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惠王執意垂詢,惠施不好再撐,微微睜眼,拱手奏道:“王上,軍旅之事,當問孫監軍。”
惠施之言使龐涓心裏咯噔一沉。顯然,在惠施心中,孫膑的地位已經高于他龐涓了。這且不說,若是真的依着孫膑,按照他的秉性,勢必反對出兵。
經惠施提示,魏惠王這才想起孫膑,轉頭看過來:“孫愛卿,适才你都聽到了,龐愛卿言戰,朱愛卿言不戰,在寡人聽來,皆有道理。”拱手,“戰與不戰,寡人難以決斷,就聽愛卿你的了。”
見魏惠王将話說到這個份上,且又行拱手大禮,龐涓心中又是一沉,盯住孫膑。
孫膑抱拳還禮,緩緩說道:“臣謝王上擡愛!臣以爲,伐國在義。楚軍伐宋,名爲讨逆,實爲取利,是不義之師。王上應天順勢,征伐不義,是伸張正義,此其外也。宋爲我東南屏障,楚若取之,必将脅迫我東南邊陲,王上助宋,是防患于未然,從長遠來說,于國家有利,此其内也。”
孫膑之言大出衆人意料。
朱威、白虎、太子申面面相觑,龐涓卻是驚喜交加,順口接道:“王上,孫監軍所言,正是臣憂心之處。楚地如此廣博,楚王仍舊貪心不足,可見其志絕不在宋。楚人若是得宋,再以宋之人力物力謀我,後患無窮!”
魏惠王再無猶豫,朗聲說道:“嗯,兩位愛卿所言,正合寡人心意!”略頓一下,掃視衆人,“諸位愛卿,寡人意決,舉國節衣縮食,興師伐楚!”
衆臣皆道:“王上聖斷!”
龐涓略略一想,起身徑至惠王跟前,跪下叩道:“臣有一請,望王上恩準!”
“愛卿請講!”
龐涓奏道:“此番伐楚,事關重大。爲了确保勝算,臣懇請王上拜孫監軍爲主将,臣願爲副将。”
“這……”魏惠王看向惠施,似是遲疑。
“王上不可!”孫膑亦急起身,在龐涓身邊跪叩,“臨陣換将是用兵大忌。臣懇請王上拜武安君爲主将,臣願爲副将!”
“兩位愛卿不必謙讓,”魏惠王擺手,“寡人意決,兩位愛卿聽旨!”
龐涓、孫膑叩道:“臣接旨!”
“封龐涓爲伐楚主将,孫膑爲監軍,公子卬爲副将,發三軍六萬,解救宋圍!”
龐涓、孫膑拜道:“臣領旨!”
退朝之後,衆人走出宮門。
就在邁下台階時,走在最後的龐涓叫住孫膑:“孫兄!”
孫膑收住步子,回望龐涓:“賢弟?”
龐涓略等一時,看到衆人走遠,方才深揖一禮:“在下謝孫兄了!”
孫膑驚訝道:“賢弟,謝字從何說起?”
“方才廷議時,孫兄一言九鼎,助涓成就大事,涓答謝一聲,也是該的。”
孫膑斂神正色:“賢弟說到哪裏去了?楚伐宋逐利,是行不義,賢弟出兵救宋,是行天道。膑主張救宋,非助賢弟,是行天道,何敢受謝?”
“好好好,”龐涓幹笑道,“孫兄既是此說,涓就不謝了。順便問一句,方才涓在王上面前薦兄爲主将,兄何故推托?”
“三軍皆服賢弟,唯有賢弟做主将,方可救宋。”
“唉,”龐涓卻出一聲長歎,“孫兄有所不知,你這輕輕一推,卻将賢弟一番苦心,一并推走了!”
“哦?”孫膑怔道,“敢問賢弟是何苦心?”
“涓雖不才,在魏也算打過兩場硬仗,立有尺寸之功。孫兄初來乍到,雖說腹藏經綸大略,卻無軍功。無功而居高位,受重賞,從長遠來看,恐于兄不利。此番救宋,正是立功良機,涓薦孫兄,本是此意。以你我之力,此番出戰,必擒昭陽。孫兄有此大功,在魏自可立足了。”
聽到龐涓如此爲他着想,孫膑心中一熱,深深一揖:“賢弟美意,膑心領了。你我既爲兄弟,自當患難與共,福禍俱當。賢弟做主将,亦等于膑做主将。賢弟建大功,自就是膑建大功,賢弟何分彼此?”
龐涓忙還一揖:“孫兄所言,實爲涓心底之語。話雖如此,在孫兄面前,涓做主将,終是忐忑。孫兄,你看這樣如何?此番出救宋國,對外涓爲主将,兄爲副将;對内兄爲主将,涓爲副将。”
“賢弟此言差矣,”孫膑正色道,“挂帥出征,是國之大事,豈有讓來讓去,明暗虛實之理?王上既已晉封賢弟爲将,賢弟當行主将職分,莫再推辭。”
龐涓又是一怔,拱手道:“孫兄既是此說,涓就不多說了。不過,這樣也好,此番與楚戰,敵強我弱,昭陽也是悍将,若是成功,孫兄之功也不爲小;萬一失利,孫兄不在主将之位,自也有個回旋餘地,凡有過錯,涓自承當就是!”
見龐涓說來說去,始終離不開個人利害,此時又将話語說到這個份上,孫膑心裏一沉,再不吱聲。
“好了,好了,”龐涓似已覺出孫膑所想,擡頭笑道,“孫兄不在乎功過是非,涓說這些,自是小了。此番伐楚,想必孫兄已有良謀。”
孫膑趁機轉過話題:“膑觀賢弟,似已成竹在胸了。”
“不瞞孫兄,”龐涓應道,“楚人不比齊人,昭陽不比田忌,與楚人戰,涓雖有把握,卻也不敢大意。幸有孫兄在,涓心有所倚,始覺無懼!今出兵在即,涓欲邀兄前往大營,共商出兵方略。”
孫膑點頭笑道:“主将有令,膑安敢不從?”
龐涓亦笑一下,走下台階,招來車馬,同車馳入大梁城南的中軍大帳。
進帳之後,龐涓徑領孫膑至沙盤前面,伸手揭開罩子,手拿竹杖指點形勢:“孫兄請看,符離塞上有宋國守軍八千,或可阻擋楚人兩日進程。符離塞距彭城僅有百裏,急行軍一日可到。彭城位于泗水、丹水交接處,爲宋腑髒所在,楚若占之,既可制宋,又可脅迫齊、魯。魯國弱小,不敢妄動。齊國自顧不暇,彭城隻能固守待援。宋偃共有兵馬五萬,戰車八百乘,其中都城睢陽有兵馬一萬五千、彭城一萬、符離塞八千、砀山八千、相城五千、定陶八千,其他散布于各地城邑。即使宋偃将周圍城邑的兵馬悉數調去,彭城兵馬也不過兩萬。以兩萬對七萬,無異于以卵擊石!”
孫膑點頭。
龐涓揮杖再道:“孫兄再看,這是陉山。陉山是要塞,昭陽在此經營多年,城高池深,易守難攻,是我南部腫瘤。景合三萬大軍晝伏夜行,潛往此處,必有圖謀。如果不出在下所料,此人必将趁我援宋之際,襲擾大梁。”略頓一下,眼望孫膑,“情勢大體就是這些,孫兄可有退敵妙策?”
“請問賢弟作何部署?”
龐涓呵呵笑道:“孫兄不肯先說,愚弟隻好露醜了。”将竹杖指向彭城南面的睢水,“涓拟引兵四萬,直插睢水,沿睢水南岸突進,奇襲符離塞,截斷昭陽歸路。宋軍見援軍到來,必死守彭城。昭陽前不克彭城,後無退路,向東是齊境,齊必防備,向西是睢陽,宋偃必死戰。昭陽無路可走,隻能回師與我決戰。我有睢水,又有符離要塞,可抵數萬大軍。昭陽欲退不能,欲進不得,糧草接濟不上,隻能束手就擒!”又将竹杖指向陉山,“兄可引兵二萬,屯于安陵。景合聞我大軍援宋,必涉洧水襲擾大梁。待景合軍出,兄可沿洧水一線斷其退路。大梁城高濠深,以景合之力,斷然難攻。楚人反觀後路被抄,必無戰心,兄隻需以逸待勞,不費吹灰之力,就可擊潰景合。至于昭陽,自有涓去收拾!”
孫膑盯視沙盤,沉思良久,眉頭微皺。
龐涓看在眼裏,心中忐忑,小聲問道:“孫兄,涓所部署可有不妥之處?”
孫膑看向龐涓:“如果與楚決戰,就敵我情勢而言,賢弟如此部署,不失妙局。”
龐涓聽出孫膑話音,急道:“究竟何處不妥,孫兄直說就是!”
“敢問賢弟,此番出征,賢弟是想解救宋圍,還是想與楚人決戰?”
“這……”龐涓略怔一下,“當然是解救宋圍!”
“若是解救宋圍,賢弟這麽部署,或能取勝,卻不爲上策。”
“哦?”龐涓驚道,“請孫兄詳解!”
孫膑指着睢水:“賢弟請看,昭陽用兵謹慎,必于符離塞、睢水一線設防,賢弟長途奔襲,萬一洩密,就難控制睢水,此其一也。即使賢弟如願控制睢水,将昭陽大軍困于睢水以北,也難以在短期内将其吞食,此其二也。楚人多死國之士,一旦受困,反會堅其死志,傷亡必大,此其三也。楚軍受困,楚王必竭力營救,楚國援軍旬日可至,賢弟若是不能速決,必将腹背受敵,此其四也。即使一切均好,賢弟數萬大軍遠離本土作戰,若是不能速決,我庫無積粟,即使最終戰勝,也傷國家根本!”
孫膑一番分析入情入理,龐涓怔了,半晌,點頭道:“孫兄所言甚是。依孫兄之見,何爲上策?”
孫膑眼望沙盤:“請問賢弟,對楚人來說,距我邊界三百裏之内,何處最是緊要?”
龐涓略略一想,将竹杖指向項城、宛城:“這兩處地方,項城、宛城。項城爲楚辎重所在,北方諸郡所産粟米,皆存于此,城中有大倉十二,儲庫糧三百萬石,宛城所冶之鐵,也多存于此,爲昭陽必守,因而城高池深,更有常備守軍一萬八千,三倍于其他城邑。至于宛城,是楚國冶鐵重地,眼下鐵貴于銅,宛城之重,不下于韓國宜陽,楚國因而築方城護之。”
孫膑将目光從項城移至宛城,再移回項城,審視有頃,手指項城:“就是此處!”
龐涓似是不解:“請孫兄詳言。”
孫膑侃侃說道:“賢弟可引大軍四萬,對外诓稱六萬,大張旗鼓地引軍援宋,兵發睢陽。将近睢陽時,賢弟可偃旗息鼓,急轉南下,繞過苦縣,直奔項城。昭陽萬想不到我會突襲項城,項城精銳或調往宋境,或調往陉山,守備必爲老弱,不堪一擊。賢弟可四下圍攻,大造聲勢,項城危急,必向昭陽、景合求救。昭陽不舍彭城,必不回援,景合得知項城勢危,一定回援,此時……”
龐涓陡然明白過來,朗聲接道:“孫兄可趁機奪占陉山要塞,去除這個腫瘤。景合聞陉山有失,必折兵回救,涓再攻項城,景合見陉山已失,隻好回頭再奔項城,涓于途中伏兵擊之,孫兄再于後面夾攻,景合之衆必潰。昭陽聞景合有失,項城垂危,亦必折兵回救,宋圍不戰自解矣!”
“賢弟所言甚是。”孫膑點頭,“宋軍聞我出兵,必會死戰。楚軍聞我襲其糧草重地,軍心必亂。待景合兵敗,昭陽倉促回救之時,我或可一舉而奪下項城,據城以守,或可回軍守住陉山要塞,至少也可退回本土,與楚抗衡。此時攻守易勢,楚人疲于奔命,我則以逸待勞,勝負不戰可判矣!”
龐涓擊案叫道:“孫兄好計謀,伐楚大謀,定了!”
經過三日苦戰,昭陽終于攻克符離塞,驅兵殺向彭城。彭城守丞是宋公偃的次子公子皮,此前數日,宋公已經诏令周圍十數城邑棄守,兵卒調防彭城。這些城邑的富商大家也都紛紛攜帶細軟、家丁入彭城避難,公子皮再得将士一萬餘人不說,更添蒼頭數萬,聲勢大振。
攻克符離塞後,昭陽不費吹灰之力,連得宋城十餘座,分兵警戒砀山、睢陽宋軍,親率主力于第二日傍黑兵臨彭城。
昭陽将彭城團團圍住,下令楚軍四面攻打。昭陽連攻數日,一度打破南門,又被宋人拼死頂上。昭陽正在苦思破城之計,探馬報說魏人援宋,龐涓親率大軍六萬開赴睢陽。
昭陽冷冷一笑,一面下令繼續攻城,一面分兵一萬增援符離塞。
與此同時,在陉山要塞的将軍府中,景合正與景翠及幾員骁将商議軍務,一名軍尉急進:“報,魏将龐涓率軍六萬,已于昨日辰時開往睢陽!”
“昨日辰時?”景合急問,“何人爲副将?先鋒是誰?”
“回禀将軍,副将、先鋒俱是公子卬。另有監軍一人,名喚孫膑。”
“孫膑?”景合一怔,擡頭望向衆位将軍,“你們可知此人?”
衆将皆是搖頭:“末将不知。”
景合思忖有頃,轉對軍尉:“再探!”
“是!”
軍尉走後,景翠問道:“魏人已經動窩,我們也該出征了吧?”
景合捋須有頃,正欲說話,外面傳來腳步聲,參将走進:“報,荊先生求見!”
景合轉對諸将:“荊先生來了,你們各回營帳,待命出征!”
聽到“荊先生”三字,諸将皆是滿面喜色,應諾出帳。
景合轉對參将:“有請荊先生!”
參将領命,不一會兒,領進一人,年約四十,着裝儒雅,一進門就跪地叩道:“草民荊生叩見将軍!”
景合欠欠身子:“荊先生免禮!”又手指客位,“先生請坐!”
荊生謝過,起身坐下。
景合笑問:“公孫先生可好?”
荊生拱手揖道:“回将軍的話,公孫先生甚好。先生托在下捎來玉璧一雙,以謝将軍!”說着從袖中摸出一隻精美禮盒,呈予景合。
景合徐徐打開,果是一雙玉璧,精美絕倫,微微笑道:“既爲公孫先生大禮,在下卻之不恭,這就收了。”将禮盒合上,遞予景翠,又轉對荊生,“不瞞先生,這些日子東奔西走,将士們都饞壞了,方才本将還在念叨你呢!貨都帶來了?”
“回将軍的話,”荊生點頭,“草民接到将軍的命令,連夜宰殺,先送三十車來,餘下三十車,兩日後送到。”
景合樂得合不攏嘴:“好好好,難爲先生了!”又轉對參将,“荊先生從葉城一路趕來,想是累壞了,快安排先生安歇!”
“末将遵命!”
荊生拱手辭道:“景将軍,草民告辭!”
景合送至帳外,複進帳中,對景翠道:“将三十車鮮肉分發三軍,讓将士們飽餐兩日,待龐涓兵至睢陽,再行出征!”
“末将得令!”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