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久,琴師似從遙遠中回來,接着講述:“那琴音如同天籁,老朽從未聽到過如此美妙的樂音,一下子呆在那裏,以爲非人間所有。怔有一時,那樂音忽遠忽近,斷非幻覺。老朽震驚,循音尋去,走啊,走啊,不知走有多遠,那琴音仍在前面,忽高忽低,忽隐忽現。老朽尋至洛水岸邊,終于看到一棵垂柳下端坐一位白眉老人。見到我來,老人的琴聲戛然而止。我二話未說,跪拜于地,懇求老人收我爲徒。老人一句話不說,隻在那裏端坐。我跪呀,跪呀,足足跪有兩個時辰,老人隻是端坐于地,既不說話,也不撫琴,更不答應我的苦苦懇求。月至中天,老人忽然伸出兩手,在琴弦上猛然一劃。隻聽一聲脆響,琴聲如天崩地裂,震耳欲聾。我驚倒于地,待回過神,老人已飄然遠去。我急起直追,卻是不及,便大聲叫道:‘請問先生,您究竟是人是神?’遠遠飄來一個回複,‘老朽非神,雲夢山鬼谷野民是也。’”
蘇秦聽得傻了,目不轉睛地望着琴師。
琴師咳嗽一聲,長歎一聲:“唉,那一夜老朽不知是如何過來的,待天明時,老朽回到此院,摘下門楣上的匾額,踩個稀爛。自此之後,老朽三赴雲夢山,鬼谷先生終不肯見,後來留給老朽四個大字,‘心動琴動’。此後的日日夜夜,老朽心無旁骛,隻在覺悟鬼谷先生的四個字——‘心動琴動’!”
蘇秦由衷贊道:“聽今日之琴,先生已經悟出了!”
“是的,”琴師的目光掃向破敗的院落,掃向滿地落葉,回頭落在擺在身邊的破碗和三枚銅币上,慘然笑道,“老朽悟出了!”閉上眼睛,好半天,淚水流出,喃喃重複一句,“老朽悟出了。”
蘇秦心中一陣顫動,甚想爲他做點什麽。想到袖中金子,又見院中角落處有一輛破舊轺車,心中一動,指着那輛車子道:“那輛轺車是先生的嗎?”
“是的,”琴師望着它,“是天子恩賜老朽的。時過境遷,一切破敗,此車也成一堆廢銅了。”
“先生欲賣此車否?”
琴師苦笑一聲:“公子若是喜歡,拿去就是,談何買賣?”
蘇秦從袖中取出錢袋,摸出十二金,擺在桌面上:“先生,此車作價五金,晚生買了。另外五金,煩請先生幫我選購良馬一匹。還有二金,煩勞先生托人修飾此車。旬日之後,晚生自來取車!”
“公子,”琴師望着一堆金子,“這……如何使得?”
“就此定了!先生保重,晚生告辭!”蘇秦起身,朝琴師深揖一禮,轉身離去。
琴師亦不起身,隻在那兒癡癡地望着蘇秦的背影,聽着他漸去漸遠。
第十日晨起,天還沒亮,蘇秦就已起床,久久地在院中徘徊。阿黑似也預知什麽,緊緊跟在身後,寸步不離。
院中的大椿樹上,樹葉早已光秃,頂上懸着一個黑乎乎的鳥窩,蘇秦知是喜鵲的家。不知何故,自他回家以來,窩中并無一隻喜鵲。
天色放亮,蘇厲起床,打開房門,見蘇秦站在院中望那喜鵲窩,心頭一怔,急走過來:“二弟,今日怎麽了,起這麽早?”
“想與大哥出去走走。”
蘇厲跟蘇秦走向村外,來到打谷場上。阿黑緊緊跟着,一直在蘇秦的腿上蹭來磨去,發出嗚嗚的聲音。
蘇秦遲疑有頃,對蘇厲道:“大哥,我要走了!”
蘇厲沉默好久,擡頭問道:“去哪兒?”
“秦國!”
蘇厲點點頭,不再說話。
蘇秦指着阿黑,緩緩說道:“大哥,你的那袋子錢,我……買了阿黑。”
蘇厲不可置信地望着蘇秦,許久,轉過頭去,望阿黑一眼,點頭。
“我走之後,阿黑……就托給大哥了。”
蘇厲再次點頭。
蘇秦從袖中摸出一塊金餅,遞給蘇厲:“這塊金子,算是歸還大哥的。”
蘇厲怔了下,一把推開:“二弟,這是幹啥?”
蘇秦硬塞過去:“大哥,你還是拿上吧。它在我身上,跟在大哥身上,不一樣。”
蘇厲似是意識到什麽,顫手接過金子,雙手捧着它,淚水緩緩流出:“二弟,你……把那田……賣了?”
蘇秦哽咽道:“賣了。”
蘇厲不無痛楚地捂住兩眼,蹲在地上,沉默許久,終于冒出一句:“你……可是賣給裏正家了?”
蘇秦再次點頭:“是的,賣給裏正家了。”
蘇厲再次埋下頭去,好久,咬着牙關,再也沒說一句話。
“大哥,”蘇秦緩緩說道,“我留下五畝桑田,算是……算是她的。過幾日,你到裏正家取回田契,跟她說明。”
蘇厲點頭。
“還有,”蘇秦遲疑一下,“阿大那兒,指靠大哥了。”
“嗯。”
“對娘說,秦兒不會走歪路。”
“嗯。”
蘇秦緩緩跪下,沖蘇厲叩拜:“大哥,受二弟一拜!”
蘇厲與他對拜幾拜,四隻大手緊緊相握。
蘇秦松開手,起身走去。
蘇厲怔一下,緊追幾步:“二弟——”
蘇秦止住步子,扭過頭來:“大哥——”
蘇厲哽咽道:“早晚走不通了,就……回來。”
蘇秦凝視蘇厲,許久,點下頭,一個轉身,快步離去。
阿黑似是一切都聽明白了,隻是不忍訣别,一聲不響地伏在蘇厲腳下,望着漸去漸遠的蘇秦,發出“嗚嗚”的低鳴。
灰雲密布,北風朔朔。
偌大而冷清的宮城裏,遍地落葉卷成一堆堆,一團團,在朔風中盤旋着,沙沙作響。沒有誰去清掃它們,也沒有誰在意它們。
禦書房裏沒有生火,端坐于幾前的周顯王顯然冷了,睜開眼睛,看看窗外,将身上的裘衣稍稍裹裹,再次合上雙目。
門外傳來腳步聲。
内宰推開大門,掀開布簾,走進房中,小聲禀道:“啓禀陛下,禦史大人求見!”
周顯王眼睛未睜,淡淡說道:“宣他進來!”
禦史大夫趨前叩道:“臣叩見陛下!”
“有何大事,說吧!”
禦史大夫緩緩說道:“啓奏陛下,顔太師……走了!”
“老太師?”周顯王打個驚愣,眼睛陡然睜開,直直盯住禦史,許久,方才問道,“何時去的?”
“昨夜子時。”
周顯王重又閉上眼去,而後是一陣長長的沉默。
空氣正自凝滞,周顯王陡然出聲,喃喃說道:“走了好。”略頓一頓,聲音猛然提高,幾乎是歇斯底裏,“走了好哇,走了好!”
禦史大夫哽咽道:“太師臨走前,用盡最後力氣,草拟一道奏章,托臣轉呈陛下。”說罷從袖中摸出一道奏折,雙手捧在頭頂。
内宰走過去,接過奏章,呈予顯王。
周顯王看也不看,淡淡說道:“念吧!”
内宰拿回奏章,朗聲讀道:“陛下,老臣行将去矣。大周曆閱七百載風雨,每況愈下,終至眼前這般境遇,皆因老臣輔佐不力。老臣無能,無顔叩見先王,今以黑漆塗面,聊以遮羞。臨行之際,老臣泣血以告,還望陛下垂聽。天不可一日無月,國不可一日無後。王後駕崩六載有餘,陛下日日傷悲,誓不納後,實令老臣憂慮。老臣屢谏,陛下不聽。大周雖衰,仍是大周。陛下龍體,更須保重。老臣将行,此奏算是死谏……”
内宰讀完,将奏章折起,放回顯王幾上。
周顯王沉思有頃,擡頭對禦史道:“老太師盡力了,也盡忠了。傳旨,洗去老太師面上黑漆,以公禮葬于先王墓側,舉國哀悼一日。”
禦史叩道:“臣代老太師謝陛下隆恩!”
“還有,”周顯王緩緩說道,“使大巫祝轉告老太師,寡人口谕,月既隕落,何可複明?天之将傾,龍體何用?他的死谏不可行!”
禦史泣道:“臣遵旨!陛下萬安,臣告退!”
禦史再拜後退出,周顯王再次閉目,禦書房中重又恢複死一樣的沉寂,唯有外面的瑟瑟風聲、沙沙落葉聲和設在一側的滴漏聲此起彼隐。
又過一時,周顯王陡然睜開眼睛,望向門口那隻滴漏,朝門外叫道:“來人!”
内宰急進。
“看看滴漏,幾時了?”
内宰走過去查看一下,禀道:“回禀陛下,辰時已到了!”
周顯王急急起身:“快,靖安宮!”
内宰趨前一步,扶住周顯王,二人疾步走向靖安宮。
宮正早已候在那兒,見過顯王,引他趨至鳳榻前面。
顯王并膝坐下,閉目息神。
坐有一時,顯王睜開眼睛,征詢的目光望向宮正:“咦,辰時早到了,怎麽不見琴聲?”
宮正亦是驚奇:“别是先生睡過頭了?”
内宰搖頭:“除去雨雪天,先生一向準時,辰時起奏,已時收琴,六年來從無間斷,亦從未誤過時辰。”
顯王怔了下:“先生不會是病了吧?”
内宰再次搖頭:“昨日聽他琴聲,不似生病之人。”
顯王臉上現出惶惑,有頃,轉對宮正:“每日的那幾枚銅币,你們可曾忘了?”
宮正急道:“回禀陛下,一日也未曾忘下,即使陰雨日,也自有人送去!”
顯王又怔一時:“别是讓他瞧出了吧?”
宮正搖頭道:“不會的,先生彈琴,從不睜眼。再說,奴才使人送錢,也都是扮過裝的,時辰也不一樣,就好似路人的贈予。有時三塊,有時五塊,有時一塊,奴才都算計過了,若無疾病,先生衣食,定然無虞。”
“這就好,”顯王松了一口氣,“先生是要強之人,不願受人施舍。再候一時,想必他有什麽事,誤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