此事交予蔥弟好了。此人既是裝瘋,我就不信,他能裝多久!”
“蔥弟不可胡來!”龐涓厲聲止住,“無論如何,他都是大哥義兄。大哥爲人,甯可屈自己,斷不屈朋友!”
“可……他不夠朋友!”
“孫兄不夠朋友,大哥不能不夠朋友!”
龐蔥垂下頭去,不再說話。
龐涓走過來,拍拍他的肩膀,笑道:“蔥弟,你就莫管此事了。話說起來,這些日子,都是何人去過小院?”
龐蔥想一會兒,搖頭:“除範廚、婢女、老醫師、男侍之外,沒有人去過。對了,還有一人,就是小白起。”
“小白起?”龐涓心中一凜,“他……人呢?”
“方才見他在外面耍劍呢,蔥弟這去叫他。”
“我自己去吧。”龐涓疾步走出,拐過牆角,遠遠望見小白起在空場上左右往來,手中木劍上下翻飛,呼呼風響,口中發出“嘿嘿嘿”的聲音。
龐涓走近,輕輕鼓掌。
見是義父,白起收劍叩道:“白起叩見義父!”
龐涓誇道:“這路劍法你昨日剛學,今日就能舞得有聲有色,真讓義父高興。”
白起再叩:“謝義父誇獎。”
龐涓上前抱起白起:“兒子,孫義父的事,你聽說了嗎?”
“知道了。”白起不無傷心,連連點頭,“方才我去看望孫義父,義父竟是連我也認不出了。我喊他義父,他拿棍子打我,還說我是小妖魔。義父昨日還好端端的,今日竟是這樣,真是可憐。”
龐涓長歎一聲:“唉,乖兒子,你可知道,你的孫義父爲何發瘋嗎?”
白起搖頭。
龐涓又歎一聲:“唉,說起此事,還怪兒子你呢。”
白起驚愕地擡頭望着龐涓:“怪我?”
“義父聽說,前幾日你到孫義父那兒,将什麽物件交給孫義父了?”
白起心頭一凜,耳邊響起父親白虎的聲音:“不僅是你義父,連你娘親都不能告訴,而且,從今以後,你須對此守口如瓶!”主意打定,緩緩搖頭,“那日我去爲孫義父研墨,未曾送過他什麽。”
龐涓笑道:“乖兒子,你再想想,别人是否托你送過什麽?”
白起歪頭望着龐涓:“請問義父,誰會托我?”
“譬如說,你父親,你母親,或是你義母?”
白起堅定地搖頭,有頃,眼睛一亮,不無興奮道:“義父,兒子想起來了!”
龐涓驚喜道:“乖兒子,快說!”
“那日臨走之時,孩兒确将一物送予孫義父了。”
“哦?”龐涓急問,“是何寶貝?”
“一隻柳哨!是兒子親手做的!兒子送予孫義父,孫義父别提多高興了,兒子走出老遠,還聽到他在屋子裏吹呢,吱吱吱,吱吱……”白起鼓起小嘴,吱吱不停。
龐涓的臉色陰沉下來,将白起慢慢放到地上,轉身走開。
白起急追幾步:“義父,柳哨可好聽呢,義父若是喜歡,孩兒這也做一隻送你。”
龐涓回過頭來,朝他笑道:“義父不喜歡柳哨,你這做了,還送孫義父去!”
孫膑發瘋是龐涓萬未料到之事。整整一日,龐涓哪兒也沒去,隻将自己關在書房,悶坐于席,凝神冥思這一突然的變故。
無論如何,龐涓死也不相信孫膑是真瘋。最大的可能是,孫膑在知曉真相後,萬般無奈,佯瘋假癡。然而,孫膑又是如何知曉真相的呢?就眼下所知,在這魏國,若是有人知曉真相,無外乎二人,一是他龐涓,另一就是白虎。
眼下的關鍵是,白虎究竟知曉多少?苟仔死了。栗平?對,栗平!他會不會派人去衛國調查栗平?隻要查出栗平身邊沒有一個叫劉清的報信人,白虎就可證明那封信是僞造的,孫膑是蒙冤。依白虎性情,必會禀報朱威,朱威亦必禀報相國,然後是王上!還有,白虎是怎麽知道并追查苟仔的?唉,這個賭徒認起真來,竟也這般了得!
龐涓緊張起來。他知道,不到萬不得已,他不能将真相告訴白虎。再說,即使告訴白虎真相,那時的白虎會不會依舊認他這個“恩公”呢?若是不認,他與白虎之間就是對手,就是你死我活。想到過去的恩恩怨怨,想到他如何智救白虎于賭場,白虎又如何冒險救他于死牢,龐涓黯然神傷。
“唉,”龐涓輕歎一聲,“難道是我走得遠了?萬一孫兄……孫兄不是裝瘋,而是真的就此瘋了,倒也叫我于心不忍。無論如何,孫兄與我有恩有義,情同手足,孫兄因我而來魏邦,又因我而受此劫,成爲廢人不說,又成一個瘋癡之人,我……”垂下頭去,有頃,連連搖頭,“不不不,萬不能生此婦人心腸!依孫膑修爲,進谷之前尚且不懼生死,谷中數年,更是開悟天地之道,何能發瘋?如此瘋癫必是假的。待我再尋計謀,戳穿他的把戲!”
龐涓正在思謀,院中傳來腳步聲。聽聲音知是瑞蓮,龐涓計上心頭,端坐于席,面現傷悲。
瑞蓮敲門,龐涓不應。
瑞蓮推開房門,走進廳中,近前道:“臣妾聽說夫君一整日都悶在書房裏,飯也不吃,心中憂慮,是以過來看看。”
“謝夫人挂念,”龐涓指指身邊席位,“夫人請坐。”
瑞蓮坐下,凝視龐涓:“夫君茶飯不思,可爲孫兄?”
“唉,”龐涓長歎一聲,潸然淚下,“孫兄與涓情同手足,眼下卻成這樣,涓實在不忍一睹啊!”
瑞蓮亦是垂淚:“夫君所言甚是。臣妾前日進宮,看到梅姐仍在爲孫兄傷悲。梅姐心比天高,命卻凄苦。孫兄已成這般模樣,梅姐仍舊癡心不改。要是孫兄瘋癫之事爲梅姐所知,不知她該多麽傷心哪!”
“夫人挂心得是!”龐涓抹去淚水,“夫人提起梅姐,涓倒想起一事,孫兄的瘋病,梅姐或許能治。”
瑞蓮驚喜:“真正好哩!夫君快說,怎麽來治?”
“孫兄逢此大難,心中必窩怨氣。加之下肢傷殘,久卧病榻,怨氣無處發洩,這才上行攻心,引起心神錯亂。孫兄發病之前連續頭疼數日,想是前兆。孫兄與梅姐相知甚深,若有梅姐出面,孫兄怨氣或可沖洩。怨氣沖洩,瘋病也就不治自愈了。”
“嗯,”瑞蓮點頭,繼而憂心道,“隻是,眼下孫兄成了這般模樣,梅姐若是見到,豈不是焦心?”
“梅姐深愛孫兄,若是聽聞孫兄發病,卻又見不到人,豈不是更加焦心?”
“夫君所言也是。臣妾明日進宮告訴梅姐。梅姐若有此意,臣妾就帶她過來。”
龐涓深揖:“涓代孫兄謝夫人了!”
孫膑的住房被燒,一時難以修補,龐蔥安排他住到苟仔的小院,不料孫膑不肯,守在小院裏不走。夜晚來臨後,孫膑就在屋檐下靠牆睡去了。
翌日後晌,龐涓、龐蔥、瑞梅、瑞蓮四人匆匆走進小院。
一進院門,龐涓就叫起來:“孫兄,孫兄,梅公主看你來了!”
沒有應聲。
龐涓走進主房與偏房,四處找尋,仍未看到孫膑,便轉對龐蔥:“咦,孫将軍呢?”
龐蔥四處尋找,終于在一堆幹柴裏發現孫膑,睡得正香。隻一日不見,孫膑就已不成人形,披頭散發,蓬頭垢面,身上衣衫盡是泥污,看起來活脫脫一個流浪街頭的瘋漢了。
看到孫膑,梅公主不顧一切地掙脫瑞蓮,隻幾步撲到牆角,抱住他,放聲悲哭:“孫将軍……”
這正是龐涓想要看到的效果。
瑞蓮急走上前,硬将瑞梅拉起。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