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說着,張儀心裏有了底氣,起身徑走過來,在後生對面大大咧咧地并膝坐下,端起早已倒滿的酒爵:“來來來,小兄弟,在下請你了!”
那後生端起酒爵,擡起頭來,看着他微微一笑:“仁兄請!”
張儀舉起的酒爵刹那間懸在空中,表情如同凝結一般,因爲坐在他對面的不是别人,竟是女扮男裝的香女!
好半天,張儀終于結巴出來:“是……是你!”
香女火一樣的目光直盯住他,小嘴一噘,改用女聲道:“就憑你身上那幾枚銅币,”撲哧一笑,将酒爵緩緩舉至唇邊,“還是奴家請你吧。夫君,幹!”
張儀哪裏幹得下去,手中的酒爵“啪”一聲落地。
香女從地上撿起酒爵,倒酒沖沖,再次斟滿,雙手遞予張儀:“夫君,來,奴家敬你。”
張儀總算緩過神來,盯住她問道:“你……你怎麽到這兒的?”
香女笑道:“阿爹說過,按照楚地習慣,大婚之時,夫妻在三日之内,須臾不可分離。夫君與奴家大婚未過三日,夫君遠行,奴家焉敢不從?”
“這麽說來,”張儀震驚,“你……你一直跟在身後?”
香女搖頭:“不是身後,是身前!”
“身前?”張儀更是詫異,“這……這怎麽可能呢?”
香女微微一笑:“奴家隻知不可與夫君有須臾分離,至于身後身前,夫君何必較真?”
“唉,”張儀長歎一聲,舉起酒爵,“說得也是。來來來,在下服了。幹!”
二人喝過幾爵,匆匆填飽肚子,香女招手,早有仆從套上一輛驷馬大車候于店外。二人跳上大車,馭手也不問話,催馬揚鞭,疾馳而去。
走有一程,馬車拐南,及至天晚,馳入一片山地,但見道路崎岖,峰回路轉,隻無一處人煙。
張儀眼望車窗外面,越看越是驚異,擡頭問道:“香女,你……這是去哪兒?”
“去夫君想去的地方。”
張儀揶揄她道:“你知在下欲去何處嗎?”
香女又是一笑:“夫君欲去越地,說确切一點,夫君欲去琅琊,是嗎?”
張儀大驚:“你怎麽知道?”
香女又是一笑:“奴家非但知道夫君欲去越地,還知道夫君欲見越王,幹一番人生大業!”
張儀略一沉思,緩緩問道:“是在下酒後所言嗎?”
香女搖頭,淡淡笑道:“夫君,新婚那夜,你要奴家知你心事,知你爲何而喜,爲何而悲。奴家今日知了,夫君卻又妄加猜測。”
張儀大怔,擡頭望着香女,實在惶惑,一字一頓道:“香女,在下問你,你究竟是何人,從實說來!”
香女撲哧一笑,歪頭望着張儀,反問他道:“你是奴家夫君,你說奴家能是何人?”
張儀張口結舌,正自無奈,馬車已轉入一條空谷,一陣疾馳之後,來到一處山寨。早有人打開寨門,馬車直馳而入,在一處龐大的院門前面停下。
香女率先跳下車子,望着驚疑不定的張儀:“夫君,天色已晚,請于此處留宿一夜,明日再走不遲。”
張儀四處一望,怔道:“此是何處?”
“夫君下來就知道了。”
張儀跳下車子,舉目四顧,在昏暗的天光映襯下,隐約看到院門的匾額上寫着“嵖岈山吳王寨”幾字,正自思忖,香女過來,挽上他的胳膊:“夫君,請!”
張儀别無選擇,隻好跟從香女走進院門。連過幾道門檻,二人步入一進院子,但見裏面燈火輝煌,院中豎槍般站着二十幾條漢子。
張儀不無狐疑地跟着香女步入大廳,進得廳門,目瞪口呆,因爲坐在幾前主位的不是别人,正是香女的阿爹!
香女跪下叩道:“香女叩見阿爹!”
長者點頭,和藹地望着張儀。
香女扯他一把。張儀回過神來,兩手一拱,揖道:“晚生見過老丈!”
長者微微一笑,伸手禮讓:“賢婿請坐!”
張儀拱手謝過,走至客席,坐下。香女緊跟過去,坐他旁邊。
長者望一眼張儀:“聽說賢婿欲至越地,有何大事,能否言于老朽?”
張儀看看長者,再看一眼香女,暗自忖思:“看來,不說實話,斷難脫身。再說,此老既以女兒嫁我,想也無意害我。”遂欠欠身子,拱手揖道,“晚生姓張名儀,魏邦人氏,師從雲夢山鬼谷先生。近日出山,是想遊說越王,促使他成就一樁大業!”
“呵呵呵,”長者樂了,“小女眼光不錯,賢婿果然胸懷大志。隻是……老朽有一惑,尚需請教賢婿。”
“老丈請講,晚生知無不言。”
“鬼谷先生大名,老朽早有耳聞。賢婿既爲鬼谷先生高徒,自當輔佐天下英主,爲何卻要明珠暗投,遠去蠻夷之邦,遊說一個不識時務的越王呢?”
張儀遲疑一下,欲言又止。
長者揮手,除香女之外,衆皆退出。
長者望向張儀,緩緩說道:“這兒沒有外人,賢婿隻管講來。”
想到方才看到的吳王寨幾字,張儀忖知長者或與吳國有關,而吳早已滅國,想必不會對他有所阻礙,決定托出實情,便拱手道:“晚生以爲,未來天下,或歸于楚,或歸于秦,必成一統。儀雖不才,有志輔助楚王成此帝業。眼下而言,楚國心腹之患,當是越人。越人自吞吳之後,盤踞東部沿海,漸成勢力。越人以大山、沼澤爲屏障,以大海爲背依,神出鬼沒,屢屢侵擾楚地,防不勝防,除之不易。越患不除,楚必後方不穩。後方不穩,楚北圖中原之心必懈,大業難成。儀去越地,實欲誘虎出山,一舉除之!”
長者二目放光,但又迅速閉上,兩手因過分激動而微微顫抖。香女更是激動萬分,摸過張儀之手,用力捏住。許是香女用力過大,張儀疼得差點兒叫出聲來。香女覺出,心疼不已,忙又輕輕搓揉。
張儀無法擺脫她,正自窘迫,長者已經鎮定下來,朝他微微點頭,淡淡笑道:“賢婿所言,高屋建瓴,切中實際,确爲天下大才。老朽仍有一問求教賢婿。”
“老丈請講。”
“此行既爲誘虎出山,賢婿可知此虎?”
“這……”張儀語塞。
長者又道:“賢婿此去,當是與虎謀皮。既要與虎謀,賢婿自要知曉此虎,知它來自何處,長于何方,年齡幾何,是胖是瘦,是剛是柔,齒有幾顆,齒長幾許,爪有幾多,爪長幾許,威于何處,弱于何點……”頓住話頭,目視張儀。
張儀震驚,因長者所言,竟與鬼谷先生近日所授的揣摩之術暗合。近幾日來,他的精力全都耗在招親與逃婚之事上,如何謀越,正是他的下一步盤算。
見長者目光仍在盯他,張儀似有所動,揖道:“聽老丈言語,想必知曉此虎了!”
“是的,”長者點頭,“老朽與此虎的确有些瓜葛,觀他多時了。賢婿此去謀他,老朽或能施以援手。”
“太好了!”張儀拱手,“晚生煩請老丈指點!”
張儀的興緻完全被長者調動起來,正欲傾身以聽,長者卻扭頭看看滴漏,拱手道:“夜已深了,賢婿昨夜沒有睡好,今又奔波一日,鞍馬勞頓,想必累了,早點歇息吧!”說罷顧自起身,走向内室。
張儀微怔,起身揖道:“晚生恭送老丈!”
外面有人進來,侍候張儀、香女用餐,洗浴。
是夜,張儀一則太累,二則有太多的謎團待解,再無心思琢磨逃跑之事,早早就與香女入房歇了。
張儀走至榻前,見錦緞下面,香女已是玉體橫陳,滿屋生香,心中大動,踟蹰有頃,仍舊抱過一床緞被,将枕頭移至另一端,兀自睡了。
黎明時分,張儀夢到山花爛漫,遍野芬芳,玉蟬兒翩翩走來,二人采花追蝶,嬉戲取樂。玉蟬兒似是熱了,脫去身上白紗,在一片草地上躺下。看到玉蟬兒赤身裸體,張儀轉身,閉眼,正欲避開,忽然聽到玉蟬兒顫顫的聲音:“張公子,你到哪兒去?”
張儀欲走不能,欲回頭不敢,心兒突突狂跳,口中喃道:“我……我……”
玉蟬兒微微笑道:“張公子,不會是嫌棄奴家吧?”
張儀既不敢說話,又不敢睜眼去看,隻好緊閉兩眼,一步一步後退。正退之中,張儀突然感到身上一股暖熱,原是玉蟬兒不知何時貼上身來,在他耳邊道:“張公子,你……喜歡蟬兒嗎?”
張儀喃喃道:“喜……喜歡!”
“既然喜歡,還等什麽?”
張儀再也忍受不住,将玉蟬兒一把抱住,正欲成就好事,玉蟬兒忽地将他推開,披上白紗,飄然遠去。
張儀急了,撒腿追上,将她緊緊摟住,口中喃喃叫道:“蟬兒……蟬兒……”
正叫之時,夢卻醒了。
張儀感覺有異,打個驚愣,見自己緊緊摟着的卻是香女。原來,香女不知何時也搬過枕頭,熟睡在他身邊。
見自己這般熊樣,張儀羞紅滿面,正自尴尬,香女醒來,臉色绯紅,埋頭拱進他的懷裏,嬌顫一聲:“夫君……”
張儀欲再抽回胳膊,卻發現自己的肢體竟然不聽使喚了。
美時苦短。張儀、香女顧自纏綿,竟是起得遲了。洗漱剛畢,二人就被傳至廳堂。長者端坐幾前,似已候得久了。
張儀、香女疾步趨前。
香女愛澤新沐,一臉甜蜜,跪地叩道:“香女叩見阿爹!”又扯一把張儀。
張儀遲疑一下,跪地叩道:“晚生張儀叩見老丈!”
長者微微一笑,伸手道:“賢婿請坐!”
二人坐下,長者兩眼盯視張儀,甚久,點頭說道:“賢婿昨晚言及天下大勢、此生壯志,老朽歎服。賢婿胸懷天下,爲天下而謀楚,爲楚而謀越,更令老朽汗顔。”
張儀拱手:“老丈偏愛,晚生謝了。老丈褒獎之言,晚生愧不敢當。”
“呵呵呵,”長者笑出幾聲,“老朽這是愛才,不是偏愛!”話鋒一轉,直入主題,“賢婿此去謀越,當須先知越人。”
“請老丈教我!”
長者侃侃言道:“勾踐滅吳之後,領大兵北上入淮,與晉、齊三戰而勝之,周王使人賜勾踐胙肉,命其爲伯(bà,通霸)。勾踐屢勝,野心膨脹,欲霸天下,遂兵臨泗上,與齊人複戰于徐州,大勝之。勾踐乘勝追入齊地,大兵攻至臨淄,卻遭慘敗。勾踐引兵退據琅琊,以大海爲依托,與齊人對峙。勾踐本欲複仇,不想卻生病身死,越亦因之勢衰。其子與夷引兵南回,傳位數世,偏安東南,再無北上争霸之心。諸咎之亂後,越人三弑其君,太子搜不敢爲君,躲于丹坑,越人點燃艾蒿熏他,逼他出來做王,是謂越王無颛(zhuān)。無颛爲王,戰戰兢兢,如履薄冰,未過幾年,憂懼交加而死,其弟繼位,是謂無疆。無疆繼位二十二年,勵精圖治,越國大治。數年前,楚大夫贲成因家族瑣事得罪昭氏,滿門遭誅,贲成奔越。贲成才華橫溢,劍術高超,甚受無疆寵愛,用爲上将軍。贲成得志,自比子胥,欲佐無疆成就大業。無疆得贲成後野心勃起,欲圖先王勾踐未竟之業,稱霸中原……”
張儀撲哧一笑:“嗬,這對君臣,一個追比勾踐,一個自比子胥,倒也成趣!”略頓一頓,似又想起什麽,恍然有悟,“難怪越人陳兵琅琊,原來如此!”
“是的,”長者點頭,“除贲成之外,無疆身邊另有二人也很了得,一是倫琪,二是阮應龍。倫琪是越國高士,博古通今,謀事周全,被無疆拜爲國師,言聽計從,大小國策,皆由他出。阮應龍出身于甬東漁家,外号海蛟,極通水性,精于舟戰,無疆拜他爲甬東舟師主帥。贲成本欲引越人伐楚,倫琪、阮應龍卻力主伐齊,無疆最終聽從二人之見,決定先伐齊,後伐楚,以踐先王之志。贲成拗不過衆人,隻得與越王引兵伐齊。”
張儀怦然心動,深思有頃,擡頭問道:“請問老丈,無疆威于何處?”
“無疆完全不同于其兄長無颛。在内,他天賦異禀,少有雄心,讀書甚多,智勇兼具,知人善任,體恤部衆,自繼位以來,越人莫不服他。即使贲成、倫琪諸人,也對他深懷敬意,願意爲他效忠。在外,他天生神力,精通劍術,堪稱天下第一劍士,有萬夫不當之勇!”
“他又弱于何處?”
“在内,不識時務;在外,天生劍癡。”
張儀圓睜兩眼:“請老丈詳解!”
長者侃侃言道:“中原已入戰國,此人仍做春秋争霸之夢,當是刻舟求劍,不識時務。此人視劍如命,癡迷技擊。無論何術,一旦入癡,耳目必爲所障。”
張儀不可置信地望着長者,半晌方道:“老丈所言,晚生歎服。依老丈見識,定是世間高人。晚生冒昧,敢問老丈是何方高士?”
長者擺手:“‘高士’二字,老朽愧不敢當。”緩緩起身,“賢婿若想知曉老朽,請随我來!”說罷出門率先走去。
張儀略怔一下,與香女一并起身,緊随于後。
二人跟從長者左拐右轉,來到一處院落。張儀打眼一看,知是家廟。
三人走進廟堂,見堂中擺着一排幾案,案上供着一排靈位。張儀的目光聚向最中間的靈牌,上面赫然寫着“公孫雄”三字。
張儀頓有所悟,再看香女,見她已在牌位前面緩緩跪下。
“賢婿,”長者跨前一步,跪于中間,對張儀道,“你也跪下吧!”
張儀上前,在長者另一側跪下。
三人各拜幾拜,長者擡頭望着靈位,緩緩說道:“賢婿可知公孫雄否?”
“聽說過。”張儀點頭,“當年越王勾踐将吳王夫差困于姑蘇台,吳國大夫公孫雄肉袒膝行,在越王跟前爲吳王求和。”
“是的,”長者淚水流出,“老朽名叫公孫蛭,牌上之人是老朽先祖。先祖自辱己身,肉袒膝行三百丈,鮮血滴染重重石階,見者莫不淚出。先祖一路跪至越王面前,勾踐視而不見,斷然不從。先祖不忍再見吳王,徑至太湖,入水剖腹自殺。吳王自焚于姑蘇台後,先祖長子、次子,就是旁邊二位,公孫贊、公孫策,爲報國恨家仇,密謀行刺越王,不想越王防護甚密,二人壯志未酬,舉家受誅。再邊上一位,就是先祖的第三子,也即老朽曾祖,聞訊出逃。曾祖隐姓埋名,以屠狗爲業,經營幾代,在楚置下産業。及至老朽,幾經輾轉,見此山險峻,遂在此地營建此寨,招賢納士,結交豪傑,圖謀雪恥複國。隻是……幾十年來,始終未得機緣。今遇賢婿,實乃蒼天有眼哪!”
張儀納頭拜道:“晚生不知前輩是英雄後人,失禮之處,還望恕罪!”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