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儀正襟危坐,緩緩說道:“在儀眼中,甬東今日屬于越國,不出一年,就将成爲大王屬地。”
楚威王愣怔片刻,方才深吸一口氣,拱手:“請張子教我!”
張儀微微一笑,話外有音:“越人成群結隊,前來送死,大王早已心知肚明,何必裝作不知呢?”
楚威王又是一怔,沉思良久,恍然大悟,精神面貌煥然一新,長笑幾聲:“哈哈哈哈,張子這局大棋,寡人下定了!”轉對太子,“槐兒,你去安排膳食,在觀波亭中擺好棋局,寡人在那兒與張子對弈!”
太子槐起身,朗聲應道:“兒臣領旨!”
迎黑時分,全身披挂的上柱國昭陽威風凜凜地站在戰車上,馭手揮鞭吆馬,戰車風馳電掣般馳過郢都市中心的幾條街道,在昭陽府前停下。
昭陽下車,大步入府,家宰邢才聞聲,急率衆仆迎出。
昭陽頓住步子,對邢才道:“去,召陳上卿來!”
邢才應聲諾,轉身急去。
狡兔三窟。公孫衍在秦爲大良造,陳轸實在不想看他的臉色,因而此番入楚,就做了長遠打算,不像其他秦使那樣入住列國館驿,而是用秦公賞賜的金子在郢都自行購置了一座宅院。陳轸在楚最爲熟悉也最談得來的人是昭陽,爲交往方便,新購的宅院就位于昭陽府的斜對面,步行也就一盞茶的工夫。
邢才引領陳轸快步進府,趕至客廳,候有一時,昭陽已經洗漱一新,換作便裝出來。
陳轸站起,揖道:“轸見過上柱國大人!”
昭陽沒有還禮,黑沉着臉走至主位,并膝坐下,伸手指着客位,冷冷說道:“坐吧,不要講這虛禮了!”
陳轸略一躊躇,至客位坐下。
“哼,”昭陽不無怨恨地白他一眼,“什麽大禮?什麽令尹之位?昭某算是瞎了眼,聾了耳,竟就鬼使神差地信了你的鬼話,舉兵伐宋,折兵六萬不說,這又失去陉山一十三城,昭某的臉皮算是丢盡了!”
“柱國大人息怒,”陳轸拱手應道,“陉山之敗,過不在大人,在景将軍一人!”
“哦?”昭陽怔了,“此言何解?”
“據轸所知,”陳轸侃侃言道,“柱國大人兵分兩路,使景将軍隐兵陉山,避實搗虛,遠襲大梁,當是上策。可惜景将軍未聽柱國大人命令,中途擅自回軍,這才陷入龐涓的圈套,緻使全軍覆沒,陉山丢失!”
“上卿所言極是。”昭陽連連點頭,“如果景合奔襲大梁,龐涓必定回師救援,昭某回師夾擊,龐涓必将陷入苦戰,結局将截然不同!”
“唉,”陳轸歎道,“看這樣子,許是柱國大人命中該有此敗了!不過……”欲言又止。
昭陽急道:“上卿大人請講!”
陳轸拖長聲音,緩緩說道:“此戰雖敗,于大人卻未必不是好事。”
“此話怎講?”
“楚地雖大,不過景、屈、昭三氏而已。這些年來,雖說三氏鼎足而立,獨領風騷的卻是景氏。今景将軍兵敗身死,令尹大人年老體衰,今又白發葬黑發,景氏必是一蹶不振。景氏不立,屈氏無大才,未來數年,能在楚國振臂一呼的,舍大人其誰?”
“這……”昭陽眼睛連眨數眨,壓低聲音,“上卿大人此言,隻可在此說說,若是他人知了,昭陽縱有十個舌頭,怕也解說不清。”
“大人放心,”陳轸亦壓低聲音,“在下雖是不才,卻知好歹。柱國大人待在下親如手足,在下焉能不識長短?”
“呵呵呵,識長短就好!”昭陽笑了,“不瞞上卿,此戰雖是兵敗陉山,從長遠來看,昭某的确利大于弊!眼下項城未失,景合又死,昭某未添一兵一卒,仍與龐涓那厮鼎力對峙數月,在陛下面前也算有了解說。如若不然,此番面見陛下,昭某唯有引劍服罪的命了!”
“呵呵呵,”陳轸亦笑數聲,“老聃雲,‘禍兮,福之所倚’,說的就是大人了!不過,柱國大人若要完全化禍爲福,還需行施一計。”
昭陽急問:“是何妙計?”
“你們荊人若是自行請罪,該行何方?”
“視罪大小而定,輕者賠禮道歉,重者肉袒膝行,背負荊棘。”
“若是這樣,柱國大人最好要受一番苦楚,來一個肉袒膝行,負荊請罪。”
昭陽似是豁然開朗,朝陳轸拱手道:“嗯,是了!”又思一陣,連連點頭,“是了,是了!在下早将景合違命一事表奏陛下,同時奏明在下戰果,破宋人關隘一處,破宋城二十餘座,斬首宋人數萬,後又回兵力保項城,重挫魏軍,數月以來,使魏人不敢逾前半步,功莫大焉!此番面君,在下居大功而不表,反而肉袒膝行,負荊請罪,陛下還不……哈哈哈哈……”越想越美,情不自禁地爆出一聲長笑。
陳轸賀道:“柱國大人以退爲進,前程無量!”
昭陽拱手謝道:“若有進取,也是上卿之功啊!”略略一頓,斂起笑容,“上卿大人,莫說這個了。在下回來,所以急召上卿,是另有大事相商。”
“可爲越人襲境之事?”陳轸直點主題。
“正是此事。”昭陽點頭,“上卿想必看到了,眼下局勢甚危。越人兵分兩路殺來,氣勢洶洶,陉山那邊又被魏人纏上,一時三刻難以脫身,大王這又緊急召我,在下是首尾難顧,左支右绌了!”
陳轸微微一笑:“區區越兵,何足挂齒?”
“哦!”昭陽眼睛大睜,身子前傾,“敢問上卿,可有良策教我?”
陳轸俯身向前,昭陽會意,亦傾身相湊。
陳轸耳語有頃,昭陽頻頻點頭,臉上浮出笑意。
第二日晨起,天一放亮,昭陽就駕車直驅章華台。
昭陽趕到三休台下,依陳轸之計,脫去上衣,露出裸背,吩咐下人将自己雙手反綁,褲角挽起,裸出兩個膝蓋,背上又插數根荊棘,緩步登上三休台。
早有宦人報入,内宰聞報迎出,将他引入觀波亭。
距亭三十步遠,昭陽兩腿一曲,肉袒膝行,一步步跪到觀波亭上,在威王前面泣道:“罪臣昭陽叩見我王!”
“昭愛卿,”楚威王盯住他,顯然有些驚訝,“你這是怎麽了?”
“王上,”昭陽泣道,“陉山失利,損兵折将,皆是罪臣之過,請我王發落!”
楚威王緩緩起身,走到昭陽面前,解去繩索,扔掉荊棘,扶他坐下,自己也于主位坐定,長歎一聲:“唉,陉山失利,若是追究起來,當是寡人之過。愛卿已經盡力了,這又何苦肉袒膝行?”
“王上,”昭陽擦把淚水,“六萬将士,十三座城邑,全都失在罪臣手中,罪臣萬死難辭其咎。罪臣死罪,我王可以不責,罪臣卻是不可自恕啊!”
楚威王大是感歎:“愛卿啊,陉山之事,個中曲折,寡人都已知了。愛卿力挽危局,功大于過,這又引咎自責,絲毫沒有文過飾非,實屬難得!”
“王上……”昭陽淚如雨下,泣不成聲。
“這事兒算是過去了,”楚威王遞過來一塊絲巾,“來,擦一擦,寡人今召你來,是有要事相商。”
昭陽接過絲巾,卻是舍不得用,細心疊起,納入袖中,再以袖拭淚,改坐姿爲跪姿:“臣謝我王隆恩!”
“唉,”威王歎道,“愛卿啊,眼下局勢你也看到了,寡人不再多說,隻想聽聽你的看法。”
“回禀王上,”昭陽拱手應道,“臣以爲,越人隻可和,不可戰。魏人隻可戰,不可和。”
“哦?”楚威王略是驚訝,擡頭望向昭陽,“請愛卿詳解!”
“楚、越百年來互無糾葛,更未結怨。此番突然掉頭伐我,或有原因。我當派使者前往越營,探明實情,曉以利害,許以實利,越王或肯退兵。魏人卻是不同。魏人伐我疆土,取我陉山十餘城池,占我疆土一百餘裏,殺我将士五萬餘衆,掠我糧食、辎重無數,此仇不共戴天哪,陛下!”
除戰魏之外,昭陽與令尹景舍的意見竟然如出一轍,大出楚威王意料。
威王沉思良久,擡頭問道:“即使越人願退,魏有能将龐涓,愛卿如何勝他?”
“王上放心,臣已有克魏之計!”
“哦?”楚威王身子前趨,“是何妙計?”
“秦、魏久争河西,不共戴天。我若結盟秦人,就可解除西北邊患,調出宛城與漢中大軍。若是再與越和解,就可調出屈匄将軍,臣與屈将軍及漢中、宛城等處合兵,能戰之士可有二十萬,莫說一個龐涓,就是兩個龐涓,臣也可将其一并擒來!”
“與秦人結盟?”楚威王眉頭微皺,“秦人奪我商於谷地六百裏,這賬寡人尚未清算呢!”
“王上,”昭陽應道,“結盟隻是權宜之計。待我破魏之後,再與秦人計較不遲。”
楚威王眉頭皺緊:“秦人若是不肯呢?”
“王上放心,”昭陽身子湊前,“我與秦人遠隔大山,秦人雖得商於,但要圖我,也沒那麽容易。魏卻不同。秦人欲通山東,魏人首當其沖,因而,秦人的真正對手不是我們,而是魏人。臣已會過秦國上卿陳轸,他承諾說,秦公甚願與我王結盟,共同對魏。隻要王上有意,秦公可率兵出河西,襲奔安邑、崤山。魏王聞訊,必調龐涓大軍迎戰秦人。待龐涓趕往河西,我則趁虛直搗大梁,使龐涓首尾不能兩顧。”
楚威王心頭一動,點頭:“嗯,愛卿所言,事關重大,待寡人細加斟酌,再行定奪。”
昭陽起身拜道:“臣告退!”
昭陽退出。
見昭陽漸去漸遠,楚威王輕敲幾案:“來人,召張子!”
守在偏殿候旨的張儀聞召趕至。
威王開門見山:“有人奏請寡人與秦人結盟,和越争魏;又有人奏請寡人和越、和魏、和秦,西争巴、蜀。寡人甚想聽聽張子之見。”
“回禀大王,”張儀拱手應道,“在儀看來,和越争魏,當是下策;三國皆和,西争巴、蜀,當是中策。”
“請張子詳解!”
“和越争魏,是棄唇邊肥肉,而去與人争搶一塊必不到手的骨頭,儀以爲下策;與三國皆和,西争巴、蜀,是棄手邊堅果,而去探取囊中軟柿,儀以爲中策。”
“張子是說,”威王沉思有頃,探身問道,“即使寡人與秦公聯手謀魏,兩面夾攻,也不能勝過魏人?”
“王上,”張儀點頭,“若要謀魏,首要知魏。就儀所知,我王若在三年前謀魏,将會戰無不勝,攻無不克。今日謀之,卻是所謀非時。”
“哦?”威王驚道,“張子何說此話?”
“因爲人才,”張儀侃侃言道,“魏文侯僅得吳起一人,就已左右騰挪,拓地千裏,列國無人可敵。今日魏王得龐涓不說,更得孫膑,縱使吳起再世,也未必能敵。”
“哦?”威王趨身問道,“黃池一戰,龐涓成名,寡人對他已有所知。請問張子,這個孫膑,難道比龐涓還強?”
“回禀王上,”張儀語氣肯定,“據儀所知,孫膑之才,勝龐涓十倍。”
威王目瞪口呆,愣怔半晌,方才回過神來:“張子何以知之?”
張儀微微一笑:“此二人與儀同門,從雲夢山鬼谷先生修藝數年,儀是以知之。”
威王深吸一口氣,而後緩緩呼出,點頭道:“寡人信了!”沉思有頃,再次趨身,“請問張子,西争巴、蜀,爲何是中策?”
“請問王上,”張儀又是一笑,“樹上有堅果,今有一人,伸手即可摘而取之,碎而啖之,卻棄之不顧,而去伸手探囊,摸出囊中所藏之軟柿食之,能稱此人爲智者嗎?”
威王沉思有頃,搖頭。
張儀接道:“巴、蜀内争,勢竭力窮,可謂我王囊中軟柿,早晚可以取之。越人不識時務,自己送上門來,就如樹上堅果,此時若不摘取,越人掉頭,豈不悔之晚矣!”
“張子所言甚是!”楚威王震幾叫道,“寡人再無疑慮,和魏滅越!”
郢都大街上,一匹快馬疾馳而來,在陳轸宅前停下,一黑衣人從馬上跳下,匆匆走進院門,交給陳轸一封帛書,耳語有頃,轉身離去。
陳轸撕開帛書,越看眉頭皺得越緊,正自思忖,有人進來,是家宰,禀道:“啓禀大人,昭府邢家宰來了,說是柱國大人有請。看那樣子,是有急事。”
“知道了。”陳轸眼皮未擡,“告訴邢家宰,讓他稍候片刻。”
陳轸閉目又想一時,将帛書緩緩塞入袖中,起身走到門外。
見陳轸出來,邢才鞠一大躬:“上卿大人,快,主公有請!”
陳轸還禮:“邢家宰,請!”
二人匆匆來到昭府,見昭陽正悶坐于廳,面前擺着一道谕旨。
陳轸拱手作揖:“轸見過柱國大人!”
昭陽擡頭:“上卿請坐!”
陳轸走至客位坐下,見昭陽仍是一臉木然,便小聲問道:“柱國大人,是何急事?”
昭陽手指幾案上的谕旨:“上卿請看!”
陳轸拿起,匆匆掃過幾眼,眉頭凝起,有頃,放下谕旨,擡頭望向昭陽。
“和魏滅越?”昭陽似是自語,又似是說給陳轸,“怎麽可能呢?王上向來對我言聽計從,難道……”身子陡然一顫,擡眼望向陳轸。
“難道什麽?”
“難道王上……仍在記挂陉山之敗,不再信任在下了?”
陳轸淡淡一笑,不緊不慢地将頭從左邊搖到右邊,再從右邊搖到左邊。
昭陽急道:“上卿可知其中玄妙?”
陳轸又是一笑:“越人屯兵琅琊,本欲伐齊,卻在關鍵時刻掉頭轉向,難道柱國大人一點兒也不覺得蹊跷嗎?”
昭陽眉頭一擰:“請上卿教我!”
“越人狂悍,性情卻直,一旦做出決斷,輕易不會中途而廢,更不可能改變初衷,轉而伐我。”
“嗯,在下正爲此事犯迷。幾年來無疆一直嚷嚷着伐齊,不想這卻突然轉向,上卿可知其中因由?”
“越王突然轉向,是受一個中原士子的蠱惑。”
“哦?”昭陽震驚,“他是何人?”
陳轸一字一頓:“張儀。”
“張儀?”昭陽兩眼圓睜,“在下未曾聽聞此人!”
“中原人才濟濟,”陳轸緩緩說道,“柱國大人未曾聽聞的可就多了。譬如說,此番魏人救宋,大軍不去宋地,直取項城,攻大人所必救,大人可知是何人所謀?”
昭陽怔道:“不是龐涓嗎?”
“不不不,”陳轸連連搖頭,“若是龐涓,必至宋地與大人決戰。”
“難道是孫膑?”昭陽驚道,“在下探知他是監軍!”
“正是此人!”陳轸不無肯定道,“據在下所知,孫膑與龐涓俱師從鬼谷子,龐涓是師弟,孫膑是師兄,其才遠勝龐涓。”
昭陽倒抽一口冷氣:“幸虧在下按兵不出,否則……”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