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賢婿莫要自責。老朽不問賢婿是否情願,即按吳人習俗,強擇爲婿,已是失禮在先。老朽膝下并無子嗣,唯此一女,名喚公孫燕,乳名燕子,因生來體香,老朽喚她香女,還望賢婿不棄。”
張儀臉上一熱,垂下頭去。
公孫蛭擡頭望向公孫雄的靈位,沉聲禱告:“先祖在上,不孝玄孫蛭自知人事,家恨國仇,不敢有一日忘卻。之所以夙願未償,皆因機緣未到。今得賢婿,聞賢婿大志,蛭知複國雪恥之日,近在咫尺了!”伸出兩手,一手撫摸張儀,一手撫摸香女,“賢婿,香女,來,你們行将圖謀大事,在此一并叩拜,祈求列祖列宗護佑你們壯志得酬,夫妻和合!”
公孫蛭後退一步。
香女扯一下張儀,二人攏在一處,面對一長排靈位,從公孫雄開始,挨個叩拜。
叩拜畢,公孫蛭又道:“賢婿,請至前廳叙話。”說罷頭前走去。
三人來到前廳,公孫蛭坐于主席。張儀進來,正自遲疑,香女扯他一把,雙雙跪下。
香女叩道:“香女叩見阿爹!”
張儀叩道:“晚生叩見前輩!”
香女以肘頂他,小聲:“叫嶽丈!”
張儀臉上一熱,再拜三拜,垂頭:“晚生張儀叩見嶽……嶽丈大人!”
公孫蛭微微一笑:“賢婿請起。”
二人入席坐下。
公孫蛭緩緩說道:“老朽在楚多少有些經營。賢婿欲謀大事,老朽别無他物,唯有薄财千金,或對賢婿有用。”
“千金?”張儀驚愕,看向香女。
公孫蛭卻似沒有看見,語速不緊不慢:“老朽另有勇士百名,俱習公孫劍法,皆能以一敵百,堪稱一流高手,也一并予你。”
張儀問道:“何爲公孫劍法?”
“就是同歸于盡之術。公孫後人爲報國仇,特創此種劍術,伺機刺殺越王。凡習此劍者,俱是死國之士,賢婿即使讓他們赴湯履刃,他們也不眨一眼!”
張儀倒吸一口冷氣,拱手揖道:“小婿謝嶽丈大人!”
“賢婿不忙緻謝,”公孫蛭擺手,“此去越地,另有一人你不可不帶。”
“何人?”
“你認識他呢。”公孫蛭微微一笑,輕輕擊掌,一人應聲而入。
張儀目瞪口呆,因爲來者不是别個,竟是荊生!
荊生走到公孫蛭跟前,跪地三拜:“老奴荊生叩見先生!”
公孫蛭指向張儀:“你的朋友來了。”
荊生轉向張儀,亦拜三拜:“荊生叩見姑爺!”
于張儀而言,前面發生的一切,在這瞬間明朗過來。
“唉,”張儀長歎一聲,不無歎服地朝荊生拱手揖道,“荊兄設得好局,一環接一環,環環相扣,在下服了!”
荊生略顯尴尬,拱手:“荊生有所得罪,還望姑爺包涵。”
“何來得罪之說?”張儀拱手回禮,“荊兄大恩,在下早已銘刻于心,就在昨夜,還在睡夢中念叨如何報恩呢。”
荊生再叩:“姑爺莫要取笑,荊生已知罪了!”
“呵呵呵,”公孫蛭輕笑幾聲,“一切都已過去。荊生,你準備一下,帶人跟從姑爺、小燕子前往琅琊,唯聽姑爺吩咐。”
“荊生領命!”
“賢婿,”公孫蛭轉對張儀,“老朽老了,不堪驅馳。荊生跟從老朽多年,甚是可靠。他雖生長于荊,卻是越人,熟悉越語越情,當可助你一臂之力。”
張儀拱手:“謝嶽丈大人!”略頓,轉向荊生,“荊兄,在下需要一些有關吳鈎、越劍方面的冊籍,還有吳越風土民情及争鬥細情。”
荊生應道:“荊生已經備下了,裝滿一車,姑爺可随時審閱。”
越國大軍如蝼蟻般越聚越多,琅琊台周邊幾十裏,清一色全是越人的營帳。
齊威王震驚,征集各邑守軍、蒼頭逾十萬衆前往南長城布防,同時擺駕田忌府,求拜田忌挂帥。
黃池戰後,田忌遭龐涓羞辱,顔面盡失,遂辭去軍職,賦閑在家,日日種菜釣魚。齊威王懇求多時,田忌起初不肯,後來表示隻出任副将,由太子辟疆挂帥,田嬰籌措辎重。威王準允,但吩咐辟疆一切皆聽田忌。
之後數日,田辟疆、田嬰陪同田忌巡視長城防務。
初春的海邊,乍暖還寒。離琅琊山不遠處,高約數丈、寬約丈許的齊長城自此向西,綿延百餘裏,每隔一丈,就有一個垛口,每個垛口後各伏五名齊兵。
烽火台上,一個軍尉與十幾個兵士安裝連弩,見主将幾個過來,跪候恭迎。
田忌走向連弩,轉問軍尉:“此弩可發矢多少?”
“回禀将軍,”軍尉應道,“此弩可連發十矢,百步透物!”
田忌細審有頃,從一個兵卒手中取出盾牌,遞給軍尉,手指牆下:“将此盾牌插于一百步處,試射此弩!”
軍尉接過盾牌,交給一名兵士。兵士系根繩索,飛身下牆,前行百步,插下盾牌,尋處躲起。軍尉親自操弩,瞄準盾牌,嗖嗖十響,十矢于眨眼間射出,有八矢中靶。那兵士取過盾牌,吊上城牆,田忌驗看,八支利箭均沒矢而入。
衆人驚歎。
辟疆大喜,轉對身後參将:“吩咐工匠趕造連弩,每一垛口配連弩一套,矢三百支!”
參将應道:“末将遵命!”
“呵呵呵,”田嬰樂得合不攏嘴,捋須笑道,“越人精于技擊,勇蠻敢死,常常袒胸露臂,少有盔甲。我有強弓勁弩,居高臨下,以逸待勞,縱使他有千軍萬馬,也是枉死!”
“回禀殿下,”田忌微微一笑,轉對辟疆,“越人未必這麽傻,人人光膀挺胸,等候我們射殺!”
辟疆、田嬰俱是一怔。
田忌看向遠處的琅琊山,緩緩說道:“據臣所知,越人真正厲害的是其舟師。舟師遊弋于大海之上,可以随時随處登陸。如果我們隻在此處守備,就與守株待兔一般無二。”又手指大海,“我東臨大海,海岸綿長,越人舟師若是船載陸師由他處登陸,而我卻将重兵空守于此,越人豈不長驅直入?”
辟疆、田嬰相視。
田忌又道:“越人不比三晉,皆勇蠻善戰,輕生樂死,極難對付。昔日勾踐三戰晉師,三敗之,天下震恐,周室送胙,勾踐遂霸天下。後來勾踐伐我失利,霸業受阻,齊、越芥蒂由此而始。勾踐盛怒之下移都琅琊,欲雪此恥。不想天不假年,勾踐因病歸天,越勢方衰。無疆總結勾踐失利教訓,近年來大力擴建甬東水師,目的隻有一個,就是由海路伐我。據臣所知,無疆此番伐我,共引大軍二十一萬,其中甬東水師就占十萬!”略頓一頓,“越人若是水陸并進,我将陷入一場苦戰,防不勝防啊。”
辟疆震驚:“若此,如何是好?”
田忌搖頭,半晌方道:“眼下尚無良策,唯有奏報我王,诏告臣民,各城邑協防,全民皆戰,并于沿海緊要處設置哨探,越人從哪兒登陸,就從哪兒截擊!”
“這……”辟疆急道,“要是這麽打仗,豈不是讓他們耗垮了嗎?”
田忌點頭道:“這也正是臣憂慮之處!不過,我們是在家門口耗,越人是在海上耗,不定誰耗垮誰呢!”
琅琊半島狀如龜頭,緊靠齊國南長城腳下。百年之前,越王勾踐伐齊失利,引兵東下,屯大兵于龜頭,在此興建陪都,名喚琅琊,另遷越人十萬移居于此,準備伐齊。齊公亦引大兵數萬與他對壘,在琅琊城北三十裏處構築長城。勾踐大業未成身先死,幾任越王圖謀伐齊複仇,均将此城定爲越國正都。諸咎之亂後,越勢大衰,都城南移會稽,此處重新淪爲陪都,日漸沒落,直至無疆繼位,用隐人倫琪爲國師,國複大治。
經過十幾年複興,無疆看到國勢日強,複将都城回遷琅琊,借助龜頭的突起地勢,用巨石修築一個高三十二仞、周邊各五百仞的巨型方台,名之曰琅琊台。此台落成之後,無疆甚是喜愛,從琅琊城的宮中搬出,日夜住在台上,早晚俯瞰大海,聽風聲濤聲,觀潮起潮落。與他朝夕相伴的,除去幾名王妃、宮娥之外,就是來自各國的數十名超一流劍士。
越人愛劍,無疆尤甚,似乎他就是爲劍而生的,自三歲起就是劍迷,年歲越長,愛劍越熾,漸漸成爲一代劍癡。上有好者,下必甚焉,越國朝堂漸漸成爲天下劍客的聚集地。倫琪也是無疆在深山訪劍時結識的,曾助無疆訪得名劍泰阿,二人結作知友,倫琪亦不再隐居,出山助無疆治理越國。
說起倫琪,不得不說其先祖文種。越王勾踐時,文種與範蠡皆爲楚人,文種得仕于宛,爲宛城令,結識宛地才人範蠡,慕其才具,在其勸說下棄官赴越,輔佐勾踐複國滅吳。勾踐在功成後狂妄自大,範蠡留給文種“高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之句後泛舟江湖,文種戀棧留任,被越王賜死。文種後人逃至深山,換名更姓,至倫琪已是第七代。倫琪本有家學,自幼飽讀經書,抱負遠大,後又得遇異人,得學鑄劍之術,也因此而結緣越王。
見越王如此愛劍,倫琪突發奇想,決定以劍治國。出山第二年,倫琪鼓勵越王移都琅琊,在海邊建築高台,這就是琅琊台,向天下廣發英雄帖,招募天下劍士登台論劍。
無疆果然喝彩。
倫琪的構想是通過高台論劍招募勇士,圖謀大業。無疆自比勾踐,倫琪的大業就是輔佐無疆,完成勾踐的未竟之業。
在這對君臣的熱心經營下,不消幾年,劍壇在越地各個城邑如雨後春筍般湧現,佩劍漸成富家男兒标配,鑄劍業再次成爲越人的重大産業。以劍會友、比試劍藝成爲越地時尚,由劍引發的尚武之風刮遍越山越水。
爲此,倫琪又制訂出一系列的論劍規則,越地重要城邑可舉辦劍壇,所有劍壇每月逢五開壇,每壇三場,上午爲辰時開始,下午爲申時開始。辰時的叫“早場”,申時的叫“晚場”。每場比賽一組,每組限定二十四人,參戰者須在前一日搶到名額并支付兩枚“戈币”。比賽采取淘汰制,交戰雙方持竹劍對敵,劍尖裹白布,布裏裝白灰,并将身體劃爲若幹區域,給不同區域定下不同點數,比賽結束數白點,以中劍點數少者爲勝。每場比賽賽完一組,早、晚場最後勝出的二人在當日戌時決戰,是謂“夜場”。“夜場”爲真劍對決,是謂“生死之戰”,敗者非死即殘,全身而退者幾乎爲零,最是扣人心弦。
在各地決出的最終勝出者可前往琅琊,登琅琊台劍廳比試劍藝,優勝者可被越王封爲國劍手,或護佑越王,或拜将軍,下派各地,統領越軍。
這日上午,與往常一樣,越王無疆端坐于能夠俯瞰大海的擊劍廳中,觀摩來自各地的劍手擊劍。陪坐的是國師倫琪、上将軍贲成、上大夫呂棕三位重臣。
最先上場的是位黑衣劍士。他走到台上,擺出一個姿勢。音樂聲起,黑衣劍士緩緩舞動手中寶劍。音樂由慢而快,劍士手中的寶劍亦由慢而快,不一時,但見劍光,不見人影。衆人齊聲喝彩。
黑衣劍士舞完一曲,亮相。
無疆緩緩鼓掌:“好好好,舞得不錯!”眼睛瞄向衆劍士,“諸位劍士,誰可勝之?”
一名藍衣劍士應聲而出。
二人見過禮,擺勢互繞幾圈,各顯手段,你一招,我一式,乒乒乓乓,叮叮當當,殺得不可開交。兩人鬥有數十回合,藍衣劍士尋個破綻,一劍刺中黑衣劍士胸部,黑衣劍士連一聲慘叫也未發出,倒地而死。
藍衣劍士作勢亮相,衆劍士齊出一聲喝彩,無疆震幾大叫:“好劍,好劍!”
倫琪擺手,候于一側的軍卒跑步過去,将黑衣劍士的屍體拖走,另有兵士拿過拖把,将地上的污血擦淨。
無疆望向衆劍士:“誰可勝之?”
一名皂衣劍士應聲而出,隻三回合,将藍衣劍士刺倒于地。一番更大的喝彩之後,藍衣劍士被拖走,皂衣劍士得勝亮相。接着挑戰的是紫衣劍士,不過兩個回合,反被皂衣劍士削斷拿劍的胳膊。紫衣劍士用左手拾起寶劍,大叫一聲,插入自己腹部,倒地而死。
皂衣劍士連勝二人,再次擺勢亮相。
一名青衣劍士忽地站起,正欲出戰,無疆興起,抽出寶劍,用手指略彈幾彈,呵呵笑出幾聲。
衆劍士知道越王要出戰了,面面相觑。皂衣劍士跪于地上,朝無疆連拜三拜。無疆将劍插回鞘中,緩緩站起,擡手示意,但聽嗖嗖兩聲,他身後飄出兩位侍服美女,于眨眼間脫去王袍,摘下王冠,現出一身緊身劍服。
越王微微一笑,撩腿邁入廳中,大手一揮,樂手再次奏起劍樂。
越王走至皂衣劍士前面:“壯士請起!”
皂衣劍士再拜謝過,起身拿劍,擺出姿勢。
無疆扭頭轉向衆劍士,連點三人,轉對青衣劍士,笑道:“還有你,你們四人,都上來,寡人陪你們練練!”
四位劍士不敢怠慢,一齊站起,外加皂衣劍士,共是五人,齊朝越王數拜,各自抽劍。
無疆笑道:“你們五人,一起上吧!”
五人圍着無疆,開始轉圈。
無疆兩眼眯起,手按劍柄,目光微閉,兩腳微微移動,在音樂奏至酣暢之處時,陡然出劍,但見白光幾閃,隻聽嘭嘭嚓嚓幾聲,五柄寶劍全被削斷,五位劍士卻安然無恙。
音樂戛然而止。
衆劍士驚異之餘,無不喝彩。
五位劍士納地拜道:“謝大王劍下留情!”
“哈哈哈哈,”無疆長笑幾聲,親手将五人扶起,“壯士請起!”走回幾案,轉對候立于側的司劍吏,“五位壯士各賞三十金,其他壯士各賞十金!”略頓,“方才三位殉身劍士,仍循常例,以烈士之禮厚葬,有家室者撫恤五十金,免三十年賦役!”
衆劍士叩地謝恩。
一名軍尉急奔上台,叩道:“報,阮将軍觐見!”
無疆大喜,急道:“快請!”轉對衆劍士,“你們退下!”
衆劍士拜退。
不一會兒,一身戎裝的甬東舟師主帥阮應龍跨步登台,走至無疆跟前,叩道:“末将叩見大王!”
無疆笑眯眯地望着他,手指旁邊席位:“阮将軍免禮!請坐!”
阮應龍走至席前,并膝坐下。
無疆笑道:“寡人候你多日了。幾時到的?”
“末将剛到。”
“舟師到齊了?”
“回禀大王,”阮應龍點頭,“大越舟師全部到齊,共有戰船千二百艘,其中可載五百将士的大船一百艘,可載二百将士的中船二百艘,可載一百人的小船五百艘,餘爲糧草船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