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張儀分手之後,蘇秦邁開大步走向洛陽。走有數裏,蘇秦漸漸放慢腳步。出山之後的第一步尚未邁出,就被張儀全盤忖出,倒是讓他頗費思量。
欲謀天下,須知天下。此前,自己的眼界隻在洛陽,進鬼谷之後,眼界雖開,也多是間接性的,列國情勢或存于想象中,或存于書本中,或來自道聽途說,究竟如何,他真還是一頭霧水。孫、龐事魏,張儀赴楚,有他們幾個在,楚、魏他可基本知情。秦國是他的目标,燕國有姬雪在,也可暫時忽略。餘下大國中,唯有齊、趙、韓三國,他何不趁此機會實地勘察?
主意打定,蘇秦踅身向東。經過旬日跋涉,蘇秦來到臨淄,在稷下安頓下來。天下顯學皆集稷下,人才濟濟,門派如林,衆多稷下先生各執一說,互相攻讦,着實讓蘇秦大開眼界。蘇秦在此既不愁吃喝,又有好房子可住,過得倒也逍遙,日日鑽研學問,開闊眼界,将各家學說皆習一遍,不知不覺中竟住數月,其間并無一絲兒張揚,莫說是鬼谷先生,即使龐涓、孫膑之事,他也絕口不提,隻是冷眼旁觀列國情勢。先是楚國伐宋,後是魏伐項城,大敗楚人,迫使昭陽撤兵,再後是越人南下謀楚,楚、魏議和,昭陽南下禦越。
列國的一連串熱鬧,看得稷下學者瞠目結舌,唯有蘇秦明白其中曲折。這年夏季,在二十餘萬越人完全鑽入楚人布下的巨型口袋之際,蘇秦會意一笑,背起行囊前往趙國,在邯鄲又住了兩個月,于秋葉再落時經胥宿口直奔韓國,在新鄭小住旬日,過榮陽重返故裏洛陽。
渡過洛水時,樹葉多已黃落,時令已入初冬。與六年前離家時的狼狽完全不同,此時的蘇秦一身士子服,滿腹經綸與籌策,神清氣爽,坐船渡過洛水,提袍涉過伊水,躊躇滿志地踏上了軒裏村北頭那個他自幼攀上攀下不知多少次的土坡。
蘇秦背負包裹,伫立坡頂,俯視眼前這個曾經生他養他的村落。在這裏,他可清楚地看到蘇家院中那棵已經落光樹葉的椿樹。坡下是村裏的打谷場,場中央是幾堆垛起的稭稈。幾隻狗正在打谷場上追逐,許是過于沉迷于嬉戲,它們竟然忘卻職守,對眼皮子之下的不速之客視而不見。一群母雞正在稭稈垛下奮爪刨食,一隻羽毛閃亮的公雞昂首挺立,不無自豪地審視他的這群妻妾,時不時地“咯咯”叫出幾聲。
軒裏村依然是六年前的樣子,也與他在夜靜更深時無數次的想象毫無二緻。蘇秦輕歎一聲,緩步走下土坡。
土坡西側,離土坡約兩箭地開外是蘇家的桑林,三個女人在修剪桑枝。中間年歲略大的是蘇厲妻,左側是六年前曾與蘇秦拜過堂的朱小喜兒,右邊一個女子是蘇代家的,腹部略突,顯然有了身孕。
蘇厲妻偶然擡頭,看到已經走至坡底的蘇秦,揉揉眼睛,确認是他,不無興奮地沖小喜兒叫道:“二妹子,快,你家夫君回來了!”
小喜兒心頭一顫,紅了臉道:“大嫂,你……又來打趣!”
“是真的!”蘇厲妻手指漸去漸遠的蘇秦背影,“你看,就是那個人,正朝家裏走呢!”
朱小喜兒順着她的手勢望去,果見一人挎着包裹,正在一晃一晃地走過麥場,看樣子是朝村子裏走。雖說結婚六年,也拜過大堂,可朱小喜兒心中慌亂,又被紅巾蒙頭,根本未能看到蘇秦,此時見到背影,自不肯信,但心思卻被攪動,怔怔地僵在那兒,咬着嘴唇。
聽聞這位名聲很大的二哥終于回來,蘇代妻也替小喜兒高興,小聲催道:“二嫂,快呀,二哥總算回來了,你得快點回去才是!”
小喜兒仍舊僵在那裏,呆望蘇秦的背影。在蘇秦的背影完全沒入村子之後,她終于回過神來,怯生生地轉向蘇厲妻:“嫂子,那……是他嗎?”
“哎呀,”蘇厲妻急道,“好妹子呀,都啥辰光了,你還在問這個?我跟他在一個屋檐下住有一年多,還能認不出來?你得趕緊回去,不然的話,你家那口子說不定又要走了。如果再走幾年,看不急死你。”
小喜兒手中的剪刀掉在地上,兩行淚水順面頰淌下,滑落在秋風催落的一地桑葉上。
蘇家院落裏,一個五歲多的男孩正在柴扉前與兩個更小的孩子玩耍。蘇秦繞過他們,正欲進門,男孩子攔住他道:“喂,你要做啥?這是我家!”
蘇秦蹲下來,微微笑道:“你是誰?”
男孩子看他一眼:“我叫天順兒!”又指着身邊一個約三歲大的男孩子和另外一個小女孩,“這是我弟,地順兒,這是季叔家的妞妞!”
蘇秦又是一笑:“你的阿大可是蘇厲?”
男孩子将兩隻大眼忽閃幾下,不可置信地望着蘇秦:“咦,你怎麽知道?”
“呵呵呵,”蘇秦笑道,“我還知道你爺爺、你奶奶、你娘和你季叔呢!”
男孩子歪頭望着他:“你是誰?”
蘇秦正欲答話,正在竈房裏忙活的蘇姚氏聽到聲音,疾步走出,看到蘇秦,揉揉眼睛:“秦兒?”
“娘!”蘇秦起身,急迎上去。
蘇姚氏驚喜交集,熱淚流出,忙不疊地拿袖子抹淚:“秦兒,你……想死娘了!”
蘇秦鼻子一酸,在蘇姚氏跟前跪下:“娘,秦兒不孝,惹娘操心了!”
蘇姚氏陡然一怔,顧不上兩手面粉,蹲下來,拉起蘇秦,驚奇地望着他:“秦兒,你……你好像不結巴了!”
蘇秦激動地說道:“嗯,秦兒不結巴了!”
蘇姚氏的淚水再度流出,跪在地上,沖天三拜,泣道:“蒼天在上,老妞謝您了!我的秦兒不結巴了,嗚——”
天順兒急撲上來,扯住蘇姚氏:“奶奶,你咋哭哩?”又捏起小拳頭,“你敢欺負我奶奶?”作勢厮打。
蘇姚氏一把扯住他:“天順兒,不得撒野,他就是你仲父!”
天順兒止住步,上下打量蘇秦:“奶奶,是不是跛子仲嬸家的那個仲父?”
蘇姚氏責道:“仲嬸就是仲嬸,不許你再叫跛子仲嬸!要是再叫,看奶奶掌嘴!”
“嘻嘻,”天順兒嬉皮笑了,“奶奶,天順兒知錯了。”
“知錯就好!”蘇姚氏指着村外,“天順兒,快到田裏喊你爺爺,就說你仲父回來了!”
天順兒“嗯”出一聲,撒腿跑向村外大田,老遠就沖正在田裏忙活的蘇虎叫道:“爺爺……爺爺……”
蘇虎與蘇厲、蘇代正在吆牛耕地,聽到喊聲,喝住牛,慈愛地看過來:“天順兒,跑慢點兒,甭磕着!”
天順兒跑到跟前,上氣不接下氣:“爺爺,家裏來人了,奶奶說是我仲父,叫你回去哩!”
蘇代興奮道:“阿大,我二哥回來了!”
蘇虎眼中一亮,又迅即暗淡下去,沉思一會兒,問天順兒:“天順兒,給爺爺說說,隻你仲父一個人嗎?”
天順兒點頭:“嗯!”
“他……沒有高車大馬?”
天順兒搖頭。
“沒帶什麽物事?”
“帶了。”天順兒應道,“背個大包囊,有點兒泛黃,是個舊的。”
蘇虎噓出一口氣,微微點頭,對蘇厲、蘇代歎道:“唉,這小子在外野這幾年,總算是收心了,蒼天有眼哪!蘇代,你到集市上割塊肥肉兒,買個豬頭,叫你娘她們弄幾個好菜,家中有壇酒還沒開封,咱爺兒幾個好好喝幾盅!”
“好咧!”蘇代應過,将天順兒一把抱起,放到脖頸上,“走,季叔帶你逛集市去,讓你小子過回肉瘾!”
天順兒開心地連連拍手:“有肉吃喽,噢,有肉吃喽——”
望着這對叔侄遠去的身影,蘇虎樂得合不攏嘴,轉對蘇厲:“二小子回來了,你也回去吧,看看他瘦了沒,聽聽他說些啥話。告訴二小子,就說我把剩下的地犁完就回!”
蘇厲點頭,彎腰收拾工具。
這日晚間,蘇家正堂燈火輝煌。
正堂中央懸着那塊寫有“天道酬勤”的大匾,匾下擺着一張長條幾案,上供神農氏、蘇家列祖列宗的多個牌位。牌位前面放着一隻煮熟的豬頭、一隻肥鴨和一隻燒雞。堂正中擺着兩隻并在一起的幾案,四周皆是席位。蘇虎偕蘇厲、蘇秦、蘇代、天順兒、地順兒魚貫而入。
蘇家的所有男人,蘇虎打頭,身後是蘇厲兄弟三人,再後是天順兒兄弟二人,錯落有緻地跪在幾案前面。
蘇虎行過三拜九叩大禮,緻辭道:“神農先祖、列祖列宗在上,不肖後人蘇虎偕蘇門子孫叩拜先人,懇求先人聆聽蘇虎祈禱。虎有不肖子蘇秦,不思農事,于六年前棄家出走,背井離鄉,浪迹天涯,嘗盡離鄉之苦。承蒙列祖列宗在天之靈的感化大功,不肖子蘇秦迷途知返,于今日晡時浪子回頭,返歸家園。蘇虎心底寬慰,特備犧牲,敬獻列祖列宗在天之靈!”
禱畢,蘇虎将一碗米酒灑于幾案前面的地上,又是數拜。
蘇虎拜完,蘇厲、蘇秦、蘇代三人接着叩拜,然後是天順兒和地順兒。
盡皆拜畢,蘇虎起身,在廳中主席坐下。蘇厲三人及天順兒兩個也按長幼之序,分别坐定。
蘇秦起身,朝蘇虎跪下,叩首:“不孝子蘇秦叩拜阿大大人!”
蘇虎聲音慈愛:“起來吧!”
蘇秦起身。
蘇虎轉對天順兒:“天順兒,這還沒有開席,你先領地順兒到外面玩一小會兒,待會兒一開席,爺就喊你!”
天順兒、地順兒望着幾案上的美味菜肴,咽下口水,手牽手走出。
蘇虎輕輕咳嗽一聲,掃視三子一眼:“蘇厲、蘇秦、蘇代,你們聽好!”
三子凝視蘇虎。
蘇虎的目光再掃三人一眼,落在蘇秦身上:“厲兒、秦兒、代兒,這些年來,阿大挖空心思,一心要你們好好種田,你們可知爲什麽嗎?”
兄弟三人無不搖頭。
蘇虎擡頭望向那塊大匾,指着它說道:“就爲這塊匾額!”
蘇秦望向匾額,見上面蓋着大周天子的印玺,知是天子禦賜。其實,他自幼就熟悉這塊匾額,隻是從未過問它的出處,就好像他從未過問阿大的内心一樣。
蘇虎凝視匾額,情深意切:“蘇門世居軒裏,祖系隸農,世代爲天子耕種。至曾祖蘇文之時,勤于耕作,不誤農時,接連八年五谷豐登,于安王二十二年被裏正舉爲幸民,奉诏入宮,與王畿八十八邑所選出的八十八位幸民一起,榮獲天子嘉勉。入宮那日,天子龍顔大喜,赦曾祖隸農身份,賜曾祖爲平民,賜田一井。曾祖感念天子隆恩,立下祖訓,囑後人立本務農,世代做天子忠臣,爲天子耕種。”略頓一頓,咳嗽數聲,“阿大自撐家門之後,無時無刻不以此訓自勉。阿大今已五十有三,腰酸背疼,身體大不如前,此生算是不說了。就木之前,阿大唯有一願,就是看到你們三人能夠種出一手好莊稼,能如曾祖一般觐見天子,再得天子嘉勉,爲蘇門列祖列宗争光!”
言及周天子,蘇虎心向神往,二目放光。二十多年來,蘇秦這是第一次聽到蘇虎的心底之言,爲之震撼,久久凝視阿大。阿大的額頭刻滿皺紋,剛過五十,看起來竟比七旬老人還要蒼老。
是的,阿大不曾理解過他,他也從未真正地理解阿大。此時此刻,蘇秦由衷感到,他開始走近阿大,開始了解阿大,也第一次注意到阿大正在變老。
蘇秦再次跪下,哽咽道:“蘇秦不孝,今日方知父親之心!”
“秦兒,”蘇虎也動情了,“你能知阿大之心,阿大縱使現在閉眼,也死而無憾了!”轉視蘇厲、蘇代,“蘇厲、蘇秦、蘇代三子聽好,阿大想有多日了,男子二十弱冠,三十而立。厲兒年逾三十,早該立世,秦兒、代兒也過冠年,各有家室,阿大不該再去約束你們。今日秦兒浪子回頭,阿大決定趁此機緣,析家分産,望你們各立門戶,各争榮譽,各奔前程!”
蘇代急道:“阿大,家裏還是由您掌管爲好。有您撐着,我們兄弟心裏踏實!”
“不必說了!”蘇虎望他一眼,輕歎道,“家中别無财物,僅有祖傳田産一井,打總兒是一百畝,阿大仿照周室古制析分。你們兄弟三人,一人二十畝,另外四十畝算作公田,由我們老兩口兒暫時掌管。你們三人,依周時農制,先公後私,也就是說,農忙時節,先種公田,後種私田。爲節儉起見,各家吃住仍在一起。家務諸事,由你們娘親掌管,一日三餐,則由三個妯娌輪值,長嫂掌勺。待過兩年,各有産業時,再行分竈。”
兄弟三人面面相觑。
蘇厲想了下,點頭道:“阿大定要如此處置,厲兒身爲長子,唯有遵從。”
蘇代急了,拿眼睛直盯蘇秦,要蘇秦反對,不料蘇秦非但不反對,反而點頭道:“秦兒遵從阿大處置。”
蘇代無奈,隻好點頭。
“好,”蘇虎噓出一口氣,“既然你們兄弟三人均不反對,這事兒就算定下,阿大明日即去裏正處,讓他更換田契。眼下入冬,正是休耕時節,分家析産,并不耽擱農時。”
三人皆道:“聽從阿大處置。”
“呵呵呵,”蘇虎笑道,“這事兒既已定下,就可開席了!”便朝外叫道,“天順兒,地順兒,開席喽!”
早就候在門外的兩個順兒不及應聲,人已蹿進廳中,急不可待地将手伸向幾案。
按照周室禮節,男丁在正堂吃飯,蘇姚氏則領幾個媳婦及孫女在偏房吃。酒過數巡,蘇代見蘇秦起身出去,忙也跟到外面,望見蘇秦徑往茅房走去。
蘇代站在椿樹下面候有一時,見蘇秦走出茅房,叫住他道:“二哥,爹知你不想種地,此番分家,分明是要拴住你,你咋能點頭呢?”
“唉,”蘇秦輕歎一聲,“都是二哥不好,害爹、娘,還有哥和小弟你,爲我操心!此番回來,二哥啥都不爲,隻想看看你們。二哥不孝,無法照料雙親,家中諸事,還望小弟費心了!”說完朝蘇代深鞠一躬。
“二哥,”蘇代心頭一怔,“聽話音,你還要出去?”
蘇秦點頭。
“幾時走?”
“既然回來了,就多住幾日。”
“敢情好!”蘇代笑道,“二哥一走幾年,别的不說,想煞小弟了!不瞞二哥,你走的這些日子,小弟也是不想種地,滿腦子盡是達官貴人,早晚聽到車馬響,就有點兒魂不守舍,那心思,就跟幾年前你在家時一樣!”
蘇秦笑笑,拍拍蘇代的肩膀:“是一樣,也不一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