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疆哼出一聲,冷冷說道:“這點常識寡人五歲即知,排名第一的名喚軒轅,排名第二的名喚湛盧!”
張儀淡淡一笑:“大王可曾見過二劍?”
無疆驚怔有頃,突然像是換了個人,身子趨前,兩眼眨也不眨地盯住張儀:“聽張子之言,難道見過?”
“不瞞大王,”張儀又是一笑,“儀自幼喜劍,之所以曆盡艱辛,深入雲夢山求拜鬼谷先生,爲的就是求此二劍!”
張儀此言一出,滿場皆驚,無疆更是目瞪口呆。
贲成最先反應過來,急急問道:“請問張子,聽聞魏國上将軍龐涓曾拜鬼谷子爲師,你可認識此人?”
“回贲将軍的話,”張儀微微點頭,“此人是在下師弟,與在下同窗三年,僅從先生那兒得了一點兒皮毛。”
無疆起身,緩緩走到張儀跟前,拉過張儀的雙手審看半晌,不無誠意道:“敢問張子,你這兩手可曾撫過二劍?”
“回禀大王,”張儀從容笑道,“儀在鬼谷從先生五年,日日撫摸,時時習練,不敢有片刻懈怠!”
無疆握緊張儀之手,轉對衆人,朗聲說道:“今日比劍,到此爲止,諸位可以退去了!”
所有劍士盡皆退出。
倫琪急到外面,示意阮應龍撤去埋伏。
無疆親手扶起張儀:“張子請起,随寡人劍室說話!”
“大王請!”
呂棕一頭大汗地踏完數百級台階,正欲拐向擊劍廳,見衆劍士紛紛走出來,正自錯愕,又見贲成一臉輕松地走出來,不知發生何事,急上前一步,攔住他道:“贲将軍,怎麽回事?”
贲成将台上之事約略講述一遍,不無歎服道:“你引薦的這個人當真了得!”
呂棕拔腿奔下台去,遠遠望見從樹叢後面閃出的荊生,一臉興奮地叫道:“了不得,了不得,你家姑爺,真正了不得!”
觀他興奮之狀,荊生已知無礙,長長噓出一口氣:“姑爺呢?”
“被大王請入劍室了!”呂棕連喘幾口氣,“不瞞荊先生,呂棕随大王十年有餘,至今尚未進過大王的劍室呢!”
香女喜極而泣。
越王無疆的劍室位于琅琊台的最東側,極其隐秘。
張儀、無疆跟随司劍吏七彎八拐,走下數十級台階,來到一條石巷。
是一條死巷,并無門戶。張儀正自驚異,司劍吏旋動一隻樞紐,一聲悶響過後,現出一扇石門,門後是一條走廊。張儀三人又走一程,司劍吏再次按動樞紐,再現一個石門。
無疆指向石門,抱拳道:“劍室到了,張子請!”
張儀走進石門,展現在眼前的是一個巨大廳堂。廳堂三丈見方,由巨石砌成,靠東側是兩層窗子,各高半尺、寬三尺,由精銅鑄就,既可透光,又可觀海,縱使孩子也爬不進來。
廳堂四周的石壁上挂滿了各種各樣的寶劍。司劍吏引領無疆、張儀觀看一周,向張儀逐個介紹寶劍的名稱和來曆。
轉有一圈,無疆長歎一聲:“不瞞張子,寡人收藏天下名劍二百六十有五柄,今日看來,皆爲凡品。好在天下十大名劍,寡人獨得其四,也算有所寬慰!”
“乖乖,”張儀震驚,忖道,“天下十大名劍,此人獨占其四,當真了得!”面上卻做漫不經心狀,微微一笑,淡淡問道:“敢問大王,十大名劍中大王藏有何劍?”
無疆應道:“純鈞張子已見過了,另外三劍,是幹将、莫邪和泰阿。”
張儀心中又是一震,口中卻撲哧一笑:“中原盛傳三劍失傳,不想卻在大王這兒!”
“不瞞張子,”說到家珍,無疆語氣自豪,“幹将、莫邪爲先祖所傳,泰阿卻是寡人曆時三載,躬身訪得!”
“哦!”張儀掃視劍廳一圈,怔道,“好像它們不在此廳。”
“張子所言甚是。”無疆點頭,“四劍之中,寡人隻将先王佩劍帶在身邊,以此勵志,另外三劍,皆藏于會稽山深處,秘不示人。不瞞張子,縱使倫愛卿、贲愛卿,也不知此事。今見張子是絕世高手,寡人方才言及它們!”
張儀揖道:“謝大王厚愛!”
無疆還禮:“寡人聊備薄酒,欲與張子同席歡飲,還望張子賞光。”
“能與大王共席而飲,張儀不勝榮幸。”
二人走出劍室,來到膳廳,早有仆從擺滿一席,皆是越地珍馐,海中奇鮮。無疆斟滿一爵,端起:“寡人敬張子一爵。”
“謝大王盛情!”張儀接過,端起一爵遞給無疆,“儀借大王佳釀,回敬大王!”
二人舉爵,相視一笑,各自飲下。
無疆又斟一爵,雙手呈給張儀:“請張子再飲一爵。”
張儀一飲而下,放下酒爵,看向無疆。
“張子痛快!”無疆爽朗笑道,“寡人亦飲一爵,聊陪張子!”
無疆自斟,飲下,将空爵擺在張儀的空爵旁邊,再次斟滿,二人對飲。
三爵飲畢,無疆拱手道:“張子,無疆一向爽直,不喜繞彎。今已酒過三爵,無疆有一不當之求,還望張子成全!”
聽到無疆不說寡人,改口無疆,張儀已知端底,抱拳道:“成全不敢,張儀謹聽大王吩咐!”
“聽聞張子言及軒轅、湛盧二劍,無疆心甚慕之。軒轅劍當是令師鬼谷先生的鎮宅之物,無疆不敢妄念。無疆願以幹将、莫邪、泰阿三劍,換取湛盧!”無疆轉坐爲跪,連拜三拜,“無疆懇請張子言于令師,轉達無疆求劍癡情!”
張儀大怔,亦忙跪下對拜:“這這這……大王真是一代劍癡啊!”
無疆起身:“愛劍而已!張子請坐!”
二人重新落席,又飲幾爵,無疆眼巴巴地望着張儀:“無疆所求,還望張子轉達!”
張儀搖頭。
“張子,”無疆眼珠兒一轉,“你可轉呈鬼谷先生,就說無疆額外奉送劍室裏所藏的所有寶劍!”
張儀再次搖頭。
無疆急了,扔掉手中酒爵,再次跪下,對張儀又是三拜:“無疆豁出去了,先王這把純鈞,也送予他,可否?”
張儀長歎一聲,再次轉坐爲跪,對拜幾拜,又一次搖頭。
無疆臉上挂不住了,眉頭擰起,聲音冷顫:“請問張子,你家先生要什麽才肯交換?”
“大王有所不知,”張儀望着無疆,依舊平心靜氣,“莫說是大王所藏之劍,縱使大王将天下寶劍全部拿來,也難換來湛盧。”
無疆震驚:“這……”
張儀微微一笑:“大王莫驚,且聽張儀一言。”
無疆急道:“張子請講!”
張儀略頓一頓,沉聲問道:“大王欲得湛盧,可知湛盧?”
無疆怔了一下,搖頭:“請張子教我!”
“欲知湛盧,須通劍道。大王劍術了得,敢問大王可知劍道?”
“劍亦有道?”無疆又是一怔,“請張子教我!”
“天有天道,劍有劍道。天下之劍,何止千萬?就劍道而論,卻是隻有三劍。”
無疆大驚:“張子是說,天下隻有三劍?”
“是的!”張儀心沉氣定,“第一劍名叫聖劍,第二劍名叫賢劍,第三劍,名叫俗劍!”
無疆不解,急問:“何爲聖劍?”
張儀以手指天:“聖劍就是天下第一劍,又名天劍,也稱天道之劍,以道爲背,以德爲鋒,以陰陽爲氣,以五行爲柄,上可斷天光,下可絕地維。此劍爲軒轅帝得之,人稱軒轅劍,傳至堯、舜、禹,曆時三帝,不翼而飛。”
無疆沉思有頃,若有所悟,微微點頭:“嗯,無疆明白了。請問張子,何爲賢劍?”
張儀以手指地:“賢劍就是天下第二劍,又叫地劍,也叫天子之劍,以萬民爲背,以賢臣爲鋒,上應天道,下順地理,中和民意。此劍爲周武王得之,世稱湛盧劍,傳遞十二世,至幽王時不翼而飛。”
無疆恍然大悟,急急說道:“無疆明白了!張子是說,軒轅、湛盧均是無形之劍。有形之劍,皆是俗劍。”
“大王聖明!”張儀拱手賀道,“俗劍又叫人劍,以精鋼爲鋒,以合金爲背,以冷森爲氣,上可斬頭顱,下可剁雙足,中可破腑髒。”
無疆連連點頭:“是是是,張子所言極是。”
張儀接道:“天道有常,劍道亦然。自三代以來,聖劍失,方出賢劍。賢劍失,方出俗劍。聖劍唯有道者得之,賢劍唯有德者得之,至于俗劍,凡有力者,皆可得。”
無疆歎服,拱手道:“聽張子之言,無疆茅塞頓開。無疆所藏,皆是俗劍。若要得到湛盧,無疆唯有德行天下,威服四海。”
張儀起身叩拜:“大王若有此志,儀也就不虛此行了。”
無疆雄心勃起,一把扯起張儀,不無感慨道:“不瞞張子,威服天下,正是無疆所欲!張子想必看到了,無疆征調舟、陸三軍二十一萬,本爲稱霸中原。今日看來,此志小了,無疆當效法武王,掌握湛盧,一統天下!”
“好!”張儀朗聲贊道,拱手,“大王欲得湛盧,儀願效微勞!”
無疆揖道:“有張子在側,無疆大業可成矣!”
“說起此事,”張儀轉入正題,“儀敢問大王,大軍集結于此,可爲征伐齊地?”
“正是!”無疆不無自豪道,“無疆欲分舟、陸兩路伐齊,張子意下如何?”
張儀沉思良久,重重搖頭:“避虛而擊實,舍本而求末,儀竊以爲不可。”
“哦?”無疆驚道,“張子教我!”
“如果不出草民所料,”張儀目視無疆,振振有詞,“大王必以三路攻齊,一路佯攻長城,一路繞至長城背後,截斷田忌退路,更有舟師由海路避實搗虛,直入臨淄。草民臆猜,敢問大王是否?”
無疆目瞪口呆,好半天,方才回過神來,抱拳問道:“如此絕密,張子何以知之?”
張儀微微一笑,亦拱手道:“在儀這裏,天下沒有絕密。”
“是是是,”無疆大是歎服,“無疆忘了,張子是鬼谷先生高徒。”
“高徒不敢稱。”張儀應道,“儀竊以爲,大王之策,仍不足以破齊。”
“請張子詳解。”
“大王請看,”張儀挪動盤碟,随手擺出形勢圖,“此爲長城,易守難攻,齊人更有強弓火弩守候。此爲魯境,大王第二路奇兵必由此入,但據儀所知,齊人早有防備,齊公已經密晤魯公,兩國合力,在此布下巨形口袋,專候大王兵馬。至于大王舟師,齊人早在沿海各地布下警戒,尤其是臨淄一線,森嚴壁壘。舟師擅水戰,不習陸戰,隻要齊人不下水,單在陸上守候,大王水師的優勢就被消解于無形。”
張儀的分析入情入理,無疆聽得毛骨悚然,半晌講不出話來。
“這且不說,”張儀不依不饒,繼續陳詞,“大王伐齊,另有三不利。”
“是何三不利?”無疆急問。
“大王伐齊,出師無名,而齊人保家衛國,是爲義戰,此其一也;齊地富饒,兵精糧足,又在家門口作戰,後顧無憂,而大王粟米卻要不遠千裏以舟船運送,更有楚人在後,時刻擔心其乘虛而入,此其二也;大王兵士多自江南水鄉而來,習水戰,不習陸戰,久居北方,必不服水土,如果戰局陷入膠着,冬季到來,将士不習北方嚴寒,戰力必失,此其三也。”
無疆長吸一口氣,良久無語。
“大王,”張儀接道,“有此三弊,儀是以認爲,大王伐齊爲不智之舉。”
“唉,”無疆長歎一聲,“是倫琪誤我!以張子之見,無疆該當如何?”
“欲得湛盧,大王可掉頭伐楚。”
無疆眼睛大睜:“伐楚?”
“是的!”張儀加強語氣,“楚地廣袤,楚民衆多,大王隻要得楚,即得天下大半。楚、越之民何止千萬,大王揮手之間,即可征調大軍百萬。大王若以百萬雄師北伐中原,中原還不望風披靡?”
“這……”無疆不無憂慮,“張子所言雖有道理,但楚地廣袤,楚民衆多,無疆伐楚,實無勝算哪!”
張儀爆出一笑:“大王何以如此懼楚呢?”
無疆多少有些尴尬:“不是懼它,是事發突然,無疆愚鈍,一時未想明白,還望張子指點。”
“在儀看來,”張儀笑道,“不是越人懼楚,而是楚懼越人。”
“哦?”無疆驚詫,“此言何解?”
“大王記得吳王阖闾嗎?阖闾僅以吳國之力,數萬之衆,一舉擊敗楚國數十萬大軍,取其郢都,掘其陵墓。吳軍如此了得,卻爲越人所破,越人豈不是勝過吳人?大王今有吳越之衆,更有雄師二十一萬,遠非昔日阖闾所比,楚人何能不懼?”
經張儀這麽一番比較,無疆不得不服,點頭道:“嗯,張子所言,句句真實。請問張子,如果伐楚,無疆可有幾成勝算?”
“不是幾成,是完勝!”
“完勝?”無疆似是不信,目視張儀,“請張子詳解!”
“大王請聽!”張儀雙眉飛揚,“兩國相争,得天時、地利、人和者勝。楚有景、昭、屈、鬥、黃、項等八大世族,長期内争,如伸指之掌。越人萬衆一心,衆志成城,如一隻拳頭。以拳對掌,大王首奪人和。楚地多水鄉,越人習水戰。楚地多平原,越人多山地。楚人若是攻越,山地易守難攻;越人若是伐楚,平原易攻難守。兩相比照,大王次占地利。時下楚國重兵分作兩撥,一撥在西北漢中、宛城,與秦對壘,一撥在東北伐宋,與魏死戰。據儀所知,魏将龐涓已奪陉山十數城池,斬首楚将景合以下将士六萬,逼攻項城;昭陽被迫從宋國撤軍,與魏短兵相接;依昭陽之才,遠非儀之師弟龐涓對手。若是不出意外,此戰昭陽必敗。魏爲中原霸主,楚與魏交兵,必出精銳,昭陽若敗,楚國精銳盡失,元氣必喪,大王再得天時。大王盡占天時、地利、人和三大利好,卻渾然不覺,仍在此處避虛搗實,坐失良機,儀竊爲大王惜之!”
無疆沉思良久,拍案而起:“張子之言如雷貫耳,寡人再無疑慮,改道伐楚!”轉對廳外,“來人!”
侍臣叩道:“臣在!”
“召國師、贲将軍、阮将軍、呂大夫即刻議事!”
“臣領旨!”
小院裏死一般地靜。香女、荊生各自閉目,相對而坐。
不知過有多久,香女睜開眼睛,神情開始不安,眼望荊生,小聲道:“荊叔,越王急召呂大人上殿,會不會又生枝節了?”
荊生搖頭:“想是不會。據老奴所知,迄今爲止,除越王與倫琪之外,能進越王劍室的不過三人,一個是司劍吏,一個是大将軍贲成,再一個就是姑爺。”
香女不無憂慮:“正是因爲這個,我才擔心。萬一越王……”
話音未落,客棧外面傳來車馬聲。
荊生迎出,不一會兒,攜着呂棕的手走進院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