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生接過:“老奴這就安排,保證姑爺一到郢都,就能看到棋枰!”
張儀笑了。
楚國郢都南鄰江水,東臨雲夢澤,西依巴山,北望武當、桐柏,物産豐富,地理位置優越,楚文王時由丹陽徙此,至威王時已曆三百餘年,民衆摩肩接踵,甚是繁華。
在郢都東南約四十裏處是一大澤,喚作雲夢澤,澤邊有一土陵,二百年前楚靈王在此大興土木,建一離宮,名曰章華宮。章華宮方圓四十裏,中有一台,高三十仞,在琅琊台未建之前,是列國的最高建築。傳聞靈王建成此台後,召集宮女、園丁和奴仆三千餘人在此居住。靈王崇尚細腰,宮中嫔妃無不節食束身,弱不禁風,每每登臨此台,均需休息三次,因而此台也稱“三休台”,章華宮亦稱細腰宮。
同曆代楚王一樣,楚威王熊商亦喜此宮,每年仲春二月都要離開郢都到此賞遊,一直住到五月仲夏。在此期間,大小國事盡皆托于太子。
這年春末夏初,午後時分,位于三休台上的觀波亭中,年過五旬的威王正在亭中與幾個宮娥嬉戲。威王黑巾蒙眼,東撲西摸。一位妃子與七八個宮娥四面圍住威王,咯咯嬉笑,東躲西閃。
正在此時,留守郢都主政的太子熊槐急急慌慌地走上亭子,内宰誠惶誠恐地跟在身後。
見到此景,太子槐一下子怔了。正在咯咯嬉笑的妃子及衆宮娥見到太子,無不粉面含羞,以袖掩面,急急避往一側。
陡然間聽不到嬉笑聲,楚威王一邊仍在摸索,一邊喊道:“愛妃!愛妃——”
太子緩緩跪下,連拜三拜,沉聲說道:“兒臣叩見父王!”
楚威王一把扯下黑巾,見太子跪在地上,面色尴尬,狠瞪内宰一眼,轉對愛妃,厲聲斥道:“還不退下?”
妃子與衆宮娥急急退下。
楚威王走至席前,并膝坐下:“平身吧。”
太子槐謝過,不等起身先自奏道:“啓禀父王,兒臣有緊急軍情奏報!”
楚威王漸漸恢複威儀:“說吧,可是項城戰事?”
“是邊關急報!”
楚威王眉頭緊皺:“何處邊關?”
“東越邊關!”太子槐從袖中摸出急報,雙手呈上,“鎮守昭關的卞将軍急報,越國伐齊大軍已于三十日前離開琅琊,兵分兩路,掉頭南下,大舉犯我!”
“哦?”楚威王接過急報,不及去看,驚問,“多少人馬?”
“陸路十五萬,戰車五百乘,已過廣陵,正沿江水北岸逼向昭關;水路六萬,有大船一百艘,中船兩百艘,小船無數,多運載兵械糧草,正沿江水上行,不出十日,可至長岸。若不阻擊,三十日後,水路可達雲夢澤,逼迫郢都。陸路一旦突破昭關,必将長驅直入,與水路呼應。”
楚威王凝眉沉思,有頃,擡頭問道:“項城可有音訊?”
太子槐遲疑一下,緩緩說道:“昭陽仍與魏人在長平、召陵一線對峙,前日表奏,若要擊敗魏人,收複陉山,仍需增兵五萬。”
“哼!”楚威王臉色一沉,鼻孔裏哼道,“他已損去六萬精兵,還有臉增兵?”
“父王,”太子槐急道,“眼下急務不在項城,而在越人!”
“是啊,”楚威王點頭,沉下氣來,安撫他道,“越人一時三刻打不過來,槐兒不必急切。你可回宮穩定朝局,讓景舍速來章華!”
“兒臣遵旨!”
看到太子槐漸去漸遠,楚威王緩緩閉上眼去,有頃,大叫:“來人!”
内宰急至,跪在地上,叩道:“臣在!”
楚威王冷冷說道:“你可知罪?”
内宰再叩,泣道:“臣知罪!臣攔住殿下,要殿下稍候片刻,待臣禀過大王,可殿下心急如火,隻是不聽!”
“好吧,既往不咎。自今日始,無論何人再上此台,你須禀報寡人,違者以抗旨罪論處!”
内宰再叩:“臣謝大王不罪之恩!”
“密召昭陽、屈匄,要他們火速返郢,直接來章華台!”
“臣領旨!”
郢都,楚宮三水環繞,從正門不遠處流過的一條名喚麗水,寬約數丈,水清流緩,岸邊楊柳依依,百花競豔。一排街市臨水而建,靠近宮城的一端立着一家奢華客棧,名喚栖鳳樓。
将近中午時分,一輛驷馬豪車停在栖鳳樓門前,太子槐的貼身侍臣靳(jìn)尚從車上跳下,大踏步走進。早有幾人迎上,見過禮,将他引至樓上。荊地潮濕,尤其是這種臨河客棧,因而,雅室大多設在樓上。
室中端坐一人,正是荊生。
見靳尚進來,荊生起身揖道:“在下荊生見過靳大人!”
靳尚回揖:“靳尚見過荊先生。”
荊生指着上首席位:“靳大人請坐!”
靳尚也不客套,走前幾步,并膝坐了。見荊生也于陪位坐下,靳尚方從袖中摸出一份拜帖擺在幾案上,開門見山:“這封拜帖可是荊先生發的?”
“正是。”荊生抱拳應道,“在下冒昧打擾靳大人,還望大人見諒。”
靳尚略略抱拳,算是還禮:“在下與荊先生素昧平生,荊先生面見在下,不知有何見教?”
“大人可知公孫肉林?”
靳尚眼睛一亮:“久聞大名!聽說楚人一半肉食皆爲肉林所供,可有此事?”
“皆是傳聞,”荊生微微一笑,“公孫肉林不過是供應楚地北方二十四邑的肉食,僅此而已。”
“二十四邑肉食!”靳尚驚道,“這生意也夠大了!荊先生是……”
“在下不才,奉公孫先生之命,暫時照管肉林生意。”
靳尚肅然起敬,抱拳賀道:“荊先生有能力經營這麽大的攤子,在下敬服。”
“謝靳大人擡愛。”荊生還過一禮,侃侃說道,“承蒙靳大人庇佑,這些年來,肉林生意才算做大。在下此番來郢,公孫先生再三叮囑,務要在下拜會大人,面謝大人提攜之恩!”
“庇佑?”靳尚一怔,“荊先生别是弄錯了,在下不曾認識公孫先生,何來庇佑之說?”
“大德不言,”荊生抱拳道,“靳大人幫下大忙卻不言功,實令在下欽敬!”
“這……”靳尚更是惶惑,“在下愚笨,還請荊先生明言。”
“大人可曾認識景翠将軍?”
靳尚點頭:“他是在下朋友。”
“五年前大人與景翠将軍同往宛城,可否贊過宛城肉食?”
靳尚想有一時,點頭道:“嗯,好像有過這麽回事。那日吃酒,嘗到宛城肉食,覺得味道鮮美,種類甚多,曾對景翠議過此事。”
“這就是了!”荊生笑道,“靳大人的贊歎馬上傳至南陽郡守景合将軍耳中,景将軍一聲令下,南陽郡屬下二十四邑的肉食供應,就都交給公孫肉林了!”
靳尚震驚:“這是真的?”
“句句屬實。”荊生從幾案下拿出一隻裝飾精美的禮盒,輕輕推至靳尚幾前,“公孫先生感念大人的提攜大恩,早欲報答,隻無機緣。此番在下陪同我家姑爺、姑娘至郢,公孫先生特别備下薄禮,定要在下面謝大人。禮物雖薄,情意卻重,還望大人不棄!”
靳尚打開禮盒,看到内中竟是二十顆稀世珍珠,價值不可估量,急抱拳道:“荊先生,這……公孫先生如此大禮,叫在下如何敢收?”
“大人莫要客套!”荊生抱拳還禮,“我家姑爺說了,若是能與大人結交,縱使千金,又有何惜哉。”
靳尚再次抱拳:“請荊先生轉呈你家姑爺,就說他這個朋友,靳尚願意結交。”
“謝大人!”
“請問荊先生,姑爺、姑娘此來郢都,可有在下幫忙之處?”
荊生略一遲疑,點頭道:“大人既然問起,姑爺倒有一事相求。”
“哦?”靳尚望着荊生,“隻要在下力所能及,荊先生盡可說來。”
荊生撲哧笑道:“說起此事,倒有幾分好笑。姑爺是個天生棋迷,不知從何處聽聞殿下棋藝高超,不遠千裏來郢,一心欲向殿下讨教。”
“殿下棋藝高超?”靳尚一怔,沉思有頃,搖頭道,“在下侍奉殿下數年,未曾見過殿下與人對弈,不知你家姑爺從何處聽聞此事?”
荊生搖頭:“在下也是不知。”
靳尚将禮盒合上,推予荊生:“荊先生,姑爺之請,在下恐難從命。公孫先生的厚禮,也請荊先生……”
荊生将禮盒再推回來,笑道:“靳大人,公孫先生的謝禮與姑爺所請風馬牛不相及,大人莫再推拒。”
“那……”靳尚略略一怔,“姑爺那兒在下如何交代?”
荊生從袖中摸出一封信函:“隻要大人能将此函轉呈殿下,姑爺也就感念不盡了。”
靳尚接過書信,細細審看一遍,見并無異樣,擡頭問道:“請問荊先生,是何書函?”
“大人放心,”荊生笑道,“是我家姑爺親筆所寫,斷無冒犯之語。姑爺說了,隻要殿下讀到此信,就一定會親來客棧,邀請姑爺前往手談。”
靳尚拱手道:“既是此說,在下信你。荊先生,若無他事,在下告辭!”說罷将信納入袖中,拱手揖過,走下樓去。
荊生提上禮盒,跟在身後,送他到車上,将禮盒放他身邊,拱手作别。
二樓的另一套雅室裏,香女撥開窗簾,望着靳尚上車的背影,轉對張儀道:“夫君,這事兒能成嗎?”
張儀探出頭來,朝靳尚瞟去一眼,微微一笑,轉身走回室内,指着幾案上的琴道:“你的琴藝大有長進,得抓緊習練才是。”
香女“嗯”了一聲,回身坐到琴前。
太子槐正與奉命前來的景翠、屈匄、逢侯醜三位年少愛将商議眼前危局,靳尚匆匆走進,叩道:“臣叩見殿下!”
“靳尚,”太子槐白他一眼,“景将軍他們早已到了,本宮使人四處尋你,皆說不見,何處去了?”
“回禀殿下,”靳尚看一眼景翠,“臣接到請帖,前往拜見景将軍的一個友人去了!”
“在下的友人?”景翠一怔,“何人?”
“是位姓荊的,從葉城來。”
景翠急切問道:“可是公孫肉林的荊先生?”
“正是。”
“公孫肉林?”太子槐臉色一沉,“一個賣肉的爲何請你?”
“回禀殿下,”靳尚應道,“此人有個姑爺名叫張儀,是中原士子,深谙黑白之道。此人不知從何處聽聞殿下棋藝高深,特來郢都,欲向殿下讨教。荊先生不知景将軍已經回郢,聽聞臣侍奉殿下,特别使人登門求請。”
“向本宮讨教棋藝?”太子槐先是一怔,繼而冷笑一聲,“國難當頭,莫說本宮不善弈棋,即使善弈,眼下何來這份閑心!”轉視靳尚,“你是如何回複他的?”
“回禀殿下,”靳尚眼珠兒一轉,“臣聽聞此事,甚覺可笑。隻是有礙于景将軍面子,不便發作,推說殿下國事繁忙,沒有閑心對弈,要他速離郢地,尋他人對弈去。”
“嗯,”太子槐點頭,“回得甚好。後來呢?”
“那位姓荊的不肯罷休,從袖中掏出一信,務要臣轉呈殿下,并說殿下看到此信,一定會于百忙之中,親來客棧與他家姑爺手談。”
衆人盡皆怔了。
太子槐緩緩轉頭面向靳尚:“書信何在?”
靳尚從袖中摸出一書,膝行幾步,雙手呈上。
太子槐拆開一看,見裏面是一帛書,帛書上僅有七字:“殿下欲弈天下否?”
太子槐神色立變,匆匆将帛書疊起,納入袖中,轉對靳尚:“此人現在何處?”
“回禀殿下,就在麗水旁邊的那家客棧。”
太子槐忽地起身:“快,擺駕客棧,本宮這就與他手談!”
“臣遵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