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鎮指揮這個巨大網絡的是公子華。公子華在每日收到密報後,去粗存精,去僞存真,遇有緊要的,立即呈送惠文公,若不緊要,就打總兒陳述。
這日晨起,天剛放亮,公子華就匆匆趕至宮中,直入禦書房。
惠文公還在後宮洗漱。内臣曉得有大事,入内禀報,惠文公急趕過來。
公子華呈上一道密折,尚未開封,是陳轸的。
惠文公拆看:“……越人糧草将絕,已成困獸。楚人圍而不殲,老貓戲鼠……”
“好一個老貓戲鼠!”惠文公震幾叫道,“陳愛卿的文字,越寫越出彩了!”
“呵呵呵,”公子華樂道,“說實在話,當初陳轸來投,君兄用他,臣弟好一陣子沒有想通。現在看來,君上是用對人了。”從袖中又摸出一道密折,“君上請看,這是上卿貼身侍衛特别寫給臣弟的密折,奏報說,上卿感念君恩,一心一意爲君上謀劃,無一絲兒外心。”
惠文公掃一眼那道密折,微微一笑:“你隻講對一半,另一半是,他也是在爲自己謀劃。”目光轉向陳轸的奏折,“……眼下楚王重用張儀,昭陽也對張儀佩服有加,言聽計從,逐張儀之事,不宜速圖……嗯,”連連點頭,“張儀是個大才,可惜投錯地方了!”又轉對公子華,“你可加派人手,盯住張儀,另外曉谕陳轸,将他逐走也就是了,不可傷他性命!”
“臣弟明白,君上這是留住青山呢!”
惠文公笑道:“明白就好,辦去吧!”轉對内臣,“召公孫衍、公子疾、司馬錯、甘茂觐見!”
“臣領旨!”
二人退出後,惠文公思忖有頃,趨至列國版圖前,久久凝視楚、越的地盤。
放眼望去,楚國竟像一張巨毯,牢牢地扣在版圖上。天下之大,盡在楚地。相形之下,韓、魏、趙、齊,無非是彈丸之地。即使燕、秦加起來,也不過是它的五分之一。寒泉子将楚視爲天下三強之首,當真是獨具慧眼。楚地本已如此遼闊,若再滅越……
惠文公不敢再想下去,眉頭擰成兩個疙瘩,連内臣進來禀報幾位重臣叩見的聲音都沒有聽見。内臣候有一時,又禀一聲,惠文公這才回過神來:“宣!”
公孫衍、公子疾、司馬錯、甘茂四人魚貫而入。
君臣禮畢,惠文公也将他們領到版圖前面,指圖緩緩說道:“諸位愛卿,你們都看到了,幾個月來,關外列國連走幾步棋子。先是越人陳兵琅琊,蓄勢伐齊,齊人嚴陣以待,再是楚人伐宋,魏人不去救宋,卻遠征項城;楚人棄宋回救,魏、楚對壘。就在齊人舉國備戰之時,越人竟又掉頭,棄齊襲楚,反被楚困,當真是好棋連連啊!”
四位重臣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版圖。這些情勢四人早已熟知,隻不知惠文公突然召見他們并重提此事有何深意,因而一面審圖,一面揣摩上意。
“諸位愛卿,”惠文公從版圖上移過目光,掃向衆臣,“關外列國連出奇招,招招出人意料,讓天下目不暇接,瞠目結舌。寡人琢磨許久,越琢磨越覺得中有玄妙,隻是妙在何處,寡人尚未完全明白。今兒請諸位過來,是想借一借你們的腦袋。大家随便說,有什麽談什麽!”
諸臣面面相觑,誰也不願首先發話。
惠文公撲哧一笑:“怎麽,都成啞巴了!就跟平日一樣,暢所欲言嘛!”
仍是沉默。
“好哇,你們都不說,寡人隻有點将了!”惠文公的目光落在公孫衍身上,“公孫愛卿,你是怎麽想的?”
公孫衍抱拳道:“臣以爲,關外列國此番紛争,源起于泗上之争。”
“嗯,不錯,”惠文公點頭贊道,“你就說說泗上是如何争的?”
“回禀君上,”公孫衍望向版圖,指着泗上一片小國,“泗上諸國位于齊、魏、楚、越、韓、趙幾個大國之間,國小地肥,人口衆多,阡陌交通十分便利,曆來就是魚米之鄉,山東諸國俱想據爲己有。六年前,魏王出兵伐衛,非衛公不敬,實欲趁機滅衛。齊、韓、趙出兵救衛,名爲義舉,實爲各有貪念,誰也不願讓魏獨吞這口肥肉……”
不待公孫衍說完,司馬錯急急問道:“泗水遠在魯、宋,與衛國并無關聯,大良造爲何言及衛國?”
“國尉有所不知,”公孫衍笑道,“在下說的是泗上,不是泗水。今說泗上,指的是這一片的十餘國,并非魯、宋、滕、薛等幾個小國!”
“呵呵呵,”司馬錯亦笑一聲,“是下官無知了!”
公孫衍接着道:“泗上諸國,國小力微,卻能保國至今,皆因大國互不相讓,結果是誰也無法獨吞。泗上諸國,宋國地盤最大,宋公偃偏又是個刺頭,看準了這點,因而誰也不靠,一心隻過自己的日子。楚人打來有齊人,齊人打來有魏人,魏人打來有楚人,十幾年來竟也是有驚無險。至于傳聞宋公射天鞭日,都是大國爲伐他而尋出的借口。宋公此番稱王,必是受魏王挾持,由宋人惠施居中撮合的。魏王因稱王之事惹出一身麻煩,此策無非是想攪亂天下,混淆視聽。”
惠文公連連點頭:“公孫愛卿,說下去!”
“楚人數年前伐宋,因齊人援助而功敗垂成。此番越人伐齊,齊自顧不暇,楚人以爲是天賜良機,再度伐宋,不料魏人再次援救。楚人料到魏會出兵,因而有所準備,萬想不到的是越人竟又趁火打劫……”
看到公孫衍這樣一味叙述下去,沒有講在點子上,惠文公眉頭微皺,打斷他道:“公孫愛卿,這些寡人都看到了。寡人想問的是,這幾步棋的背後有何玄機?如果說是妙棋,妙在何處?”
“妙在魏人救宋。”
“嗯,”惠文公點頭,“魏人救宋,不去宋國,卻奔項城,當算一步妙棋。”掃一眼諸臣,“諸位愛卿,你們可知此棋是何人所下?”
司馬錯道:“必是龐涓!”
“不不不,”惠文公連連搖頭,“從棋風上看,此棋絕非龐涓所下!”
公孫衍怔道:“君上何以知之?”
“若是龐涓,魏軍必赴宋國,先斷睢水,将楚人困在睢水以北,再與其決戰。”
“君上聖明!”公孫衍沉思有頃,不無歎服,“不是龐涓,又會是誰呢?”
“是龐涓的師兄孫膑!”惠文公斷言,“此人入魏之後,先讓魏民大量返流,壞我大事,這又來個攻其必救,玩弄昭陽于股掌之上,使楚人疲于奔命,損兵折将又失地。今日看來,此人之才,遠高出龐涓!”
衆臣紛紛點頭。
“不過,就這幾步妙棋來說,”惠文公望着諸臣,話鋒一轉,“魏人救宋雖然甚妙,卻不爲最妙。諸位愛卿,你們可知最妙的又是何招?”
見衆臣面面相觑,惠文公一字一頓:“越人襲楚!”
衆人更是驚異。
“越人襲楚?”公子疾打個驚愣,恍然大悟道,“是的,越人襲楚,的确是妙棋。越人不知齊人,卻知楚人。楚人所短,正是越人所長。楚遍地水澤,卻無舟師,越人舟師天下無敵,正可在楚橫行。楚人西困于巴、蜀,西北困于秦,東北正與魏國大戰,中腹最空,越人溯江而上,直入其腹,真是恰逢其時,用其所長,當真是最妙的一招!”
“上大夫所言甚是!”司馬錯甚是歎服,“越人至楚,如入無人之境,數月之内,就已攻至雲夢澤,直逼郢都。若不是屈匄的西北大軍及時回救,當年吳禍必已重演了。”
惠文公不予理睬,目光直射公孫衍:“公孫愛卿,你也這麽看?”
“回禀君上,”公孫衍沉思有頃,“越人襲楚是否妙棋,妙在何處,臣眼下尚看不出。臣奇怪的是,越人長驅直入,楚人未加設防不說,似是一觸即潰,未見任何抗拒。唯在越人強渡漢水時,楚人才有一争,雙方互演攻防,互見傷亡。除此之外,越、楚之間并無惡戰。依臣觀之,楚人腹地再空,斷不至于似此般不堪一擊。”
惠文公連連點頭,表情興奮:“愛卿所言在理,說下去!”
“臣以爲,這種情勢唯有兩種可能:一是楚人猶記當年吳禍,懼怕越人,因而望風而逃;二是楚人另有圖謀。”
“有何圖謀?”惠文公傾身問道。
公孫衍遲疑一下:“臣尚未思考透徹。臣以爲,楚人極有可能在與越人斡旋,以和代戰,或在等待時機,與齊謀越,夾擊越人!”
眼看公孫衍就要說到點上了,卻又遊離開去,惠文公甚感失望,略頓一下,掃視衆臣:“寡人方才說,越人襲楚是步妙棋,但它妙在何處,你們這還沒有說呢。”
衆臣又是面面相觑。
“妙啊!”惠文公顧自陶醉其中,“妙啊,此棋當真是妙不可言!”
“敢問君上,”公子疾問道,“此招妙在何處?”
“你們若能猜出此子爲何人所下,就知妙在何處了。”
“君上,”甘茂恍然大悟道,“臣猜出了,此棋必是魏人所下,旨在轉移視線。”
惠文公搖頭。
司馬錯一拍幾案:“君上,末将知道了,此棋必是齊人所下!越王伐齊,旨在報複昔日勾踐之仇。齊人懼怕越人舟師,這才生出此計,嫁禍于人!”
惠文公再次搖頭,目光緩緩轉向公孫衍:“公孫愛卿難道也看不出嗎?”
公孫衍沉思有頃:“總不會是楚人所下吧?”
惠文公微微點頭。
“楚人?”衆臣皆驚,“這不可能!”
惠文公微微一笑:“可能不可能,你們這就回去,好好琢磨,何時琢磨透了,再來禀報寡人。”
衆臣互望一眼,叩道:“臣告退!”
諸人退出後,惠文公又在禦書房中呆坐一時,輕歎一聲,叫道:“來人。”
内臣急至:“臣在!”
“複興殿!”
終南山的山坳裏,那眼寒泉仍在“汩汩汩”地朝外湧水。因天氣轉冷,泉中湧出的已不是寒水,而是暖水。泉眼下面的水潭裏,水汽蒸騰。水潭旁邊是耳房,林仙姑正與幾個年輕師弟、師妹在房中靜坐。
耳房後面是寒泉子的草堂。
寒泉子端坐堂中,竹遠叩道:“弟子修長叩見先生。”
寒泉子微微颔首:“修長,坐吧!”
竹遠謝過,改跪爲坐,将列國情勢約略講述一遍,末了說道:“近兩年來,天下局勢有此大變,皆因龐涓、孫膑、張儀三人。弟子探知,此三人均師從雲夢山的鬼谷師伯。”
寒泉子閉目有頃,點頭道:“師兄若動悲憫之心,天下或可有救!”
“先生,”竹遠不無疑惑地望着寒泉子,“師伯之前爲何不管天下?”
“唉,”寒泉子輕歎一聲,“說來話長。先師關尹追随師祖老聃進終南山之後,苦尋師祖未果,隻好在此結草爲廬,參悟道境。然而,先師參悟一生,終未得道。仙去那日,先師深以爲憾,招來你師伯和爲師,諄諄叮囑:‘人生之至,莫過于得道,爲師苦修數十載,雖有所悟,卻未能得之。常語雲,功到自成,果熟蒂落。爲師功力未到,果未熟,蒂已落,與道失之交臂。天地綿長,人生苦短。你二人時日尚多,當日日參悟,不可稍懈。俟有所成,方不負爲師一片苦心矣。别不贅述,你二人好自爲之,爲師去也!’言訖,就在我們師兄弟的眼皮底下,先師閉目凝神,身形越縮越小,于瞬間化作一團氣霧,飄然散去,看得我二人瞠目結舌,好半晌方才意識到先師已化氣而去,這才悲從中來,葬先師衣冠于後山之上,也就是你們每年祭拜之處。”
聽完祖師化氣的往事,竹遠聽得驚心動魄,好半晌方才回過神來,若有所悟:“弟子明白了,鬼谷師伯必是謹遵師囑,一心用在參悟大道上,沒有心思過問天下。”
“你說得是,”寒泉子接着他的話頭,繼續講述,“你師伯的修爲遠勝爲師,因而更能悟出先祖所憾。先師去後,你師伯與爲師共同守護衣冠冢,守滿三年,你師伯突然告别爲師,說是雲遊天下,自此一去不返。後來,爲師從仙友列子口中得知,你師伯遠去雲夢山中,在石洞裏苦修,已有大悟。先師說的是,天地綿長,人生苦短,你師伯深感時日苦短,數十年來,一意孤修,從不授徒。前些年列子又來,說是你師伯身邊多一童子,爲師已知你師伯仍未得道,這是在擇徒接力。至于你師伯忽然過問世間疾苦,又收授世俗弟子,實出爲師意料,想是你師伯受到什麽觸動,這才發心問苦救世。”
“師伯問世,果是不同凡俗,”竹遠不無歎服,“就弟子眼下所知,師伯的幾個弟子一個更比一個強,出山僅幾年,天下列國已在他們的掌握之中了。”
寒泉子沒有應答,閉目思慮有頃,擡頭問道:“你方才提到龐涓、孫膑和張儀,這才三人,照說當是五人才是!”
竹遠驚道:“先生如何判知他們是五人?”
“道生一,一生陰陽,陰陽生五行,五行相克相成,化生天下。師兄若是問世,必收五人,使五人彼此磨砺,相克相生,相輔相成。”
“先生神算。”竹遠愈加歎服,“據弟子探訪,除童子之外,師伯果然另收五人,至于餘下二人是誰,是否出山,出山之後又在何處,眼下不得而知。”
寒泉子閉目凝神,進入神遊,許久,睜眼道:“其中一人,就要來到鹹陽了。”
“來到鹹陽?”竹遠眼睛大睜。
“是的。”寒泉子微微點頭,“你可探訪此人。秦公若得此人相助,大業或可成就。”
“弟子謹遵師囑。”
惠文公在貼身内臣的陪伴下緩步走向先君孝公的寝宮——複興殿。自孝公走後,這個宮殿就由孝公的貼身老内臣看管,除惠文公外,平素少有人來。
二人尚未走到,遠遠竟見孝公的老内臣跪在外面。
惠文公甚是納悶,近前正欲問他,老内臣叩道:“老奴叩見君上!”
惠文公将他攙起:“老人家爲何跪在這兒?”
“老奴在恭候君上。”
“恭候寡人?”惠文公大吃一驚,“你如何知曉寡人要來?”
“回禀君上,”老内臣禀道,“淩晨時分,老奴在蒙蒙眬眬中看到先君,先君要老奴守在門外,說是君上要來。老奴不敢違命,一直守在這兒,君上果然來了。”
“你從早上一直守到這辰光?”
“正是。”
惠文公吸一口長氣,将老内臣攙進宮中,面對孝公靈位跪下,拜過幾拜,吩咐衆人退下,隻留下老内臣。
“老人家,”惠文公望着老内臣,“先君還對你說過什麽?”
“先君還說:‘你對驷兒說,寡人交代之事,莫要忘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