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五,天氣放晴,大地回暖,向陽處的積雪開始融化,背陰處仍是片片銀白。
蘇秦身體康複,不願再麻煩老丈一家,天一亮就起來,爲老秦家打掃好院子,将自己住的房間收拾幹淨,在吃早飯時向老丈辭行。
“小夥子呀,”老丈攔道,“你這身體沒好利索,體内還有寒氣,不利走遠路呢。”
“老丈,我這身體好利索了!”蘇秦拍拍胸脯,笑道,“老丈你看,結實着哩!”
“唉,”老丈輕歎一聲,“你實意要走,我也攔不住你。不過,按照老秦人習俗,今兒是破五,大年還沒過完,不利出行。”
“這……”蘇秦急了,“請問老丈,我幾時能走?我有許多事情要做,早走早方便,一天也不能多留。”
“即使要走,也得到明日。明日初六,三六九,閉眼走。”
蘇秦拱手:“就依老丈。”
“秋果!”老丈叫道。
秋果走過來。
“蘇先生悶了,你陪他山上轉轉,順便到你舅家一趟,讓你舅爲蘇子把把脈,再帶幾貼風濕膏回來,我這老腿又犯病了!”
“好哩。”秋果轉對蘇秦道,“先生,走吧。”
蘇秦笑笑,随她走出院門。
聽到蘇秦走遠,老丈對大川道:“把你娘還有秋果她娘都叫過來!”
大川走到竈間,将她倆叫到中堂。
老丈問道:“你們這都說說,住咱家裏的小夥子咋樣兒?”
“老頭子呀,想說啥,你就直說,拐這些彎幹啥?”大川娘嗔他道。
“呵呵呵,”老丈笑道,“我想說的是,小夥子慈眉善目,說話文氣,還帶着書,一看就是個讀書人。能坐高車大馬,想必家境也不錯。秋果長大了,眼見得嫁人,可咱這附近,好小夥子或戰死了,或傷殘了,像秋果這般大的女娃子卻是一堆一堆的,秋果将來咋辦?秋果這妞兒要機靈有機靈,要長相有長相,多麽可人,要是嫁不到個如意的,豈不是……害了她嗎?”
幾人點頭。
“再就是,”老丈繼續說道,“小夥子來咱家兩次,都是下雪,都是落難,也都是遇到秋果救他。這叫啥?這叫天意。是上天讓他遇到秋果。昨晚我就做了個夢,夢到他是個大貴人,和秋果結作百家之好,生下一堆娃子!”
幾人皆笑起來。
老丈看向大川兩口子:“秋果是你倆的閨女,你們說話呀。”
“呵呵呵,”大川憨笑幾聲,“我倆都聽阿大的!”
“好是好,”大川娘憂慮道,“人家是念書人,萬一看不上咱家秋果呢?再說,秋果還小呢,這事兒咋說呢?”
“我想好了。”老丈捋一把半白的胡子,“這事兒先不明說,明日小夥子走時,大川就與秋果一起送他,可多送一程,一直送到函谷關,過去關後,大川可把話兒挑明,讓他帶上秋果走。隻要他帶了,這事兒就成了。”
“要是他不肯帶呢?”大川問道。
“我觀小夥子不是忘恩負義的人,他欠妞兒一條命,不會不帶她。”
“好哩。”
翌日晨起,蘇秦一身黑褐色的粗布短衫,頭上還包了塊老秦人特有的白巾,與老丈一家依依惜别。一身新衣的秋果悄無聲息地背着蘇秦的包裹走在前面,秦大川與蘇秦不遠不近地跟後,一邊走路一邊閑聊。
走有幾裏,來到官道上,蘇秦辭别,大川堅持再送。又走數裏,來到甯秦,大川父女仍要送下去,蘇秦堅決不讓了。
望着遠遠走在前面的秋果,蘇秦揚手叫道:“秋果,停一下。”
秋果住步。
蘇秦就要趕上去,大川道:“蘇兄弟,大哥有句話,這想跟你打個商量。”
蘇秦應道:“大川兄但講無妨!”
“你的身體尚在恢複,路上需人照料。小囡雖說無知,倒也知熱知冷,就讓她随你去吧。”
“這……”蘇秦震驚,“這……怎麽能成?”
大川怔了一下:“兄弟可是嫌棄小囡?”
“大川兄想到哪兒去了?秋果于在下有救命大恩,在下感激不及,怎麽會嫌棄呢?”
“既不嫌棄,就讓小囡跟你去吧。這是她爺爺的意思,我們一家都聽老人的。”
蘇秦急了:“大川兄,你可告訴老丈,不是兄弟不肯帶小囡,是……是兄弟本爲浪子,居無定所,注定颠沛流離,自顧尚且無暇,哪能再帶個小囡呢?”
“呵呵呵,”大川笑道,“阿大說,蘇子是貴人貴相,将來一定發達,跟前少不了提茶倒水、揉腰捶背的,小囡人雖小,可啥都會做呢,能跟兄弟混口飯吃,是她的福氣呢。”
“這不成哩,在下一貧如洗,用不起仆從,即使用得起,又怎能讓恩人來做呢?”
“阿大的意思是,小囡不是下人,是……是給你做個婆娘……”
蘇秦震驚,半晌方才明白過來,連連搖頭:“大川兄,這怎麽使得呢?小囡還是個娃子,再說,我認大川爲兄,她……”
“呵呵呵,”大川依舊帶着笑,“輩分都是叫出來的。閨女嫁給你,就是你的人,你想咋叫你咋叫。至于我倆,照舊是兄弟!”
蘇秦兩手捂在臉上,使勁搓揉一時,松開,盯住大川:“大川兄,你看這樣可否?”
“兄弟請講。”
“老丈厚愛,在下感激。小囡救命大恩,在下永世不忘。秦兄既認在下爲弟,你我永世都是兄弟,小囡爲兄弟之女,也就是在下之女。如果在下真如老丈所言,有所建樹,必來迎接小囡,視如己出,不讓她受半點委屈!如果在下混得不堪,在下……”
“好好好,”大川擺手止住,“如果兄弟眼下不便,我就把小囡帶回。可無論如何,小囡都是兄弟的人,她對她爺爺說了,她歡喜你,她願意侍候你,她心裏頭隻有你。她說她當牛做馬都樂意,隻要能跟着兄弟你。大哥我……我沒有什麽好說,認你作兄弟!”
蘇秦拱手:“謝大川兄理解!”
大川熱切地盯住蘇秦:“蘇兄弟何時來接小囡?”
“這……”蘇秦遲疑道,“在下真還說不準個日期。”
“兩年如何?”大川伸出兩根指頭,“小囡今年十三,再過兩年,剛好及笄,可以随禮了!”
“大川兄這想哪兒了,”蘇秦臉上漲紅,“我這……三年兩年真還沒個譜兒!”
“那就三年,不能再遲了!”秦大川一錘定音,與蘇秦走前幾步,趕上秋果,“秋果,今兒你就不跟先生走了,先跟阿大回去。”
秋果眼裏流出淚,轉過頭去。
“先生答應三年之後回來接你!”
秋果擦把淚,轉回頭,盯住蘇秦,點頭。
大川從腰中解下一條袋子:“這是幹糧和些許碎銀,兄弟路上好用。”
蘇秦接過,深深一揖:“謝大川兄!”又朝秋果長揖,“秋果,蘇秦……謝你了!”
秋果卸下肩上包裹,遞給蘇秦,回他深深一躬。
蘇秦挎好包裹,學老秦人樣将大川送他的袋子裹在腰間,一個轉身,大踏步沿函谷道走去,再無回頭。
秋果倚在大川身上,望着蘇秦漸去漸遠,成爲一個黑點。
公子華沒有尋到蘇子,惠文公倒是長長地噓出一口氣。
無論如何,蘇秦沒有死于自己之手,惠文公在感覺上好多了。這就好比吝啬鬼遇到一件價值連城的寶器,得知自己無法得到,甯願毀之也不願他人染指。但要自己親手毀之,憑他如何也不忍下手。但這寶器自行碰毀了,他雖有惋惜,畢竟會好過許多。
惺惺惜惺惺。在惠文公的心裏,眼下真也隻有惋惜了。公子華走後,惠文公順手拿過蘇秦的裘衣反複驗看,眼前竟然浮出失去裘衣、衣着單薄的蘇秦如何身無分文地行走在冰天雪地裏,如何啃雪爲食,如何艱辛跋涉,如何暈厥,如何滾落溝壑,又如何被積雪掩埋等一系列場景,心裏一揪,潸然淚出。
一連幾日,惠文公心裏壓了這樁事兒,茶飯不香。鬼谷諸子中,龐涓死心于魏,張儀矢志于楚,孫膑成爲廢人,唯有蘇秦是可用之才,且又躬身送貨上門,若是真就這樣死了,豈不是……
惠文公心裏又是一揪。
不用蘇秦,真的就對嗎?若用蘇秦,真的就錯了嗎?
惠文公陷入冥思。
說實在的,幾個月來,蘇秦讓他不知冥思多少次了,可……真是難啊,身邊連個可以商量的人也沒有。竹遠不可說,公孫衍不可說,公子疾不可說,小華不可說,所有臣子皆不可說,即使終日守在身邊的内臣,也不可說。
唯一可說的,就是先君了。
惠文公起身,與内臣一道躬身複興殿,見過老内宰,讓他守住大門,自己獨坐于先君榻前,再入冥思。
不知過有多久,惠文公心底如有一道亮光劃過。蘇子之才,今日不可用,明日必可用。帝策明不可行,暗卻可行。自己既已通過論政壇消去負面影響,爲何不能退卻一步,以尊士爲名留他于宮中,派他一個閑職,明不用,暗用,隻俟時機成熟,再由暗轉明,與他牽手,共成大業呢?
惠文公心頭陡地打個寒戰。是的,似蘇子這般大才,當是千古之遇。幾年來自己苦苦尋覓,苦苦守候,爲的不就是他嗎?他來了,他也展示了才華,可……
再細想想,幾個月來,蘇秦沒有不到的地方。蘇秦初來乍到,若要面君,首要論政。若要論政,就必須談論天下。蘇秦所談,亦爲列國士子所談,隻是蘇秦看得更高,望得更遠而已。一切都怪自己,是自己心中有鬼。
惠文公越想越是追悔,起身下榻,走至孝公靈前,跪下祈道:“公父,驷兒無能,錯過一個大才。蘇子……蘇子此去,此去……”
惠文公陡然頓住,又怔一時,嗖地起身,疾步走向房門,一把拉開,走至門外,沖内臣叫道:“快,召上大夫觐見!”
公子疾見宮人催得惶急,不知發生何事,匆匆趕往宮中,早有内臣迎着,引他徑去禦書房。
見過君臣之禮,公子疾落席時,方才注意到公子華也在侍坐。觀他神情,似也剛到。
惠文公掃射二人一眼,緩緩說道:“疾弟,華弟,寡人召你們來,仍爲蘇秦一事。”
公子疾暗吃一驚,以爲是二人所謀已爲君上所知,急看公子華,見他也在大瞪兩眼看過來,知他也是不明所以,便回望惠文公,假作不知,問道:“蘇子怎麽了?”
“唉,”惠文公輕歎一聲,“疾弟,寡人聽聞蘇子盡賣車馬,典當衣裳,徒步離開鹹陽,心中甚是愧疚。今日思之,蘇子所論雖說空泛,但也算是人才。蘇子離去之時,衣裳單薄,身無分文,又值風雪交加,天寒地凍,安危必不自保。寡人聽聞細情,特使小華追之,欲請他回來,予他一份事做。誰想,小華他們一路尋至函谷關,竟是未能尋到。”
公子疾凝視惠文公,心中卻在打鼓。
略頓一下,惠文公繼續道:“疾弟,寡人推斷,蘇子處境,眼下唯有兩種可能,一是蘇子已因饑寒交迫而凍斃荒野,二是蘇子大難不死,獲救脫險。寡人這讓你來,是想讓你訪查此事。若是蘇子脫險,務必請他再回鹹陽,寡人降階以迎,躬身謝罪,量才錄用。若是蘇子凍斃荒野,則是寡人之錯。愛卿可将蘇子屍骨運抵鹹陽,寡人親爲祭奠,以國士之禮厚葬,并至太廟銘記大過一次,以示警懲!”
公子疾起身,叩首:“臣代蘇子叩謝君上隆恩!”
惠文公轉向公子華:“華弟,你準備一下,馬上趕赴大梁,設法讓孫膑得知真相。若是能将孫膑偷渡至秦,寡人記你大功!”
“臣弟遵旨!”
幾日之後,公子疾經過一番“訪查”,終于在裏正的引領下來到秦大川家。
老丈與秦大川皆不曉得公子疾,隻朝裏正打揖。
“秦老川,秦大川,”裏正指着公子疾道,“這位是從鹹陽來的,是當朝上大夫大人,上大夫有話問你。”
老丈、秦大川叩首:“草民叩見上大夫大人!”
公子疾扶起老丈,揖道:“老人家,聽聞你家在大年夜裏救活一人,可有此事?”
老丈揖道:“回禀大人,确有此事。”
“所救何人?”
“姓蘇名秦,東周人氏。”
“他……人呢?”
“已走數日。若是不出差錯,今日當過函谷關,該到渑池。”
“哦?”公子疾現出失望之色,再問,“此人可曾留下什麽?”
老丈搖頭。
秦大川朗聲接道:“蘇兄弟留下話說,三年之後,他會再來小秦村。”
“哦?”公子疾轉向大川,急問,“他爲何再來?”
秦大川頗爲自豪:“迎接草民小囡。”
“迎接小囡?”公子疾似不明白,擡頭問道,“你家的小囡呢?”
秦大川朝裏屋叫道:“小囡,你出來一下!”
秋果應聲而出,伏在角門上,怯怯地望着公子疾。
見是一個孩子,公子疾轉對大川:“蘇秦爲何要來迎接你家小囡?”
“回大人的話,”秦大川指着秋果,“蘇兄弟兩次遇難,皆爲小囡所救。阿大說,小囡與蘇官人命中有緣,欲将小囡配他,蘇官人見小囡年紀尚小,說是推遲三年,再來迎娶。”
“哈哈哈哈,”公子疾怔一會兒,爆出長笑,“好好好,本府恭賀你了,也恭賀你家小囡!三年之後,蘇子前來迎娶之時,莫忘告訴本府一聲,本府定來喝碗喜酒!”
秦大川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大人此話當真?”
“本府說話,自然當真!”公子疾轉向秋果,“小囡,出來,給本府看看。”
秋果走出來。
公子疾拉住她,仔細審過,見她真還眉清目秀,模樣可人,心裏一動,轉對大川道:“本府想讓秋果前去樂坊習練幾年,待蘇子三年過後迎娶之時,也好知書識禮,配得上蘇子。”
“好好好!”秦大川激動道,“秋果,來,給大人磕頭!”
秋果跪地磕頭。
公子疾轉對裏正:“秦大川一家義救落難之人,當獲表彰,着晉爵兩級,賞田三井。你可具表奏報,直接呈送本府,由本府轉呈君上禦批。秋果姑娘,直送樂坊!”
裏正揖道:“下官遵命!”
軒裏村蘇家院子裏,小喜兒正在織機上埋頭織布,院中傳來說笑聲。
是大嫂蘇厲妻和弟妹蘇代妻。時值午後,天氣晴好,妯娌倆正在院中挑選蠶繭。小喜兒擡頭望去,見蘇厲妻正在撫摸蘇代妻隆起的肚皮,不無驚乍地笑道:“三妹子,瞧這樣子,這一次準是男丁!”
蘇代妻心裏美滋滋的,笑問:“大嫂,你咋能看出是個男丁呢?”
“這你就不懂了吧!”大嫂笑道,“若是生男,見前不見後。瞧妹子這肚皮,見前不見後,必是男丁!”
“啥叫見前不見後?”蘇代妻大瞪兩眼。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