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哪,将軍不會是吹的吧?”
“你等着!”苟仔心癢了,取來冠帶遮了疤臉,袖上十小塊金子,悄出院門。
小院位于後花園處,後花園中有個暗門,原是方便園工出入用的。苟仔早已摸清底細,悄悄打開暗門,溜至街上,徑奔賭館而去。
賭館、妓院、客棧等公衆場所正是捕卒盯牢的目标。苟仔一到賭館,剛剛取下冠帶,現出疤痕,就被守在此處的便衣捕卒一眼認出。捕卒本欲捕他,一則這是賭場,二則此人身體壯實,一看就是個習武的人,擔心拿他不住,反誤大事。欲待回去禀報,又怕此人走脫,正自計謀,苟仔卻是來得快,輸得也快,不消半個時辰,已将袖中之金盡數輸掉,又因心中有鬼,連聲抱怨也不敢出,一臉沮喪地轉身離去。
捕卒心道:“眼下隻我一人,若是拿他,被他走了,反誤大事。待我跟他前去,看他走往哪兒。”
捕卒遠遠跟在苟仔後面。因是在逃之人,苟仔不敢在街上多走,徑至一條偏街,不消一時,沒入一道暗門。捕卒看那圍牆,但見牆高院大,是大戶人家。急走上前,輕推暗門,卻被那人闩上了。正巧有位消閑的老人走過,捕卒一問,陡吃一驚,原來此處暗門不是别家,竟是武安君府的後花園。
捕卒謝過老人,趕回司徒府,将所見一五一十地禀報白虎。
白虎驚得呆了,良久方問:“你可看得清楚?”
捕卒肯定道:“大人放心,小人這雙眼睛,亮着呢!”
白虎吸口長氣,咬會兒嘴唇,緩緩說道:“你在府中守着,哪兒也不許去,也不可對任何人講起此事!”
“小人遵命!”
白虎疾步走出府門,見天色迎黑,便叫上車馬直馳武安君府。
龐蔥迎出,帶他直入客廳,安排他坐下,自去書房禀報龐涓。
龐涓疾步走來,未至客廳,聲音卻已傳進來:“虎弟,許久不見,是哪陣風兒吹你來了?”
白虎抱拳應道:“小弟剛巧路過這裏,思念大哥,順道進來看看。”
“大哥也是,前日與你嫂子說起你家,你嫂子甚是喜歡小白起兒,定要大哥尋個好天氣,說是過去望他。”
“謝大嫂了!”白虎略頓一下,轉過話題,“孫将軍怎樣了?”
“唉,”龐涓歎道,“大哥換過幾個醫師,日日換藥,外敷内用,孫兄傷口上的紅腫隻是不消。大哥愁壞了,正尋思再換醫師呢!”
“嗯,”白虎憂急道,“大哥憂的是。刑死之人,多非死于行刑,而是死于刑後膿瘡。好在孫兄有大哥照料,小弟略有所安。孫将軍這辰光如何?小弟既已來了,就想望望他去。”
“孫兄習慣日落而息,這辰光想是睡下了。”龐涓截住話頭,“虎弟若是無事,大哥陪你随便走走。待會兒酒食上來,咱兄弟喝上幾爵如何?”
“悉聽大哥!”白虎拱手。
龐涓吩咐龐蔥安排酒食,自與白虎信步走去。二人沿院中小路轉有一時,眼見将至後花園處,龐涓頓住步子,拐向另一條小徑。
白虎笑道:“大哥的後花園,小弟也是久未來了,何不進去轉轉?”
龐涓笑道:“大冬天的,雪尚未化,滿目肅殺,花園裏最是傷感,小弟還是不要看了。”
白虎不好再說什麽,跟随龐涓沿着另一條小路轉回客廳。
也是冤家路窄。二人走至賬房處,忽見一人興高采烈地走出賬房,後面送出一個聲音:“苟仔,家宰說了,隻能給你五金,若是再賭,分文沒有!”
苟仔回頭大叫:“叫喚個啥,爺曉得了!”
苟仔話音落地,迎頭撞到龐涓和白虎。
見是龐涓,苟仔驚惶,結巴道:“大……大将軍!”
天雖蒼黑,但在西天餘光的映射下,苟仔臉上的那道疤痕仍見分明。龐涓、白虎俱是一震。
龐涓虎起臉來,沖他罵道:“還不快滾!”
苟仔屁也不敢放一聲,垂頭沿着白虎他們走過來的小徑急急溜去。
白虎癡癡地望着他的背影,直到消失在小徑的盡頭。
龐涓叫道:“虎弟!”
白虎似是沒有聽見。
龐涓提高聲音:“虎弟?”
白虎打個激靈:“噢,走神了。大哥,此人是誰?”
“一個畜生!小弟,走吧,酒食想是備好了!”
白虎頓住步子,揖道:“小弟想起一事,急需回府一趟,此酒明日再喝如何?”
龐涓略怔一下,回揖:“虎弟既然有事,大哥就不強留了!”
龐涓将白虎送至府門,白虎回身揖道:“大哥留步,小弟改日再來拜訪!”
龐涓回禮:“虎弟慢走!”
望着白虎的車馬漸走漸遠,龐涓臉色一沉,急至後花園,來到苟仔的小院,卻已不見苟仔。龐涓詢問婢女,婢女也是不知,隻說他拿上金子,從後花園的偏門溜出去了。
龐涓忖思有頃,召來龐蔥:“蔥弟,苟仔哪兒去了?”
龐蔥撓頭:“蔥弟不知。迎黑時,賬房找我,說他要支十兩金子。十兩是筆大數,但他是大哥看重的客人,小弟思慮再三,讓賬房暫先支他五金,待禀過大哥,另外支他五金。”
“哼!”龐涓怒道,“這個畜生,真是活膩味了!”
“大哥?”龐蔥不解地望着龐涓。
“蔥弟有所不知,”龐涓解釋,“此人本是左軍司庫,因癡迷賭博,私賣糧草,犯下不赦死罪。軍中事發,此人跑至大哥帳下,乞求大哥活命。也是大哥愛惜人才,念他屢立戰功,這才網開一面,放他一條生路,藏他在此思過,欲待軍中風頭過時,另外委他一個差使,讓他戴罪立功。誰想這畜生不思悔改,賭病又犯,還敢支錢去賭,叫大哥如何容他?”
“唉,”龐蔥追悔道,“都怪蔥弟疏忽,不曾問他一問,就支錢了!”
“此事與蔥弟無關!”龐涓安慰道,“隻是……這畜生如此抛頭露面,卻于大哥不利!”
“哦?”
“大哥在軍中享有盛譽,若是三軍将士知曉大哥包庇、窩藏貪犯,憑大哥長一千張口,也是解釋不清。三軍失治,大哥失威,如何再去号令?”
龐蔥這才感到事大,急問:“事已至此,如何是好?”
龐涓對龐蔥耳語一番,龐蔥稍作遲疑,點頭。
白虎脫身,急急回到司徒府,召來府尉及衆捕卒,叮囑道:“畫中之人已經現身,若是不出本府所料,此時正在賭館!你們馬上前去,務必生擒此人!”
府尉領命,急帶數十捕卒,一陣風似的卷至那家賭館,将之圍了個水洩不通。府尉帶人闖入賭場,場中賭徒皆不知發生何事,各尋角落,瑟瑟發抖。
府尉尋不到苟仔,叫出館主,出示畫像,問道:“你可認識此人?”
館主點頭道:“回禀官爺,此人喚作疤臉,館中之人俱認得的。後晌疤臉輸掉十兩金子,方才又持五兩來,卻待要賭,被人叫出去了。”
府尉急問:“何人叫他走的?”
館主略略一想:“好幾個人,站在門外,因天色蒼黑,在下沒看清楚。”
“幾時走的?”
“剛剛走的。”館主指着幾案上的茶盞,“官爺請看,這是他的茶盞,還溫着呢。”
府尉留下二人守在館中,自引衆人分路尋去。時已人定,街上杳無一人,黑漆一團。衆捕卒打上火把,四處尋找。
有人驚叫:“報,疤臉在這兒!”
衆人急奔過去。
在火把的輝映下,苟仔歪倒在牆角,喉管顯然是不久前才被人割斷的,血已流不出了。
衆人搜尋現場,沒發現任何物證。
府尉吩咐衆人将苟仔的屍首拿草席卷過,擡回司徒府,要白虎驗看。
白虎震驚,有頃,擺手道:“不用看了,擡走吧!”
顯然,這是白虎最不願看到的事實。
望着府尉退出的身影,白虎長歎一聲,兩眼盈滿淚水,喃喃說道:“龐大哥,恩公,你……你……怎能這樣?”
孫膑所住的小院也在武安君府的後花園裏,與苟仔所住的小院僅隔一個二畝見方的荷花池。陳轸喜愛釣魚,這個池子原是魚塘。爲讨好瑞蓮,龐涓改種各色蓮花,一到夏日,千荷競豔,風景獨好。
眼下卻是冬日,蓮池裏滿是枯荷殘葉,甚是落寞。
晨起時分,龐涓、龐蔥、範廚與一個五十來歲的醫師沿着蓮池旁的石徑快步走進小院。
龐涓來到孫膑榻前,關切地問道:“孫兄,今日感覺如何?”
孫膑笑道:“疼痛略略輕些,謝賢弟挂念。”
龐涓彎下腰去,小心翼翼地扶孫膑坐起,輕歎一聲:“唉,都是庸醫害人。眼見已是兩月有餘,孫兄的傷口非但不見好轉,反倒生出膿瘡來。涓弟想想氣惱,前日将他責打三十大闆,發軍中充役去了。昨日範廚尋來一人,說是宋國名醫,專治跌打損傷,涓弟打算換他一試,孫兄意下如何?”
孫膑又是一笑:“謝賢弟費心。”
龐涓轉對老醫師:“喂,老先生,孫将軍的傷情,你須小心伺候。”
老醫師掀開被子,揭去繃帶,将傷口察看一番,回身叩道:“回禀将軍,孫将軍的瘡傷已是潰爛……”
龐涓截住話頭:“你們這幫庸醫,上來就是這句話。若不潰爛,要你等何用?本将問你,此傷你能醫否?”
“草民盡力而爲。”
“什麽盡力而爲?”龐涓震怒,“你既願治,說明你有把握。本将與你講定,若是傷口愈合,本将賞你十兩足金。若有差池,本将就拿你的兩隻膝蓋償還孫将軍!”
老醫師吓得兩腿發顫,連連叩道:“将軍,草……草民……”
龐涓兩眼一瞪:“怎麽,你敢不應?”
“草民……”
龐涓回頭沖範廚道:“範廚,孫将軍的膳食,每餐不少于四菜一湯,你須葷素搭配,軟硬有序,不可有些微閃失!”
範廚叩道:“小人領命!”
龐涓安排已畢,轉對孫膑抱拳道:“孫兄好好養傷,涓弟公事在身,這要出去一趟。”
孫膑拱手還禮:“賢弟隻管前去,膑之傷勢,一時急切不得。”
“孫兄保重,涓弟告辭。”
“賢弟慢走。”
龐涓辭過孫膑,與龐蔥回到前院,早有車馬過來。
龐涓跳上車馬,徑投司徒府去。
白虎聞報,略怔一下,迎出府門,揖道:“什麽風把大哥吹來了?”
這是昨晚白虎拜訪龐涓時,龐涓曾經說過的話。
龐涓心裏咯噔一響,面上卻出一笑,抱拳還禮:“小弟昨晚登門,大哥本已備好酒菜,小弟卻是匆匆離去,大哥放心不下,不知小弟有何大事。今日路過此處,順道過來探視。”
白虎還以一笑:“謝大哥挂念!”伸手禮讓,“大哥,府中請!”
二人走進客堂,依賓主之位坐定。
龐涓笑問:“聽說小弟近日甚忙,都在忙些什麽?”
白虎笑道:“都是府中冗事,不足挂齒。”
“弟妹可好?”
“還好,謝大哥挂念。”
“小白起呢?上次見他,觀他虎頭虎腦,眼看就是小夥子了!看他那股精靈勁兒,小家夥将來必有出息!”
“謝大哥金言。”
“說到小白起兒,大哥此來,原也有個想法。”
“大哥盡可直言。”
“呵呵呵,”龐涓笑出幾聲,“說起此事,倒也有趣!你嫂子成婚數載,一直沒個生養,想是急了,夢中也想抱兒子。前些時日,她不知從何處聽來一方,說是隻要認個義子,有個誘引,就能生出胖兒子了。你嫂子大喜,回來就向大哥嘀咕此事。你也知道,大哥事事依她,認義子之事,自也是聽她的。大哥第一個想到的就是小白起兒,正欲說話,你嫂子似已猜出大哥心思,直接提說認小白起作義子。大哥自是同意,此來想與小弟商議。若是小弟成全,大哥這就辦個儀式,使人迎接小白起兒,邀他至府小住幾日,一則圖個熱鬧,二則閑暇之時,大哥也好教他一些拳腳。”
白虎揖道:“犬子有此榮幸,真是他的福分。待小弟告知賤内,擇日将犬子送至府中,大哥意下如何?”
“好好好,”龐涓喜道,“不要擇日了,就明日吧!”
“聽大哥的。”白虎轉過話題,刻意問道,“孫将軍傷情如何?”
“唉,”龐涓長歎一聲,“傷勢仍不見輕。方才大哥又換一個疾醫,看那樣子,想是有些手段,希望此番或能有所好轉。”
白虎一語雙關,抱拳道:“孫将軍遭此大難,幸有大哥照顧,當是不幸中的萬幸了。”
“唉,”龐涓又是一歎,“若不是大哥下書,孫兄就不會來至此處,也就不會遭此大難。不瞞小弟,這些日來,大哥每每念及此事,心中就生慚愧。近日大哥思來想去,仍覺此事蹊跷。大哥素知孫兄,甯死不肯相信他是謀逆之人。大哥斷定,此事必是有人陷害。大哥請小弟徹查此事,能還孫兄一個清白。”講到傷心處,竟是哽咽起來,以袖拭淚。
看到龐涓仍在表演,白虎心頭泛出一陣惡寒,淡淡說道:“大哥放心,查明真相本是小弟職責。大哥有何線索,可否提供小弟?”
“這倒沒有。”龐涓搖頭,“大哥做事,向來是抓大不抓小,不曾留意身邊瑣事。虎弟可有線索?”
白虎搖頭。
龐涓起身揖道:“孫兄之事,拜托虎弟了。大哥明日隻在家中,專候小白起兒。”
白虎亦起身,還揖:“大哥放心,小弟明日必與賤内一道,送犬子至府。”
送走龐涓,白虎悶頭思想多時,仍未理出頭緒,及至後晌,駕車直驅相國府。
家宰領着白虎一直走到後花園中的一進小院,便轉身走了。
院中一溜兒擺着幾十個陶盆,盆中栽着各式各樣的樹木花卉,個個青枝綠葉,一看就是耐寒的角兒。惠施蹲在地上,正自用心侍弄。
白虎揖道:“下官白虎見過相國。”
惠施依舊蹲在那兒,一邊侍弄花盆,一邊回他個笑:“老朽這樣子,就不見禮了。有什麽事,說吧。”
白虎将孫膑受害一事從頭至尾講述一遍,本以爲惠施會有激烈反應,未料他隻是皺下眉頭,兩手仍在侍弄,口中說道:“還有何人知曉?”
白虎搖頭:“除去武安君,再就是下官和相國您了。”
“那個府尉呢?”
“應該不知細情。下官隻是要他捕人,并未解釋因由。”
“這就好。”惠施略略點頭,“白司徒,此事不宜再查,亦不宜聲張,你知我知,到此爲止。”
白虎急道:“事情已是明明白白,此案從頭至尾,均系武安君一手所爲,武安君颠倒黑白,賊喊捉賊,如此陷害孫監軍,相國爲何不讓懲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