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膑再笑一聲:“賢弟,依據棋理,金角銀邊草肚皮。膑雖得中腹,并不占上風。如果賢弟收官得當,此局當勝在下半目。”
龐涓震驚,忖道:“在鬼谷之時,即使執黑,他也未曾赢過。今日看來,此人不僅深知兵法,即使棋力,也勝我一籌。棋至中局,他已算出隻輸半目,且我還須收官得當,當真了得!”
想至此處,龐涓擡頭望向孫膑:“愚弟若是打入孫兄空腹呢?”
孫膑笑道:“賢弟已赢半目,還不滿意?”
龐涓亦笑一聲:“愚弟隻想完勝,若赢半目,便是輸了。”
孫膑望着棋局,沉思甚久:“若是賢弟定要打入,此局勝負,真就難料了。”
龐涓放下箸子,拱手道:“聽孫兄這麽一說,愚弟是一口也難吃下了。來來來,你我這就見個分曉。”
孫膑笑道:“聽賢弟此話,膑也似回到谷中了。好好好,賢弟既然依舊性急,膑隻好奉陪。”
二人放下碗箸,續盤再戰。
龐涓觀棋有頃,信心十足地點入中腹。孫膑并不應戰,隻在外圍封堵。走有數十步,因孫膑已占天元,龐涓左沖右突,硬是做不活兩個氣眼。與此同時,黑子異常厚實的邊、角竟也在沖突中損失慘重。
眼見回天乏術,龐涓隻得投子認輸,幹笑道:“孫兄棋高一籌,愚弟認輸。”
孫膑抱拳:“賢弟,此局你是雖輸實赢。”
龐涓一怔:“此話何解?”
孫膑笑道:“賢弟若是不入中腹,已是赢局。”
龐涓苦笑一聲:“棋局之中,沒有如果。孫兄保重,愚弟告辭了!”
孫膑将龐涓送至門口,揖禮:“賢弟慢走!”
龐涓回禮别過,跳上馬車,抽鞭打馬,駕車徑去。
一陣風般回到府中,龐涓陰着臉走進書房,在廳中悶坐有頃,從書架上拿出棋局,憑記憶将所弈之局一一複盤,細加品味。
觀有一時,龐涓開始悟出輸在何處了。在打入中盤時,有幾手自己下得實在拙劣。其實,他有機會做活的,孫膑接連下出幾步緩手,似是對他有所避讓,有意讓他做活,但他卻是争勇鬥狠,一次次放棄機會,終至全盤皆輸。回頭再想,即使中間他拼全力做活,前邊費盡辛苦建立起來的邊角亦受重創,得失很難估算,孫膑在午時預言此局“勝負難說”,當指此事。品有一時,龐涓唏噓再三,後悔不該打入中腹,同時不得不對孫膑的棋藝大加歎服。
龐涓閉目沉思,有頃,忽又想起什麽,起身走至書架上,搬出一隻盒子,打開層層錦繡,取出他在山中親手抄錄的《吳子》,回身再度坐下,将棋枰輕輕推向幾案一端,再将《吳子》小心翼翼地擺在另一端,兩眼癡癡地望着幾案,陰沉的目光一會兒落在棋局上,一會兒落在《吳子》上。
愣神有頃,龐涓突然擡手,用力掴在棋局和竹簡上。棋局、竹簡“啪”的一聲散落于地,黑白棋子四處滾落。
龐涓猛地起身,雙眉緊皺,面色陰狠,在廳中來回踱步。
龐涓停住腳步,心中恨道:“嗯,好棋,的确是局好棋!孫兄綿裏藏針,表面上溫和謙恭,暗中卻伏殺機。現在想來,自一開始,我就中他套了!”
龐涓在廳中又走幾個來回,回身坐下,閉目又是一番冥思,而後猛然睜眼,将拳頭“咚”一聲擂在幾上,越發震怒:“是的,中他套了!他的溫文爾雅,全是裝出來的。他懂作不懂,知作不知,處處示弱,處處不争,卻又處處不弱,處處相争。他這詭計,不但騙過了我,也騙過了先生,騙過了師姐,騙過了大師兄、蘇秦和張儀,更不說在這大梁了!”
龐涓的目光落在竹簡上,伸手撿拾回來,捧在手中細翻幾下,長歎一聲:“唉,今日之所以技不如人,盡在這幾片竹簡!《吳起兵法》四十八篇,我費盡心機,方才弄到六篇,不過是八分之一!此人倒好,打死一隻老鼠,竟然到手天下第一兵書!我敢打賭,若無《孫子兵法》在胸,諒他肚中那點貨色,何能勝我?”
龐涓越想越氣,朝幾案上再擂一拳:“再觀此人,做人不成,做事也無道理!我一向視他爲兄,對他恭敬有加,他卻處處以師兄自居,定要壓我一頭!壓就壓了,他偏又做出無辜的樣子,說出虛僞的言辭,着實讓人氣惱!”
龐涓忽又起身,在廳中又踱幾個來回,忖道:“這還不是更可惱之處!我嘔心瀝血,曆盡辛苦,才使大魏轉危爲安,屹立中原。此人倒好,我前腳栽樹,他跟來摘桃。下山兩年,不費吹灰之力,我所擁有的,他非但盡得,且又處處占我上風。我爲大将軍,他來監軍。我封武安君,觀眼下情勢,封君于他隻是早晚之事。我四方奔波,日夜操演軍馬,他在這兒開心賞梅,談情說愛。我娶瑞蓮,他竟要去娶瑞梅。瑞蓮不過是妃嫔所生,瑞梅卻是夫人嫡生。瑞蓮胞兄公子卬已如落水之狗,瑞梅胞兄卻貴爲太子殿下,一朝山陵崩,就是未來魏主!”頓住步子,眉頭緊皺,“殿下與我,向來話不投機。還有朱威,更是可惡,事事與我作對。此人倒好,剛到魏國,就與這二人打得火熱,獨把我這個‘賢弟’視作外人!惠相國本在幫我,可自此人來後,也似換了個人,這些日來刻意與我疏遠……”
忖至此處,龐涓冷汗直出,目露兇光,朝地上猛跺一腳:“孫兄哪孫兄,自你至魏之後,我一忍再忍,一讓再讓,你卻不識好歹,咄咄逼人,處處謀算,名爲蒼生社稷,實爲沽名釣譽,一心與我争鋒!好吧,孫兄,你既爲兄不仁,就休怪在下爲弟不義了!”
龐涓臉上浮出一絲陰笑,回至幾前,并膝坐下,微閉雙目,正在冥思,龐蔥匆匆走進,方欲禀事,見地上一片狼藉,又見龐涓臉色黑沉,雙眉冷凝,心頭一凜,止住步子,轉身就要退出,龐涓叫道:“是蔥弟嗎?”
龐蔥趨前:“大哥,這……”
龐涓睜開眼睛,指着地上散落的棋局:“将這殘局收拾一下!”
龐蔥蹲下收拾殘局,心中卻在打鼓。
龐涓看在眼裏,苦笑一下,解釋道:“今日大哥弈一妙局,回來複盤,竟是記不清了。大哥一時氣惱,将這棋局推了!”
龐蔥将棋局收好,在龐涓前面坐下,試探問道:“大哥是與何人對局了?”
“在這魏國,除去孫兄,還能有誰配與大哥過招?”
龐蔥略略一想:“難道是大哥輸給孫将軍了?”
龐涓沉重地點頭。
龐蔥撲哧一笑:“大哥莫要難過,既是輸給孫将軍,小弟這就請他過來,讓大哥赢他一局也就是了!”
“唉,”龐涓輕歎一聲,“蔥弟有所不知,人生妙局隻在一弈,若是再弈,就無情趣了!”略頓一頓,“再說,即使再弈,大哥怕也勝不過他!”
龐蔥眼珠兒連轉幾下:“看大哥這樣,是一定要赢他?”
龐涓苦笑一聲:“在鬼谷之時,大哥從未輸他,隻此幾年,一切竟是變了。好了,不說這個,蔥弟,你匆匆而來,可有大事?”
“青牛将軍使人送信來,想是有重大軍情,小弟不敢耽擱,急來禀報!”
“哦?”龐涓打個驚愣,“信在何處?”
龐蔥從袖中摸出一片竹簡,呈給龐涓。
龐涓匆匆看過,眉頭略皺,凝思有頃,對龐蔥道:“備車!”
龐涓驅車剛出南門,遠遠望見一行二十幾乘車馬辚辚而來,旗号上打的是“秦”“使”等字。龐涓隻有一車,按照禮節,将車讓于道旁,冷眼旁觀秦國的車乘。龐涓沒打旗号,又是孤車,因而公子疾并不知路邊之車是龐涓的,徑自揚長而去。
待秦使車馬完全通過,龐涓繼續驅車,不消一個時辰,就已來到逢澤中軍大帳。早有參将上前,将龐涓迎入。
龐涓在大帳中坐下,陰着臉對參将道:“喚左軍司庫進帳!”
不一會兒,左軍司庫苟仔誠惶誠恐地走進大帳,跪叩:“左軍司庫苟仔聽令!”
龐涓努下嘴,參軍會意,退出帳外。
龐涓掃一眼苟仔,微微一笑:“苟仔,本将待你如何?”
苟仔叩道:“大将軍待苟仔恩重如山!苟仔原爲一介武夫,若無大将軍提拔,苟仔不過是個軍前走卒!”
“是的,”龐涓點頭,“你在黃池戰中,斬十二首,朝歌戰中,斬九首,身負兩傷,本将念你作戰勇敢,升你軍尉。去年與楚戰于陉山,你身先士卒,勇奪楚人糧庫,斬十四首,再立戰功。本将論功行賞,升你司庫,讓你掌管左軍庫糧,論職銜已是偏将。”
“大将軍提攜大恩,苟仔念念不忘!”苟仔再次頓首。
“好吧!”龐涓緩緩說道,“你就如實告訴本将,你是如何做到念念不忘的?”
苟仔聽出話音不對,急忙叩首:“末……末将……”
“哼!”龐涓爆出冷笑,話鋒一轉,“大丈夫敢作敢當,自己做的事,自己說吧,何必在此吞吞吐吐?”
苟仔佯作一怔:“苟仔愚癡,不知大将軍叫苟……苟仔說……說什麽?”
“看來,不見棺材你是不肯掉淚呀!”龐涓從袖中摸出一封書函,啪的一聲甩在幾案上,“苟仔,這下該說了吧,幾個月來,你共克扣多少軍饷?”
看到那封信函,苟仔臉色慘白,連連叩首:“苟……苟仔知罪,苟仔一時糊塗,共克扣軍糧三百五十一石,馬草一百二十三車,得金一十八兩!”
龐涓怒從心起,震幾罵道:“你個敗家子,這些糧草少說也值五十兩,你卻隻賣一十八兩,即使做生意,也是虧大了!說,這一十八兩都作何用了?”
苟仔渾身打顫:“賭……賭了……”
“賭了?”龐涓愈加震怒,指其鼻罵道,“本将爲了三軍糧草,不知發過多少愁苦,恨不得連家底都搬到庫中,好不容易弄來這些糧草,你卻拿去賭了!本将問你,依照大魏律令,克扣軍糧一石、馬草一車者,該當何罪?”
苟仔叩首如搗蒜:“大将軍饒命,苟仔再也不敢了!”
龐涓提高聲音:“本将問你該當何罪?”
“該……該……該處斬……斬刑!”
“知道就好!”龐涓冷笑一聲,“念你戰功累累,本将賞你一個全屍,改作絞刑。說吧,你有什麽需要交代的?”
苟仔拼命叩首,額頭出血,泣道:“大将軍,苟仔真……真的不敢了,苟仔求大将軍饒……饒苟仔一條狗命!”
“本将聽說,”龐涓緩緩說道,“你剛娶新婦,家中還有一個老母。”
“大将軍……”苟仔泣不成聲。
龐涓起身,在帳中踱有幾個來回,重重歎出一聲:“唉,你作戰勇敢,是個人才。本将愛才,可以饒你不死。隻是……你不能再做司庫了!”
苟仔磕頭:“大将軍活命之恩,苟仔必以狗命相報!”
“知恩就好!”
“大将軍……”苟仔泣下如雨,“要苟仔做什麽,您就直說!苟仔即使做牛做馬,赴湯蹈火,斷無一句怨言!”
“不過,”龐涓并不睬他,伸手拿起幾案上的信函,擺弄幾下,“這事兒眼下也是鬧大了,你犯下的是死罪,本将雖要救你,對三軍也不能沒有交代。趁本将未及追查,你馬上潛逃,先潛至本将府中,隐姓埋名,不可露面。本将見你逃走,自領一個治軍不嚴之罪,替你還上虧空的糧草,擋過眼前這一陣再說。至于今後之事,你可躲在本将府中,一來暫避風頭,二來也可幫本将做些小事。”
“大将軍……”苟仔五體投地,泣不成聲。
龐涓提筆寫下一函,交給苟仔:“到本府之後,你将這個交給家宰,他會妥善安置你的食宿。”
“小人領命!”
秦使一行安頓下來,公子疾按照邦交程式,帶好名帖趕至上卿府,求見朱威。
必要的禮節過後,公子疾拱手道:“魏、秦兩國一衣帶水,唇齒相依,早在春秋年間即有秦晉之好。數十年來,魏、秦有所摩擦,皆因河西之争。争來争去,魏也好,秦也罷,誰也未能得到好處,唯留教訓深深。這個教訓就是,和則兩興,争則兩傷。秦公有意與魏王結盟睦鄰,溝通函崤、臨晉等處邊關,促進流通,互惠互利。秦公爲此特使在下出使貴邦,轉呈溝通善意。”說着從袖中掏出國書呈上,“此爲秦公手書,請上卿大人轉呈魏王禦覽!”
朱威接過,置于幾上,拱手:“秦公美意,在下知悉了。上大夫可在大梁稍待數日,待在下奏過王上,再行回複。”
公子疾拱手:“謝上卿大人!”緩緩起身,“上卿大人公務繁忙,在下不打擾了,在下告辭!”
朱威送至門口,拱手:“上大夫慢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