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平王東遷始,周天子名存實亡,形同虛設,取天子而代之已不切實際。自三家分晉始,列國紛争日盛,民不聊生,百姓思治,盟主天下亦爲明日黃花。草民以爲,天下之所以大亂,是因爲分治。分治則散,散則亂,亂則争,争則不治。因而,若要治理當今天下,需從源頭做起,使天下歸一。隻要天下歸一,隻要列國消失,就能做到車同軌,民同俗,法同依,令同行,政令就能通過各級吏員上行下達,民可無争,無争則安居樂業。”
“蘇子所言,當是大同之世。隻是,”惠文公微微一笑,轉過話鋒,“如此妙境,照蘇子所言,當是千古帝業,可與嬴驷有關?”
蘇秦抱拳:“以秦觀之,成此大業者,非君上莫屬!”
“哦?”惠文公假作一驚,“蘇子此言從何說起?”
“回禀君上,”蘇秦不明就裏,侃侃應道,“天下一統,必大争;大争必滅國;滅國必實力。縱觀天下,諸侯雖衆,有此實力者不過三家——秦、楚、齊而已。齊背海而戰,富而失勇;楚大而無治,民待教化;唯秦政通人和,民富國強,法度嚴整,四塞皆險,占盡天時、地利、人和,大業不成,當無天理。”
“呵呵呵,”惠文公依舊微笑,“聞聽蘇子之言,嬴驷大是振奮!依蘇子之見,嬴驷當如何實施帝策?”
蘇秦胸有成竹:“帝業巨大,自非一蹴可就。蘇秦以爲,君上可分三步走。第一步,稱王正名;第二步,遠交近攻;第三步,一掃天下。”
惠文公心頭一顫,面上仍舊不動聲色,隻是眼睛圓睜,身子趨前,緩緩說道:“驷不才,願聞其詳。”
蘇秦侃侃言道:“名不正,則言不順。天下已入并王時代,時至今日,與周天子并王者已有五家。宋公、中山君稱王,可視爲笑談,但楚、魏、齊三國稱王,卻是不争之實。戰國三強,齊、楚均已稱王,唯秦仍是公國。以王國之實,披公國之名,氣勢已損三分。君上若是稱王,秦則名實相符。屆時君上以王命征伐,遠交近攻,蠶食、鲸吞周邊諸鄰,俟時機成熟,可一掃天下,成就帝業。”
場上士子無不張口結舌,唏噓四起。
嬴虔、公孫衍相視一眼,彼此點頭,表情頗爲振奮。
惠文公卻将笑容收斂,沉思有頃,擡頭逼視蘇秦:“聽蘇子之言,寡人如聞天書,眼界大開。隻是,”略略一頓,“蘇子盡言秦之所長,可知秦之所短乎?”
聽惠文公改稱寡人,蘇秦心頭一沉,揖道:“敬請君上指點!”
惠文公不看蘇秦,目光掃向在場士子:“依蘇子所言,天下一統,必大争;大争必滅國;滅國必實力。國之實力首在軍力,軍力首在人力。就寡人所知,秦舉國人丁不過四百萬,去除老弱幼稚,青壯男女不過兩百萬,可征男丁不過九十萬。秦爲四丁抽一,即使按三丁抽一之列國慣例,秦舉國征丁,也不過能征三十萬人。即使這三十萬,也需大打折扣,因秦有三地不可征:一爲西北邊陲,以抗禦戎狄;二爲河西故地,以安撫舊民;三爲商於谷地,以接濟貧困。照此算來,秦可征之丁,僅二十萬衆。以二十萬之衆,守土尚嫌不足,豈能遠圖?”
惠文公有理有據,自述己短,衆士子心服口服,無不點頭稱是。蘇秦心中卻是一凜,因惠文公所言根本不是實情,與他近日調查出入甚遠。
“此爲人力,”惠文公顯然意猶未盡,“再看财力。天下皆言秦地富強,其實不然。就寡人所知,秦雖有二十年變法改制,财力大長,但從根本上講,應該說是剛剛脫貧,民衆不過是有一口飽飯而已。個别家室或達富足,但國庫依舊空虛。”
衆士子皆現詫異之色,蘇秦更是惶惑。
惠文公看在眼裏,輕咳一聲,苦笑一聲,做出個手勢:“諸位或許不信,以爲寡人不說實話,是在故意裝窮叫苦。諸位士子,人皆有虛榮之心,你們中有誰願意自曝己短?天下皆言秦國變法富強,孰不知,富的隻是黎民。先君爲獎勵耕織,推行的是變法不變稅,稅制仍爲先祖定制,十抽一。秦國依據新法,取消隸農,許其拓荒種地,隸農因無所積累,國家非但無收,反得接濟他們,對其十年不納糧,五年不抽丁。秦人之所以擁護新法,皆因于此。”頓住話頭,看一眼衆人,做出個苦相,“不瞞諸位,寡人庫中,存金不足萬兩,儲糧不過百萬石,”又扭頭望向嬴虔,“公叔執掌國庫多年,嬴驷所說,可有虛言?”
嬴虔點頭稱是。
“諸位士子,”惠文公再次苦笑一聲,聲音凝重,“寡人不怕笑話,自揭家底,無非是想向大家證實一下,寡人并無虛言。”轉向蘇秦,“這點财力,應對荒年尚嫌不足,何堪遠圖?”
衆士子皆是歎服。
蘇秦這也覺出秦公之意,揖道:“君上對國情了如指掌,如數家珍,草民慚愧。世人皆知秦人富足,草民今日方知個中曲折。沒有細流,何來江河?庶民不富,談何國強?商君變法若此,當是亘古未有之大手筆了。”
惠文公微微點頭:“蘇子有此感悟,寡人甚慰!”頓住話頭,掃視場上衆人一眼,長歎一聲,“唉,常言道,巧婦難爲無米之炊。秦國民力不足,财力尴尬,嬴驷縱有一統天下之心,力從何來?”
蘇秦垂下頭去,陷入沉思。
嬴虔、公孫衍互望一眼,面現疑惑,不知君上意圖何在。
惠文公将目光緩緩轉向蘇秦:“嬴驷前面所述,皆爲外因。蘇子有所不知的,還有一因。”
蘇秦擡眼望向秦公。
惠文公字字有力,義正詞嚴:“周室雖微,可天下仍爲大周之天下,列國仍爲大周之屬臣。大周天子,楚、魏、齊、宋可以不認,韓、趙、燕、中山諸國可以不認,嬴驷不敢不認。因爲秦室與周室同宗同源,本爲一家,在嬴驷身上流淌的仍是周室之血,因而,周天子隻要健在,周室隻要不絕祠,嬴驷縱使有力,又如何能行這般不忠不孝之事,陷先祖于不忠不義之地?”
此言簡直就是在赤裸裸地斥責蘇秦。
蘇秦面色羞紅,表情尴尬,垂首不知所措。
現場鴉雀無聲,衆人表情無不驚訝。
惠文公轉頭掃射衆士子一眼,凜然說道:“諸位士子有目共睹,近幾年來,中原列國紛紛稱王,唯嬴驷不敢越雷池一步者,皆因于此。”目光移至蘇秦身上,“因而,蘇子所言之帝策雖好,卻非治秦良藥。一則嬴驷羽毛未豐,氣候未成,無力實施;二則嬴驷本爲庸人,難以忘本,無心實施。”
蘇秦沉默無語。
“好了,”見場上氣氛做足,惠文公音調有所和緩,嘴角微綻一笑,“今日嬴驷有幸聽聞蘇子高論,獲益匪淺。眼下時辰已遲,嬴驷尚有雜務,不能與蘇子還有諸位士子盡興暢談了。待嬴驷忙過眼前一時,擇日再來此地,與衆位及蘇子談地說天。”
蘇秦起身,叩拜于地:“草民叩謝君上恩寵!”
惠文公緩緩起身,内臣唱道:“君上起駕回宮!”
衆士子紛紛起身,再次閃開通道,紛紛于兩側跪下,齊聲叩道:“恭送君上!”
惠文公掃視衆人一眼,大踏步走出。
嬴虔、公孫衍互望一眼,再望一眼仍然叩拜于地的蘇秦,輕歎一聲,緊随而去。場上士子看到衆軍卒撤走,也都悄無聲息地步出英雄居,自始至終,竟無一人吱聲。
北風呼嘯,天寒地凍。
論政壇上,蘇秦依舊跪在那兒,表情木然。離他不遠處站着賈舍人,靜靜地望着他,看那樣子,似想過來勸慰幾句,抑或拉他起來,卻又遲遲未動。
不知僵有多久,門外傳來車馬聲。賈舍人打個激靈,迎出門去,見是師兄竹遠。賈舍人迎住竹遠,向他扼要講述了秦公親聽論政之事。
竹遠輕歎一聲,一句話未說,緩步走至蘇秦跟前,輕聲叫道:“蘇子。”
蘇秦擡頭,木然看他。
竹遠話外有音:“天有不測風雲,你看這天,說冷也就冷起來,蘇子不宜一直守于此處。”略略一頓,将話說得又明一些,“去吧,蘇子最好離開此處,走得越快越好!”又将手搭在蘇秦肩上,别有用意地重重一按,長歎一聲,徑去房中。
蘇秦不由得打個寒噤,轉眼看向房外,天色果然驟變,烏雲壓頂,朔風呼呼,說冷真就冷起來。
聽到不遠處傳來竹遠沉重的關門聲,蘇秦緩緩起身,拖着沉重的雙腿,一步一步地挪回客棧。
通過公開議政,惠文公好不容易消除了蘇秦的“帝策”影響,卻又陷入另一重煩惱。
回宮之後,惠文公獨坐幾前,濃眉緊鎖,悶有好一陣兒,陡然将拳頭擂于幾上,臉上現出殺氣,怒道:“什麽稱王正名?什麽遠交近攻?什麽一掃天下?寡人苦思數年,好不容易才謀定的宏圖遠略,竟被此人三言兩語,赤裸裸地擺在天下人面前!這個蘇秦,簡直是在找死!”忽地站起,在廳中來回踱步,“此人簡直就是鑽在寡人肚裏的蛔蟲,若不除之,不知要壞多少大事!”
又踱幾個來回,惠文公回至幾前坐下,叫道:“來人!”
内臣急進:“臣在!”
“通知黑雕,讓那個人徹底消失!”
“臣領旨!”
内臣退至門口,轉身正要離開,惠文公又道:“慢!”
内臣頓住步子,回望過來。
惠文公放緩聲音:“你且退去,容寡人再加斟酌。”
是日黃昏,雪花紛紛揚揚,大地一片潔白。
蘇秦癡癡地坐在運來客棧的寬大客廳裏,凝視窗外的老槐樹。将近一個時辰的落雪使槐樹的枝條披上銀裝,那根曾經送走吳秦的大枝上面,也已積起一層厚雪。
院外響起敲門聲。
蘇秦開門,是店家。
店家深揖一禮,賠笑道:“請問蘇子,此處住得可好?”
蘇秦還過一揖,賠上一聲幹笑:“還好,謝店家關照。”
店家又是一笑:“蘇子在小店已住兩月有餘,所交押金早已用完,飯菜、日用均在小店賒欠。小店本小利薄,蘇子,你看這……”
蘇秦心頭一寒,知店家見他前途無望,前來逐客了,也就斂起笑容,淡淡說道:“店家莫要客氣,住店自然要付店錢。麻煩店家算算,在下尚欠多少?”
店家從袖中摸出一塊竹片,遞給蘇秦:“在下已經算好,請蘇子過目。”
蘇秦接過竹片,瞄一眼,驚道:“在下僅住兩月,已付五兩,何以仍欠這許多呢?”
店家微微一笑:“回蘇子的話,賬是一筆一筆算出來的,本店不會多收一個圜錢。蘇子于十月晦日黃昏時分入住本店,迄今已過兩個晦日又兩日,按照本店規矩,當算三個滿月,店錢爲一十二兩。蘇先生一日三餐,吃用折合五兩。另有房舍清掃費、洗衣費、茶水費、洗浴熱水費、養馬費、草料費、馬棚費、轺車存放費及其他日用,又折三兩,打總兒當是二十兩。先生已付五兩,尚欠一十五兩。”
蘇秦心頭火起,臉色紫漲:“似你這等算法,豈不是黑店了嗎?”
店家又是一笑:“本店久負盛譽,不曾黑過一客,蘇子何出此語?”
“好,我且問你,店錢每月四金,可你講好減去一兩的,爲何仍算四兩?”
店家略想一下,拍拍腦門,笑道:“噢,對對對,在下想起來了,确有此事!這樣吧,本店減去一兩,蘇子再付一十四兩即可。”
“你……”蘇秦氣結,“既然是每月三兩,在下僅住兩月單兩日,算作三月,加起來也不過九兩。”
“蘇子别是誤解了,”店家笑道,“在下的确說過減你一兩,但指的是第一個月,并不是每月都減一兩。”
蘇秦冷笑一聲:“在下總算明白,那位仁兄何以會吊死在你這店裏!”
“這……”店家臉上挂不住了,微笑換作幹笑,“一事歸一事,蘇子莫要扯到他人。”
“好了,”蘇秦冷冷地下了逐客令,“你出去吧,剩餘多少,在下明日一并付你。”
店家哈腰笑道:“蘇子想也不是賴賬之人,明日付也成。蘇子歇着,在下告辭。”
店家走後,蘇秦關上房門,臉色煞青,在廳中連走幾個來回,打開包裹,拿出錢袋,摸來找去,竟然隻有三塊金餅,再摸身上,也不過四五枚銅币,一時愣在那兒,思忖有頃,屈指算道:“賣田共得三十兩,還大哥一兩,置衣八兩,置車馬八兩,開壇三兩,押店家五兩,在函谷關置換一兩……”
蘇秦七算八算,真也隻有這麽多了。蘇秦起身又踱幾個來回,彎下腰去,順手拿起店家留下的賬目,自語道:“如此算賬,真太氣人。店錢自應包括清掃費、熱水費等,至于養馬費,當真是第一次聽說,轺車存放也要收費,更是匪夷所思。怪隻怪自己入住時未曾問個明白,眼下隻有聽他擺布了。也罷,先生這輛轺車想是值些錢财,待我明日賣了,還他就是。”
翌日晨起,蘇秦早早起床,見雪止了,趕到後院套上車馬,徑往集市。店家擔心他偷偷溜掉,使人遠遠跟在後面。蘇秦瞥見,猶如吞下一隻蒼蠅,隻盼速速尋個買主,還上他的黑錢,離開這處傷心地。
這日是臘月二十八,因是小月,再過一日就到年關了,因而集市上人來人往,到處都是置買年貨的老秦人。蘇秦尋個熱鬧處停下車子,卸下馬,拿出備好的木牌插在車上,上面早已寫有“鬻車”二字。
候有半個時辰,竟無一個買家,蘇秦漸漸着急起來。
将近午時,有幾個人攏過來,照着轺車東瞅西瞧,其中一人趴在雪地上,審看車軸。
蘇秦裘衣錦裳,卻在這兒賣車,面子上覺得過不去,因而并不睬他,合着眼站于一側。審有一時,鑽入車下的那人站起來,拍拍沾在身上的積雪,問道:“先生這輛車子,要賣多少錢?”
蘇秦早已想好,不假思索:“一十二兩足金。”
那人再次鑽進車下,仔細察看一番,搖頭:“是老車了,你修過不久吧。”
蘇秦點頭。
那人再将身上的雪拍掉,輕歎一聲:“唉,這位先生,不瞞你說,似你這車,又舊又破,裝飾也差,少說用過百年,車軸上還有裂痕,不堪大用了。先生知道,轺車主要是賣個車軸,車軸若是不好,車子就是一堆廢料。”
聽那人講得有鼻子有眼,蘇秦曉得遇到行家了,急切問道:“依你之見,當值幾兩?”
那人伸出四個指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