禦書房裏燃起兩堆炭火,倒還覺不出寒意。魏惠王、惠施相對而坐,面前擺着一盤棋局。惠施二目微閉,似在盯棋局,又似在打瞌睡。魏惠王斜他一眼,拿起一枚棋子啪地落下,斜睨惠施,咳嗽一聲。
惠施睜眼,看一眼棋局:“王上?”
“呵呵呵,”魏惠王笑道,“惠愛卿,又見周公呢。該你喽!”
惠施亦笑一聲,抱拳應道:“回禀王上,臣在向周公請教呢!”
“哦?”魏惠王微微傾身,“愛卿向他請教何事?”
惠施指指棋局:“王上又落一枚妙子,臣實在想不出應招,隻好求請周公幫忙。”
“哈哈哈哈,”魏惠王手指惠施,大笑起來,“打瞌睡就是打瞌睡,你還尋出理來,真有你的!周公賜教了嗎?”
惠施摸出一子,略一沉思,輕輕落下。
魏惠王定睛一看,真還是步好棋,點頭道:“嗯,周公還是周公,有幾下子!”思忖有頃,似是想起什麽,望向惠施,“惠愛卿,前時寡人說的那件事兒,好像火候到了。”
“王上說的可是梅公主?”
“呵呵呵,是啊,”魏惠王樂道,“聽申兒說,梅兒與孫愛卿兩情相悅,呵呵呵,兩情相悅呀!一個龐愛卿,一個孫愛卿,就如寡人的左膀右臂,惠愛卿你呢,居中坐了,寡人當真要如田因齊那厮所說,夜夜笙歌,高枕無憂喽!”
惠施拱手道:“臣賀喜王上!”
“咦,”魏惠王連連擺手,“你隻賀喜遠遠不夠。寡人今召你來,可不單是下局小棋。寡人尋思,蠶兒成了,這層薄繭尚需愛卿挑破!”
“臣遵旨。”
話音剛落,毗人走入:“啓禀王上,武安君求見!”
“哦!”魏惠王喜道,“龐愛卿來了,快請!”
龐涓趨進,叩道:“兒臣叩見父王!”
魏惠王擡手:“愛卿平身!”
龐涓起身坐下。
“呵呵呵,”魏惠王望着龐涓,捋須樂道,“賢婿來得恰到好處,寡人正與惠愛卿商讨梅兒的終身大事呢。梅兒年已十七,老大不小了。惠愛卿方才提及孫愛卿,甚中寡人心意。一是梅兒性格内向,多愁善感,有孫愛卿顧念,寡人放心。二是孫愛卿與你同窗共學,兄弟情深,若是同爲寡人賢婿,就是親上加親喽!”
龐涓面上不見絲毫喜色,口中卻道:“孫兄與梅公主乃天作之合,兒臣賀喜他們了!”
魏惠王瞥他一眼,似是看出什麽:“愛卿匆匆而來,可有大事?”
“這……”龐涓輕歎一聲,欲言又止。
惠施看得明白,起身叩道:“王上,臣還有些瑣事,先行告退。”
“愛卿慢走!”
看到惠施退出房門,魏惠王轉對龐涓道:“賢婿爲何歎息?”
“唉,”龐涓又出一聲長歎,“兒臣遇到一件天大的難事,苦思數日,仍舊無法決斷,是以歎息。”
“哦?”魏惠王怔道,“愛卿也有難決之事,倒是奇了!來來來,你且說說,何事使你如此爲難?”
“唉,”龐涓再歎一聲,“父王,此事兒臣真還不能說!”
魏惠王思忖一時,點頭道:“若是不能說,愛卿不說也就是了。”
龐涓低下頭去,過一會兒,又擡頭道:“可這事兒關系重大,兒臣也不能不說。”
魏惠王若有所悟,身子前傾:“愛卿,難道是蓮兒她……”
龐涓搖頭。
魏惠王又思一時:“莫不是卬兒又惹事了?”
龐涓再次搖頭,離席跪下,叩首于地,涕淚交流:“父王……父王莫……莫逼兒臣了!”
見龐涓如此傷悲,魏惠王感到非同小可,且一定不是國事,大是震驚,站起身子,走到龐涓身前,伸手拉他起來,安慰他道:“賢婿切莫這樣,縱使天塌下來,也由寡人頂着!”
龐涓隻是不起,越發哭得傷悲。魏惠王不知如何是好,隻好彎下身子,輕拍他的肩膀,竭力安慰。龐涓又哭一陣,總算止住。
魏惠王伸手再拉,龐涓起身,以袖抹淚,一邊哽咽,一邊在席位上坐下。
魏惠王亦坐下來,望着龐涓,神情凝重:“賢婿,隻管說吧,寡人扛得住!”
龐涓再抹一把淚水,緩緩說道:“父王,兒臣左思右想,忠、義不能兩全,直到今日午時,方才拿定主意,決定禀報父王!”
“嗯,”魏惠王連連點頭,“賢婿說得是,寡人與你,在外是君臣,在内是翁婿,關起門來,美醜也好,吉兇也罷,沒有什麽不可說的!”
龐涓點頭,從袖中摸出一小捆精緻的竹簡,呈予魏惠王:“父王請看!”
魏惠王接過竹簡,逐字閱讀,眉頭越皺越緊。
有頃,魏惠王将之放于幾上,久久凝視它,似不相信這是真的:“賢婿,此書何處得之?”
“自黃池大敗齊人之後,兒臣唯恐齊人報複,對齊防有一手,在齊魏邊境暗布哨探。不久前,他們發現一人行動詭異,攔住盤查,得到此書。”
魏惠王急問:“那人何在?”
“那人見事情敗露,又逃脫無路,急切間抽劍自刎。此書是從棉衣夾層中搜出來的。”
“嗯,”魏惠王若有所思,“寡人想起來了,當初賢婿曾說起過孫膑有志于齊,寡人不以爲意,不想今日應了。”忽又停住話頭,似乎想起什麽,眉頭皺起,似是自語,又似是說給龐涓,“似有不對之處,栗平在衛地楚丘,此人既爲栗平送信,理應至衛才是,爲何越過衛境,趕往齊國邊境?”
龐涓早有應對:“兒臣也是不知,想必此人另有圖謀。”
魏惠王再度深思,有頃,點頭道:“嗯,寡人有點明白了。”
“父王明示!”
“必是孫膑托那人至齊報信,因内容重大,故未成書,使其暗誦于心。那人見事敗露,唯恐累及孫膑,故先自刎。”
“父王聖明!”龐涓應道,“若照此說,信中所寫倒是小事,因而那人顧不上了。”
“唉,”魏惠王連連點頭,長歎一聲,“這個孫膑,寡人觀其忠厚,視其有才,對其甚是器重,待其如同親子。不想此人仍舊記挂前仇,另生異志,圖謀不軌。唉,世間人心,實在捉摸不透!”
見木已成舟,龐涓再次跪下,泣道:“父王,盡管孫膑犯下謀逆大罪,按法當誅九族,兒臣仍要冒死爲他求情。無論如何,孫膑與兒臣牢獄結義,同窗共讀,生死情深,孫膑又是因爲兒臣的舉薦才至此地。兒臣懇請父王網開一面,放孫膑一條生路!”
“唉,”魏惠王再歎一聲,“孫膑能得賢婿爲友,真是他的造化。依賢婿之見,寡人該當如何處置孫膑?”
“父王,僅憑一封尋常書信,許會冤枉孫兄。依兒臣之意,父王可假作不知,尋機探其口風,觀察孫兄。兒臣也多留個心眼,暗中探視。若是真的有人栽贓陷害,父王當爲孫膑洗刷冤情,還他一個公道。孫膑感念父王,必定竭心盡力。萬一孫膑真的生出不臣之心,屆時證據确鑿,縱使父王責罰,他也無話可說。”
“嗯,”魏惠王連連點頭,“賢婿所言在情在理,寡人依了!”稍作停頓,招來毗人,“你去告訴惠相國,提親之事,暫擱幾日!”
“臣領旨!”
龐涓回到府中,招來龐蔥,不無沉重道:“蔥弟,出大事了!”
龐蔥心頭一凜:“是何大事?”
“方才王上急召大哥,說孫兄記恨當年平陽家仇,欲圖不軌!”
龐蔥震驚,思忖有頃,小聲說道:“大哥與孫兄有結義之情,孫兄出事,豈不是拖累大哥了?”
“唉,”龐涓輕歎一聲,“大哥尋你來,說的也是這個!大哥好不容易混到今日,若是真的被孫兄拖累,豈不冤死?”
龐蔥急道:“對對對,大哥應該與他絕交!”
龐涓白他一眼,責道:“孫兄剛一有難,大哥這就絕交,叫外人如何看待大哥?”
“那……依大哥之見,該當如何?”
“唉,”龐涓又歎一聲,“棄友是不義,幫友是不忠,眼下大哥又能如何?”略頓一頓,“大哥思來想去,忠、義若是不能兩全,舍義而取忠;家國若是不能兩顧,舍家而取國。王上待大哥沒得說的,若是孫兄果有複仇之心,大哥也……也隻有舍義而取忠了!”
“大哥說得是!”龐蔥擡頭道,“讓蔥做什麽,大哥盡管吩咐!”
“你看這樣如何,”龐涓望着龐蔥,“孫兄爲人實在,王上說他謀逆,大哥未必全信。不過,無風不起浪,王上既有此說,想必獲有實證。你可派人盯牢孫膑,看他在做什麽。若是孫兄果有謀逆之舉,你可尋得實證,禀報大哥。若是沒有,大哥也好在王上面前解釋幾句,爲孫兄洗刷冤情。”
“蔥弟遵命!”
爲提攜太子,魏惠王将朝中雜事全部交給太子申處置。朱威将秦使欲通關貿的文書呈報後,太子申要上卿府暫先拟出奏章,交惠王定奪。
朱威走後,太子申将秦國國書塞進袖中,剛要出門,一輛宮車馳至,瑞梅從車上跳下。
太子申扶住她:“梅妹,又來賞梅呀!”
“嗯。”瑞梅點下頭,從袖中摸出一塊絲絹,一把塞入太子申手中,不無嬌羞道,“哥,你把這個交給孫将軍。”說罷以長袖掩面,腳步輕快地徑投梅園。
見瑞梅公主漸漸沒入牆角,太子申轉身出門,驅車直馳孫膑府,将秦國文書遞給孫膑。
孫膑看過,望向太子:“殿下之意如何?”
太子申微微皺眉:“秦人絕對不是爲通關而來。前次公子疾來,公孫衍奔秦。今日此人複來,不知又會生出什麽事端。父王要魏申主政,是否準允秦人,魏申心中無底,此來是想問問将軍,當以何策應之?”
孫膑思索一時,拱手應道:“回禀殿下,臣以爲,秦、魏恩怨,俱成往事,重要的是眼下。常言道,貨通有無,禮尚往來。秦人此來通關,若是誠意,我當允準。若是另有圖謀,兵來将擋,我也不必懼他。”
“嗯,”太子申長出一口氣,“得将軍此話,魏申心中有數了。魏申這就禀報父王,準允與秦人通關。”略頓一下,又從袖中摸出一塊絲絹,遞予孫膑,“方才梅妹再來賞梅,托魏申将此絲絹呈送将軍。”
孫膑雙手接過,展開,上面繡着一枝紅梅,旁繡小詩一首:
淡淡一枝梅,
守在冰雪中。
但待知梅人,
兩意化春風。
孫膑手捧絲絹,竟是怔在那兒。
“孫将軍,”太子申望着他,意味深長,“此爲梅妹親手所繡!”
孫膑似從愣怔中猛醒過來,叩首于地:“臣何德何能,怎能承受公主如此厚愛?”
“孫将軍請起!”太子申将他扶起,“梅妹品性高潔,自幼執拗,誓願非知音不嫁。今日得遇将軍,梅妹心自許之。”
“這……”
“孫将軍放心,”太子申微微笑道,“梅妹的心事,父王已知。父王甚是疼愛梅妹,特托惠相國保媒。相國也已答應,不日将至将軍府中提親。将軍若有心事,盡可訴于魏申,一切有魏申處置。”
“回禀殿下,”孫膑泣道,“臣并無心事。隻是……公主爲千金之軀,臣卻資質淺愚,公主下嫁微臣,豈不誤了?”
“孫将軍之心,魏申已知。将軍若無心事,可有信物回贈梅妹,申願爲代勞。”
孫膑略思片刻,走進書房,尋出幾片竹簡,提筆寫道:
春有牡丹,花之富也;夏有白蓮,花之貴也;秋有黃菊,花之隐也;冬有紅梅,花之藏也。富爲花之衣,貴爲花之冠,隐爲花之情,藏爲花之心。膑何德何能,敢望花之心哉!
孫膑寫畢,細細審過,将竹簡呈予太子申,跪地叩道:“臣并無貴物,隻有兩行文字,煩請殿下轉呈公主!”
太子申将竹簡納入袖中,起身道:“魏申告辭!”
孫膑送至門口,拱手道:“殿下慢走!”
孫膑目送太子申遠去,轉身剛要回府,一車徑至府門。
是傳旨宮人。
宮人朗聲宣道:“孫監軍,王上有請!”
孫膑回府換過朝服,入宮叩見魏王。
見過大禮,惠王招呼孫膑落席,微微笑道:“寡人今日煩悶,特召愛卿來,随便聊聊。”
孫膑揖道:“敢問王上何事煩悶?”
“呵呵呵,”魏惠王笑道,“也沒什麽,方才打盹,夢到烏雲遮日,寡人以爲不祥,是以煩悶。不過,這辰光寡人已想明白了,烏雲遮日不過是白日之夢,沒有什麽大不了的。”
孫膑拱手道:“臣恭賀王上!”
魏惠王眯起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視孫膑,面前浮出孫膑的密信,耳邊也似響起孫膑的聲音:“……膑今雖事魏,卻心念故土。殺父之仇,膑不敢有一日忘懷……然膑初來魏邦,萬事待舉,家事尚待徐徐圖之……膑欲趁此良機,在魏有所布置,以便至齊之日,膑不至于兩手空空……俟時機成熟,膑即尋個機遇,快馬東去也……”
迷瞪一陣,魏惠王話中有話,緩緩說道:“聽聞愛卿是齊人,家廟何在?”
“鄄城。”
魏惠王“哦”了一聲:“鄄城離衛境不遠嘛。”
“是的,鄄城離陽晉、馬陵甚近,西行百裏,就是魏境了。”
怪道龐愛卿所言送信之人欲至齊地,原來如此。魏惠王恍然悟到這個,連點幾下頭:“嗯,寡人明白了!”
孫膑驚訝道:“敢問王上明白何事?”
“哈哈哈哈,”魏惠王長笑數聲,“寡人明白一件大事!”
孫膑怔了。
魏惠王偷眼觀察孫膑,見他臉色果然有異,嘿嘿又是一笑:“孫愛卿來此已有數年,寡人還不知道愛卿的令尊是何許人呢?”
聽到魏王提及先父,孫膑心頭一凜,臉色陰沉,垂頭泣道:“回王上的話,先父是衛國平陽郡守孫操。”
魏惠王震驚,怔有半晌,方才說道:“這麽說,令尊他……戰死于平陽了?”
孫膑淚出,沉重地點頭。
想到“殺父之仇,膑不敢有一日忘懷”之句,魏惠王長吸一口冷氣,又頓半晌,方才幹笑一聲:“孫愛卿,這些事情,都成過去了。愛卿但有空暇,可回平陽一趟,将先考靈位移回鄄城,也好讓他魂歸故裏。”
孫膑跪地泣拜:“臣謝王上隆恩!”
“愛卿請起,”魏惠王的臉上浮出一笑,“天色已遲,愛卿且先回去,寡人擇日另召愛卿懇談!”
孫膑再拜:“臣告退。”
看到孫膑退出門外,魏惠王又怔一時,從幾案下面摸出那封密信,反複驗看,臉色漸趨陰沉。
在王宮附近的列國驿館門前,身着華服的公子華跳下轺車,大步走進秦館。
公子疾迎上,急問:“有動靜沒?”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