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蘇代點頭,“聽二哥說話,就是跟别人不一樣。二哥,你且說說,這些年都到哪兒去了?還有,你的結巴是怎麽治好的?”
蘇秦不想多說,指指屋子:“還是屋裏去吧,爹等着喝酒呢!”
蘇代笑笑,跟蘇秦回到廳中。
是夜,蘇虎高興,不停喝酒,蘇厲兄弟三人陪着他喝。一直喝到人定時分,蘇虎、蘇厲支撐不住,各回房中睡了。
夜色漸深,蘇代仍在陪蘇秦喝酒。蘇代妻在門外大聲咳嗽,蘇代聽得明白,知道妻的意思,笑對蘇秦道:“二哥,夜深了,你剛回來,想必累了,這先回房歇着。我們兄弟有酒明日喝,有話明日說。”
蘇秦幹笑一下,對蘇代道:“你先睡吧,我還要想些事兒。”
蘇代知道蘇秦不願回房,随口笑道:“二哥,你一走幾年,可把二嫂想壞了。有啥事兒以後再想,二嫂這會兒在房中候你呢!”
蘇秦沒有睬他,端起酒碗,揚脖喝下。
蘇代以爲二哥是磨不開面子,起身抱拳,笑道:“二哥,那口子在催我呢,小弟這先回房去了。”
蘇秦點頭,拱手别過。
蘇代走出大堂,與妻回到他們兩口子的獨門小院。
蘇秦走這幾年,蘇家大院添丁加口,蘇虎繞主房增設兩進小院,一進是蘇秦家的,另一進讓蘇代家住了。蘇厲家住在主房後面,早在蘇秦走前已設小院。蘇虎、蘇姚氏則與兩個孫子、一個孫女住在主房。
蘇秦隐隐聽到關房門聲,再後是門闩的“嘩啦”聲,再後就悄無聲息了。
夜越來越深。
蘇秦又喝一時,周身燥熱,起身走到院中,在大椿樹下閉目而坐。
初冬之夜,天清月冷,寒氣襲人。蘇秦一來腹中有酒,二來在谷中練就功夫,竟也不覺得寒。
整個院落裏,唯有蘇秦小院的燈光依然閃亮。蘇秦知道有人在等他,仍舊一動不動。
不知過有多久,一扇門“吱呀”開啓,一個人緩緩走出,在他身邊坐下。
蘇秦不用睜眼就已知道,是娘來了。
蘇姚氏陪他坐了一會兒,伸手撫摸他的頭發,輕聲說道:“秦兒,外頭冷,你坐這裏會受寒的,榻上歇去。”
蘇秦睜開眼睛,望娘一眼,沒有說話。
“唉,”蘇姚氏輕歎一聲,“秦兒,娘知你心裏苦,可你那媳婦,她也苦啊!”
蘇秦再也承受不住,一頭紮進蘇姚氏懷中,哽咽道:“娘——”
蘇姚氏在他背上輕輕拍打,就像他小時候一樣。
小院子裏,朱小喜兒呆呆地站在陰影裏,望着相擁而泣的娘兒倆,淚水奪眶而出。有頃,她反身走進屋中,兩隻淚眼久久凝視她早已鋪好的雙人被褥。榻上是三床嶄新的緞面被子,上面有她做姑娘時親手繡下的鴛鴦圖。自成親那夜蘇秦出走,她再未用過,保存至今。
站有一會兒,小喜兒牙關一咬,拿袖子抹去淚水,從角落裏取出自己平日所睡的兩床舊被子,又從榻下拉出一床硬席,靠牆角攤好,在上面鋪上一床被子,爬上去躺下,再用另一床将自己蒙了個嚴實。
油燈的餘輝斜照在她蓋了六年的舊被子上,被子随着她的不斷抽泣而陣陣抖動。
蘇秦回到房中時,小喜兒已睡熟了。蘇秦望她一會兒,輕歎一聲,從榻上取過一床新被子,蓋在小喜兒身上,反身于榻上和衣躺下,拉被子蒙上。
翌日晨起,蘇虎早早起床,拿上地契,趕往裏正家裏。蘇秦喝過蘇姚氏煮的兩碗稀粥,回房打開包裹,挑出一件像樣的衣服穿上,朝院門走去。
剛到門口,蘇厲打外面回來,見他這副樣子,憨厚一笑:“二弟,你要出去?”
蘇秦點頭。
“是去王城?”
“嗯。”
蘇厲将手伸進袖中,摸有一時,拿出一袋布币,塞給蘇秦。蘇秦怔了下,正欲推還給他,見他又是憨厚一笑,轉身進院去了。
蘇秦細看這袋布币,見它們铮铮閃亮,知其在大哥的袖囊裏不知存放多少時日了。蘇秦心裏一酸,朝蘇厲的背影輕歎一聲,将錢袋納入袖中,大步走向村外。
天氣晴好,無風。洛陽天高雲淡,陽光和暖,路人無不脫下剛剛穿上的棉衣,各自忙活營生。
蘇秦像六年前一樣走在大街上,一邊遊蕩,一邊張望。一如沒有任何改變的軒裏村,洛陽王城裏一切依舊,隻是較六年前更冷清些。蘇秦走過那些他曾爲之做簡、抄書的店鋪,見鋪面、主人全都換過了。
蘇秦信步來到貴人居,走到張儀曾經租住的那個院子,見門口長滿齊膝深的蒿草,在這初冬的風裏多已枯黃。門上落着銅鎖,細看那鎖,竟是鏽迹斑斑,想是自他走後,再也沒有開過。蘇秦尋至房東家拜望,也是無人。打探鄰居,方知房東已于三年前得病謝世了。
想到時過境遷,世事無常,蘇秦長歎一聲,離開貴人居,走向辟雍,想去看看琴師。守門的老人已經不在,院門無人打理。蘇秦不曉得琴師是否還在這兒,如果在,又住何處,遂在門口逡巡一時,又到琴師上過課的琴室轉了一圈,連個鬼影子也沒看到,隻得長歎一聲,離開太學。
此番回洛,他要做的大事之一就是觐見天子。在山中時,蘇秦一度想過振興周室,借周天子旗号一統亂勢,使天下複歸周初禮制。遊過齊、趙之後,這一想法不翼而飛,此番拜見,也就隻有一個目的,就是替師姐姬雨,更替姬雪,探望一下這個飽受打擊的阿大。
周宮正門飄滿落葉,兩扇深紅色的大門洞開,大門兩側各站兩名甲士。遠遠望去,四名甲士全身披挂,持戟挺立,頗有威儀。走到近旁,蘇秦方才看到真相。四甲士站姿各異,有兩個幹脆是拄戟而立,眼皮耷拉,似在打瞌睡。另外兩個雖未拄戟,卻也是一身懶散,百無聊賴。蘇秦注意到,他們個個年過四旬,毫無疑問,都是老兵油子了。
蘇秦一直走到門口,四甲士仍舊未動,似是沒有注意到他。蘇秦不敢硬闖進去,隻好頓住步子,咳嗽一聲,揖道:“周人蘇秦求見天子,煩請軍士通報!”
四人打個愣怔,醒過神來,抖起精神,将戟橫起,各拿眼睛上下打量蘇秦。蘇秦再揖一禮,遞上拜帖,朗聲重複:“周人蘇秦求見天子,煩請軍士通報。”
一名甲士接過拜帖,上下打量他一眼,見他雖然一身布衣,既無車乘,也無仆從,立時眼睛橫起,大聲問道:“既是周人,家住哪兒?”
蘇秦再揖:“伊洛之東,軒裏。”
“是軒裏呀,”另一甲士接道,“在下去過,都是隸農,一窩子打牛屁股的!”
衆甲士哈哈大笑起來。
蘇秦正自愠怒,頭前說話的甲士走過來,用鼻子嗅嗅蘇秦的衣冠,點頭道:“嗯,你說得是,這人身上真就有股牛屎味兒!”
幾個甲士笑得越發開心。
蘇秦萬未料到會在此地遭人搶白,頓時怔了。
一個甲士見他不走,眼睛一瞪,喝道:“你還不走,想吃肉栗子嗎?”
一切發生得過于突然,蘇秦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竟是傻在那兒。那甲士猛一跺腳,又将戟頭連連搗在地上:“你個臭牛屁股,快滾!”
蘇秦這才從噩夢中驚醒過來,倉皇逃去,身後傳來幾個甲士更加開心的哄笑聲,再後是一句奚落:“哼,一個摳牛屁眼的也想朝見天子,大周天子雖說落勢,也是這麽好見的嗎?”
蘇秦又羞又氣,一路走過兩條街道,方才放緩步子。與此同時,隐藏于内心深處的自卑感被這番羞辱再次釋放出來。蘇秦摘下頭冠,拿在手中看有一時,又将身上衣着打量一番,長歎一聲:“唉,這世道,狗眼看人低,似我這般出身,若無衣冠,連門也進不去。”
正自忖思,蘇秦瞥到遠處有家門面考究的裁縫店,心頭一動,徑直走過去。
此店裝修考究,門面奢華,店中挂滿各式精工制作的冠帶、鞋襪、服飾等,另有許多面料、皮毛等,色彩豔麗,質量上乘,門額上更寫着“王城第一剪”五個金字。看得出來,門面生意并不好。洛陽王氣已失,百業凋落,富貴人家越來越少,此店自也門可羅雀了。
聽到腳步聲,店中夥計迎出來,但在瞥見蘇秦的衣着後,旋即扭身進屋。見蘇秦也跟進來,夥計吃一驚,倚在櫃邊,不冷不熱道:“客官有何貴幹?”
蘇秦逐一審視挂在店中的各式華服,見到一套士子服甚是中眼,指着它問道:“這套服飾全做下來,要多少錢?”
夥計再次将他打量一番,撲哧笑道:“不瞞客官,這套服飾不适合你!”
蘇秦冷笑一聲,闆起面孔:“我在問你多少錢?”
見蘇秦虎臉,夥計這也意識到自己違了生意上的規矩,忙打一揖,賠笑道:“客官,這是名士服,一身三套,有春秋裝、夏裝和冬裝,不單賣。春秋、夏裝面料是從楚國郢都來的,冬裝面料是燕、趙來的正宗裘皮,三套去年要足金十兩,今年生意不好,主人削價,隻要足金八兩!”
蘇秦将手伸入袖中,摸出錢袋:“這是訂金!”
夥計掃一下錢袋,曉得是尋常農家所用,曉得裏面不會是金子,便翻個白眼,輕輕搖頭:“本店是‘王城第一剪’,在洛陽沒有第二家,是以不收訂金。客官若要實做,就得付清足金八兩,十日後取——”
不及夥計說完,蘇秦一個轉身,大步離去。
背後傳來夥計不屑的自語聲:“哼,這人真是,我說不适合你,偏是不信!”
中午時分,各家都在吃飯,大街上甚是冷清。蘇秦漫無目标地沿街溜達,手中下意識地揉搓蘇厲早上塞給他的那袋錢币,眼前反複閃出甲士的嘲弄、夥計的不屑。
蘇秦拐進一條胡同,抄近路回家。走沒多遠,身後傳來一陣騷動。蘇秦回頭一看,是一條黑狗夾着尾巴“汪汪”叫着狂奔過來,兩個壯漢各執棍棒追後。蘇秦閃到一邊,黑狗從旁邊直蹿過去,沒跑幾步,卻見前面現出另一漢子,手拿棍棒堵在胡同的另一端。
眼見無處可逃,黑狗回頭奔至蘇秦腳下,伏在蘇秦面前,全身哆嗦,兩眼可憐兮兮地望着他,嗚嗚哀鳴。三個持棍大漢前後圍攏過來。黑狗越發戰栗,嗚嗚叫着,鑽進蘇秦的兩腿中間。
一個壯漢叫道:“這位兄弟,讓開!”
蘇秦掃他們一眼,非但不讓,反而蹲下身子,伸手撫摸黑狗。
黑狗顫抖着伸出舌頭,一下接一下地舔他手指,口中嗚嗚叫着,兩眼盯住他,尾巴不停晃動,百般讨好,乞求他的解救。
蘇秦拍拍它的腦袋,擡頭看向一個壯漢:“你們爲何追它?”
那壯漢道:“我們是肉鋪裏的夥計,方才買回幾隻狗,一不小心,讓這隻溜了!”
蘇秦繼續安撫黑狗:“花多少錢買的?”
“十枚布币!”
蘇秦随手将那袋布币抛在他們腳下:“這隻袋子,數一數!”
三個壯漢面面相觑,似乎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實。一個壯漢撿起錢袋,連數幾遍,對另外二人道:“嗨,有二十三枚!”
蘇秦盯住他們:“夠不?”
那壯漢應道:“夠夠夠!”
“既然夠了,還不快走!”
三個壯漢撿到便宜,生怕蘇秦反悔,撒腿跑去。
見三人走遠,黑狗從蘇秦的兩腿間鑽出來,朝蘇秦又是搖尾巴,又是舔腳面,在他的腿上蹭來蹭去,表達不盡它的感激之情。
真是一隻聰明的畜生!
蘇秦輕歎一聲,拍拍黑狗的腦袋:“回你的家吧!”
黑狗一動不動,蹲在地上,歪着腦袋,兩隻大眼巴望着他。
蘇秦輕歎一聲,撫摸它:“看樣子,你是無處可去了。那就走吧,記住,以後你叫阿黑。”
阿黑聽懂他了,在他腳上又是舔了幾舔。蘇秦起身,阿黑頭前走去,走幾步就停下來看看他,沖他晃動尾巴。
蘇秦帶着黑狗來到軒轅廟,在鬼谷子坐過的地方冥思一個時辰,才起身回到軒裏。
天已傍黑。
見院中人多,黑狗膽怯地蹲在門外。蘇秦拍拍它的腦袋,叫道:“來吧,阿黑,這兒就是你的家。”
蘇秦引阿黑走進院子,見蘇代招手,就讓阿黑守在椿樹下,大步入堂。蘇虎端坐于席,蘇厲、蘇代侍坐于側,都在堂中候他。蘇秦坐下。
場面嚴肅。牆上依舊懸着那塊匾額,匾額下面的祖宗牌位也未拆除,豬頭和雞鴨依舊供在那兒。
大堂正中,蘇虎面前的幾案上端端正正地擺着三張田契,上面蓋着大周司農府的官印。
蘇虎咳嗽一聲,掃一眼兄弟三人:“厲兒、秦兒、代兒,阿大依昨晚所說,今兒托裏正将田産析了。這是三張田契,每一張二十畝,各有十畝旱田,五畝水田,五畝桑園。這些都是上好肥地,瘦的阿大留下,算作公田。你們兄弟三人還有啥說?”
兄弟三人各自垂頭。
蘇虎又掃他們一眼:“要是都沒話說,各拿各的吧。”
兄弟三人誰也沒有動手,依舊垂着頭,似是沒有聽見。
蘇虎點頭:“嗯,既然你們愛面子,阿大隻好發話了。蘇厲,你是長子,先拿!”
蘇厲起身,朝列祖列宗跪下,行過拜禮,又拜過蘇虎,選了一張下水頭的取走。蘇虎點點頭,轉向蘇秦,目光充滿慈愛。蘇秦不敢看他,垂頭拜過祖先,再拜過蘇虎,随手取過一張。餘下一張自是蘇代的。
蘇虎見三人各自田契在手,流淚道:“厲兒、秦兒、代兒,阿大老了,以後隻能巴望你們了。”略頓一下,提高聲音,“咱是莊稼人,田是咱莊稼人的命。有田在手,走路腰杆就直。手中無田,日子就沒盼頭。你們打小就看到了,在咱軒裏,除去裏正家,有田的隻有咱蘇家。餘下的都是隸農,十有九家都在爲裏正家種田。隸農們過的是啥日子?從年頭到年尾,都是在爲人家忙活。這點田産雖說微薄,卻是先祖留下的基業,阿大力微,未能增加一畝,爲祖上争光。好在阿大養大你們兄弟三人,也算是份苦勞,不至于在祖宗面前沒有話說。阿大别的不說了,今兒每人分配二十畝,阿大希望幾年之後,你們都能廣置田産,使二十畝成爲三十畝,四十畝,五十畝。若是你們誰能置田一井,就到阿大墳頭,告訴阿大一聲。阿大爲你們祈福!”
蘇厲眼圈發紅,跪下叩道:“阿大,兒子一定盡力!”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