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秦轺車大馬,一路西行,走有十餘日,來到崤塞。
崤塞仍由魏人所占。蘇秦交過關稅,過關繼續西行,又走兩日,終于踏上函谷古道。
蘇秦的轺車沿兩山之間的狹窄山道辚辚而行,走有兩個時辰,眼前一亮,見前面不遠處高豎一塊巨石,上寫“秦界”。
蘇秦跳下轺車,極目望去,但見兩側高山聳立,中間隻有一條蜿蜒谷道。目光盡處,就是春秋時周臣依地勢所建的函谷關門。觀這山勢道路,可謂是“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了。
望有一時,蘇秦喟然歎道:“如此雄關,縱有千軍萬馬,如何施展?”
蘇秦催馬來到關前,見有數十名關卒排在龐大的關門兩側。門内設兩條通道,一側入關,一側出關。等候過關入秦的人流甚多,正在逐個接受盤查,繳納關稅。
蘇秦排在隊後,見身邊站着一個老丈,拱手揖道:“請問老丈,如何納稅?”
老丈拱手還過一揖:“回客官的話,單人納秦币三十,若有車馬,納秦币八十。若是商賈貿易之貨,折合秦地實價,十納一。”看一眼他的車馬,“就客官而言,當納八十秦币。”
蘇秦問道:“晚生沒有秦币,如何交納?”
老丈指指旁邊一處房舍:“那兒是貨币兌換處,可換秦币。”
蘇秦擡頭,果見旁邊有個貨币房舍,遂謝過老丈,徑走過去,從袖中摸出一金,兌換出一百秦币。
蘇秦驅車行至關卡,一名關尉上下打量蘇秦:“客官可是入秦士子?”
蘇秦揖道:“洛陽士子蘇秦見過關卒!”說着拿出八十秦币,雙手呈遞關尉。
關尉卻未伸手去接,而是伏案在一本竹卷上記下“洛陽士子蘇秦”幾字,寫好日期、時辰。寫畢,要蘇秦畫押。
蘇秦畫過押,關尉道:“蘇子,你可以過關了!”
蘇秦揚揚手中秦币,怔道:“這關稅……”
關尉指向旁邊牆壁:“蘇子請看!”
蘇秦轉頭一看,牆壁上果有一個榜示,上寫一行大字:“秦公手谕,凡入秦士子,皆不納稅!”
關尉再次揖過,伸出手臂,做出請的動作,微笑道:“函谷關尉恭請蘇子入秦!”
蘇秦拱手謝過關尉,驅車過卡。
出關走有十數步,蘇秦勒住馬頭,回頭凝視榜示,贊道:“秦公求賢之心細微至此,當成大事!”
有了這種好印象,蘇秦的心情格外清朗,堅信自己這步棋下對了。
蘇秦揚鞭催馬,當日晚上,趕至湖城,尋個客棧住下。
這日夜間,北風大作,天氣驟然變冷。前面再走下去,就是華山腳下的陰晉,路仍崎岖,一旦下雪,根本無法動彈。蘇秦急了,早早起床,天不亮就啓程趕路。趕至陰晉,天竟不黑。陰晉已經改回甯秦了。越過甯秦,就是武成,仍舊是山路。蘇秦看看天氣,擔心下雪誤事,看到馬力尚可,遂沿山道繼續西行,打算晚上住在武成。
走有十餘裏,大雪真就下起來,風似刀子一般,嗖嗖直朝脖頸裏鑽。風裹雪花,紛紛揚揚,鋪天蓋地,不一會兒,整個山野白茫茫一片,分不清哪兒是路,哪兒是坎。
蘇秦又走一時,路上已積一層厚雪。
蘇秦害怕跌進山溝,跳下馬車,在前引路,行進甚是緩慢。又走一時,天色開始昏暗。蘇秦不敢繼續前走,想要拐回甯秦,卻也遲了。蘇秦着急起來,深悔自己一意孤行,落到前不着村、後不着店的境地,進、退都是個難,不進不退更是危險。莫說是曠野孤獨,即使眼下的風雪,也足夠他消受了。
正在此時,前面現出一條岔路,旁邊卻無任何标示。蘇秦細看兩條道路,差不多寬窄,又都被一層白雪蒙上,分不清哪是主道,哪是岔道。蘇秦猶豫起來,這樣的天氣,一旦走錯,後果不堪設想。蘇秦駐馬道口,這邊看看,那邊瞅瞅,仍舊斷不出該走何路。
蘇秦正自着急,看到一人沿着一條山道迎面走來,身上披層雪花,頭上裹條頭巾。蘇秦大喜,急急迎上,近前見是一個半大女孩,看樣子是附近山民。
蘇秦躬身揖道:“請問姑娘,在下要去武成,該走哪條道路?”
小姑娘還過一揖,指着自己正走的一條:“客人要去武成,當走這一條。”
蘇秦再度拱手:“謝姑娘了!”
小姑娘将他上下一番打量,笑問:“客人不是此地人吧?”
“回姑娘的話,在下是東周洛陽人,要到鹹陽去。”
“此地距武成二十多裏,天色都已黑了,前面還有坡路。客人人地兩生,獨自一人在風雪夜裏趕路,隻怕……”小姑娘頓住不說了。
“唉,”蘇秦歎道,“在下本該在甯秦安歇的,可又想到天氣不好,萬一下雪,怕耽擱行程,這才貪路,想摸黑趕到武成。聽人說,過去武成,就沒大坡了,誰想這……大雪說來就來了!”
小姑娘指着另外一條岔道:“小女子就住前面村中,官人若不嫌棄,可到小女子家中暫歇一宿,待明日天亮,官人再走不遲。”
蘇秦連連揖禮:“謝姑娘收留!”
蘇秦讓小姑娘上車引路,不一時就到一個村落。
小姑娘住在村頭,是個大院落。一個老人站在門前一處高坡上,正向遠處眺望。小姑娘讓蘇秦停住車馬,從車上跳下,叫道:“爺爺!”
老人未料到她會在馬車上,喜道:“這麽久你才回來,爺爺放心不下,正在這兒望你呢!”
“爺爺,看俺領回一個人來!”小姑娘撲進老人懷中,指着馬車道。
蘇秦早已下車,趨前一步,朝老人拱手揖道:“晚生蘇秦見過老丈。”
老人打量蘇秦,見他高車大馬,衣着華貴,知非尋常人士,便推開小姑娘,拱手回禮:“山民見過官人。”
蘇秦再次拱手:“老丈,是這樣,晚生是洛陽士子,欲至鹹陽謀生,路過此地,天色晚了,風大雪大,處境尴尬。晚生正自無個着落,遇到這位好心姑娘,就随她過來,想借宿一晚,還請老丈允準。”
小姑娘拉住老丈,撒嬌道:“爺爺,是俺邀請這位客人來的!”
蘇秦再次拱手:“老丈放心,明日晨起,晚生自趕路去。今宵食宿花費,晚生當按客棧規矩付錢。”
老人臉色一沉:“客人說的哪兒話!客人從關外來,就是貴賓,老朽貧寒之家,請還請不到呢,談什麽錢不錢的?”又轉對小姑娘,“秋果,有貴人來,喊你爹迎客!”
叫秋果的小姑娘不無得意地瞟一眼蘇秦,又蹦又跳地跑進院門。
老人轉對蘇秦揖道:“客人,寒舍請!”
蘇秦回揖:“晚生謝老丈收留!”
說話間,院子裏傳出雜亂的腳步聲,秋果與一個僅有一隻胳膊的漢子急走出來,後面跟着四五個孩子。
漢子朝蘇秦微微一笑,也不見禮,徑自走到馬前,将車馬趕入柴扉。蘇秦本欲見禮,見漢子這麽實在,隻好微笑一下,與老丈一道走進院中。
獨臂漢子卸完車,将馬牽至後院馬廄。
一到院中,老人就沖竈房大喊:“他娘,關外來稀客了,殺隻雞,宰隻鴨,開壇酒,炒幾道好菜!”
聽到竈房中有女人答應一聲“曉得喽”,老人轉對蘇秦,笑道:“客人,中堂請!”
蘇秦跟老人步入中堂,分賓主坐下,拱手揖道:“晚生冒昧打擾,老丈非但不責,反倒如此盛情,這……”
“不必客氣,”老丈拱手還禮,“老秦人的規矩,但凡遠方來客光臨寒舍,定要殺雞炖鴨,接風洗塵。客人自關外來,是稀客,事起倉促,已是怠慢了!”
不消半個時辰,兩個年輕女人端着酒菜進來,獨臂漢子安頓好車馬,也走進來,三人吃菜喝酒,叙談家常。從交談中蘇秦得知,這個村落叫小秦村,住戶大多姓秦,陰晉未收回時,村中因爲緊鄰陰晉,算是秦國邊境,總有駐軍,村前的路因而修得寬大。如今連函谷都成秦國的了,這兒也就冷清起來,難得有客人來。這是入冬來的第一場大雪,按老秦人的說法,叫喜雪,蘇秦偏巧也于此時趕來,真是喜上加喜,在這家裏,算是大事了。老人叫秦老川,獨臂人叫秦大川。
蘇秦與秦老川談得投機,酒也多貪幾杯。吃喝已畢,秦大川引他走到一間房子,裏面是一浴桶,早已倒好熱水了。秋果走來,放進幾件幹淨衣服,便關上房門。蘇秦洗浴已畢,穿上衣服,候在外面的秋果引他走入一個偏房,裏面燒有熱炕,暖融融的竟無一絲兒寒意。
蘇秦熄滅油燈,鑽入被窩。這些日來一直趕路,走的又多是山道,蘇秦當真累了。這宵吃足了酒,又美美地泡了個熱水澡,全身上下沒有一處不舒坦的,躺在炕上,不消一刻,就已沉沉睡去。
翌日晨起,蘇秦推開房門,見院中落雪已有小半尺厚,老丈、秋果與三個年輕女人正在院門外面鏟雪,秦大川在用僅有的一臂修理一輛獨輪推車。幾個孩子歡天喜地,在院中吵鬧着堆雪人兒。
看到蘇秦,大川揚起獨臂招呼道:“蘇公子,昨夜睡得可好?”
蘇秦點頭:“睡得甚好。”走前幾步,看他幹活。
因是白天,蘇秦打眼一看,原是一戶殷實人家,随口問道:“大川兄,看你家中,日子過得真還不錯,在村中當是大戶人家吧?”
秦大川搖頭:“哪能呢?我們秦人,家家都是這樣,離大戶差得遠。”
“這麽看來,你們秦民倒是富足。”
秦大川呵呵笑過幾聲,埋頭又做營生。他在獨輪推車上又拴一根粗繩,想打個結。由于隻有一隻胳膊,他連試幾次,均未打成,遂朝蘇秦苦笑一下:“唉,少隻胳膊,幹啥都不方便。”
蘇秦走過去,隻幾下就将繩結打好。
“嗬,蘇公子這結打得好呀,沒想到你這富家公子會幹這個?”大川看着他的華服,一臉驚奇。
“呵呵,”蘇秦尴尬地笑笑,目光落在他失去的胳膊上,移開話題,“大川兄,你那隻胳膊怎麽沒的?”
秦大川苦笑一聲:“六年前讓魏人砍了。”
“六年前?這麽說來,秦兄參加過河西大戰?”
“當然了!”獨臂漢子語氣自豪,“我們兄弟三人,全都去了!”
“兄弟三人?”蘇秦怔了。
“我是大川,我的兩位兄弟叫二川、三川!”
“秦法不是四丁抽一嗎,爲何你們兄弟三人全都去了?”
“是四抽一,”大川解釋道,“我家抽中的是二弟。可該死的魏人占我河西六十年,秦公要收回來,老秦人沒有不高興的。聽說兵員不夠,秦公号召秦人志願服役,我和三弟争搶,老父說,不要争了,要是想去,你們都去吧。就這樣,我們三人就都去了。”
“哦,原來如此。”蘇秦道,“你的兩位兄弟呢?”
獨臂漢子黯然神傷,半晌方道:“他們……殉國了!”
“哦?”蘇秦怔了下,“敢問秦兄,他們是如何殉國的?”
“我們方圓十幾個村落的男丁組成一個千人隊,編在商君的中軍,緊随商君。大戰那日,我們痛痛快快地殺了一個白晝,真是過瘾。不瞞先生,單我一人就砍死該死的七個魏人,每砍死一人,我就割下他的左耳朵,好在打完仗後請賞。”
“怎麽請賞?”蘇秦問道。
“以法領賞,”秦大川略頓一下,“斬敵三人,晉爵一級。大戰那日,我家兄弟三人共殺十五個魏人,本該晉爵五級,卻不承想,次日淩晨,我們睡得正香時,魏狗子偷襲,反殺我們個措手不及,我們這個千人隊首當其沖,沒有幾個活下來的。兩個弟弟臨難時,一個剛醒過來,另一個尚在夢中。我聽到動靜不對,翻身提劍,剛出帳門,就被魏人劈頭一劍。我不及躲閃,本能地拿胳膊一擋,隻聽‘嚓’的一聲,胳膊就沒了,我也一下子疼得暈死過去。”說到這裏長歎一聲,“唉,再醒來時,我已躺在榻上,疾醫正在上藥。當然,挂在帳中的七隻魏人耳朵,再也尋不到了。”
“秦兄後悔嗎?”
“後悔?”秦大川白他一眼,“後悔還是老秦人嗎?”
“照秦兄這麽說,老秦人喜歡打仗?”
秦大川想了下,搖頭:“誰喜歡打仗呢?扛槍上沙場,是沒法子的事兒。”
“既然不喜歡,秦兄爲何不後悔呢?”
“不喜歡與後悔是兩碼子事。生爲秦國男兒,秦有戰事,豈能躲閃?”
蘇秦打個怔:“照秦兄說來,老秦人皆願爲國而戰?”
獨臂漢子沒有回答,目光卻慢慢地望向遠方的青山,輕聲詠唱: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
王于興師,修我戈矛。
與子同仇。
…………
秦大川聲音低沉,唱得極是投入。
蘇秦大受觸動,伴他唱道:
豈曰無衣?與子同澤。
王于興師,修我矛戟。
與子偕作!
豈曰無衣?與子同裳。
王于興師,修我甲兵。
與子偕行。
“不瞞客人,”秦大川停住吟唱,“若說後悔,在下隻後悔一件事,就是未能堂堂正正地戰死在沙場上,而是糊裏糊塗地讓該死的魏人暗算了一隻胳膊!”
蘇秦深爲所動,忖道:“知義而生勇!秦有如此死戰之民,若不自亂,列國何以敵之?”
蘇秦正自思忖,秦大川眼睛半眯,望向遠山,不無感傷地長歎一聲,似是自語,又似是說給他聽:“唉,可惜了,所有棒小夥子,死了,都死了,全都死在那天淩晨。剩下的,家家都有寡婦,女娃子莫說尋個好夫君,就是找個像我這般缺胳膊少腿兒的,也是難哪!”
秦大川正自感傷,秋果端盆熱水走到蘇秦跟前:“先生,請洗漱。”
蘇秦接過臉盆,定睛看她。因風停雪住,秋果沒戴頭巾,且又在白日,蘇秦看得清爽,小秋果眉清目秀,模樣可人,身材雖是單薄,一臉稚氣,卻已處在發育期,小胸脯微微挺起,開始進入思春年紀。
想到昨晚上吃飯上菜的幾個年輕女人,有兩個應該是二川、三川家的,年紀輕輕的這就守寡了,再想到如果這般可人的姑娘竟然連個好小夥子也是難尋,蘇秦不由得一陣傷感。
自從得到終南山寒泉子的指點後,惠文公如同站在泰山頂上看天下,眼界大開,目光不再局限于家門口的魏、趙、韓三國,而是放得更遠,聚焦于遠在山東、緊鄰大海的齊國和隔着重山疊水的楚國。爲此,惠文公投放了黑雕台的半數黑雕,将他們廣泛撒播于齊、楚的各個城邑,組成一個龐大的間諜網絡,密切關注起這兩個國家的一舉一動。惠文公特别授意,黑雕的眼睛不能隻盯宮室,也要觀察朝臣和人民,但有風吹草動,就有密折急呈過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