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秦改坐爲跪,朗聲說道:“師姐在上,請受蘇秦三拜!”說着,連拜三拜。
玉蟬兒心頭一凜:“蘇公子行此大禮,叫蟬兒如何敢當?”
“若無師姐,就無蘇秦今日,跪在這兒的隻能是洛陽軒裏那個結巴的蘇秦,亦将是爲功名利祿苟活的那個世俗的蘇秦。師姐純淨、善良的真心,将如皓月的光華,永遠普照蘇秦殘缺的靈魂。”
玉蟬兒淚水盈眶:“蘇公子溢美之詞,蟬兒經受不起。蘇公子,今日一别,此生還能相見嗎?”
蘇秦埋頭叩地:“無論走到天涯海角,蘇秦都會惦念師姐,惦念師兄,感念先生的再造之恩!”
玉蟬兒遲疑有頃,斷然取下挂在脖頸上的玉蟬,放在唇邊,輕吻一下,顫聲說道:“蘇公子……”
“師姐有何吩咐?”
“自蟬兒來到世間,此物不曾與蟬兒有過一日分離。二十年了,蟬兒已經是它,它也化了蟬兒。蘇公子今将遠行,蟬兒别無他物,唯以此物相贈,還望蘇公子早晚不棄!”
蘇秦全身都在顫動,呆有半晌,方才叩道:“師姐厚意,蘇秦心領了。師姐高潔之心,蘇秦永遠仰慕。師姐心愛之物,蘇秦卻不敢收。”
玉蟬兒的淚水奪眶而出,顫聲:“蘇公子?”
蘇秦亦是哽咽:“師姐,容蘇秦解釋一言。非蘇秦不愛此物,實乃山外颠簸,世俗渾噩,蘇秦身入凡塵,便如投身泥污,若将師姐貞潔之物帶在身上,豈不污了?師姐之心,蘇秦領下;師姐厚情,蘇秦銘刻于心。師姐珍愛之物,還請師姐随身攜帶,待蘇秦——”
“蘇公子,不必說了!”玉蟬兒打斷他,“蟬兒這就禀報先生!”說着緩緩起身,将玉蟬重新戴上,款款入洞。
門外,前來向先生辭行的張儀将二人的對話聽個清清楚楚,如夢初醒,無力地倚在門框上,淚如泉湧。
洞中,鬼谷子端坐于席,蘇秦、張儀雙雙叩拜,各自淚出。
鬼谷子睜開眼睛,掃二人一眼,緩緩說道:“你二人都要出山?”
蘇秦、張儀皆不作聲,隻是叩首于地,哽咽出聲。
鬼谷子又掃二人一眼:“上才求道,中才求仙,下才求仕。依你二人資質,若是潛心苦修,或可成就仙道,是否下山,可想清楚了?”
張儀叩首:“弟子愚鈍,難成仙道,乞請先生成全!”
鬼谷子轉向蘇秦:“蘇秦,你呢?”
蘇秦亦叩:“弟子願與師弟一同下山,同甘共苦!”
“唉,”鬼谷子輕歎一聲,“既然你們已經做出決斷,老朽就不強求了。我觀龐涓、孫膑,勢難相容,誠望你二人能與他們有别,互幫互讓,各成功業,勿傷同學之情。”
蘇秦、張儀雙雙點頭:“弟子記下了。”
“既已記下了,請随我來!”說着,鬼谷子起身,緩緩出洞。
蘇秦、張儀跟着先生走出洞穴,來到草堂。
草堂正廳,不知何時擺起一物,是一隻棋案。蘇、張頗覺詫異的是,棋案是金絲楠木做的,在秋日的光線下金光閃閃。棋案呈圓形,三足,像是一隻鼎,刀工極其精緻,圓形案面上刻着方形棋局,有縱橫棋道各十九條。
棋案左右兩側各擺一個席位,鬼谷子在案前坐下,指着兩個席位道:“坐吧。”
蘇秦、張儀左右坐下,盯住棋盤。顯然,這隻棋盤與他們平日所弈的完全不同。他們平時弈的是方盤,縱橫隻有十一條。
盤上空無一子。
鬼谷子拿出兩盒棋子,一盒黑子,一盒白子。
鬼谷子将黑子推給蘇秦,白子推給張儀,正襟,斂神:“執棋。”
蘇秦、張儀相視一眼,各執一枚棋子。
“蘇秦,張儀,”鬼谷子指向面前的棋局,“天下猶如棋局,治天下猶如弈棋。棋局在此,棋子已在你二人手中,可以開局了!”
蘇秦、張儀互望一眼,誰也沒有動手。
“弈吧。你們誰先落子?”鬼谷子盯住二人。
蘇秦、張儀再度相視,誰也不肯先落。
顯而易見,在這樣一個時辰,先生擺出這樣一個棋案,不會是讓他們對弈的。
蘇秦拱手道:“弟子愚昧,此局該如何弈,請先生指點。”
“棋如天下,治天下亦即弈天下。”鬼谷子看向棋局,“你二人皆是弈中高手,如何落子,如何定勢,如何謀篇布局,如何攻防,如何收官,種種方術,爲師就不講了。爲師想講的是,何爲棋,何爲弈棋之道。”
果然,先生是有話要說。
二人四目圓睜。
“何爲棋?棋爲易,爲時空之變數。相傳,伏羲氏觀物取象,制八卦,文王演之。卦中生卦,得六十四卦。鑒于卦象繁雜,卦理深奧,文王依據卦義,比照河圖、洛書,參閱時空變化,制棋喻之,教人娛棋明易。”鬼谷子指向棋案,“這隻棋案是多年前老朽綜文王所述,法古人所傳,據時空變數,特别設計的。”
此棋案竟是先生親手所創,蘇秦、張儀俱是驚訝。
“請看此局,”鬼谷子指向棋局,侃侃言道,“外圓内方,法乾坤也;三足承鼎,法神器也。萬物之數,從一而起。棋局之路三百六十有一,一爲棋局之主,據天元之位,運動四方。三百六十,象周天之數;分而爲四,以法四隅;隅各九十路,象季之日數;外周七十二路,法周天之候。棋子三百六十,黑白相半,法陰陽。局方而靜,棋圓而動,動靜相适。由是觀之,棋之道,法天象地,溝通天地人,堪爲三者運數變化之本。”
日常棋局竟有這般玄妙,倒是蘇秦、張儀未曾想過的。分離在即,先生臨别贈言,更非尋常教誨可比,二人愈加虔敬,全神貫注聽解。
“弈棋之道,與爲師講予你們的捭阖之道兩相契合,你們可比照參悟。棋局縱橫有道,喻治世不可逆道而行。棋局變幻莫測,自古迄今未有同局,喻時勢瞬息萬變,治世唯有随機應變,順勢利導,不可墨守成規。弈棋離不開棋子,你們各人掌握的一百八十枚棋子,置于盒中永遠都是死棋,隻有置于局中,才會生動,才會我中有你,你中有我。若是一子落錯,輕則失地損兵,重則全局皆輸,是以任何落子,必謀定而後動。”言及此處,鬼谷子緩緩閉上眼去。
蘇秦、張儀叩拜于地,齊聲應道:“先生教誨,弟子記下了!”
“記下就好!”鬼谷子再次睜眼,長歎一聲,“唉,你二人這要走了,爲師也就實言以告。五年前老朽收留你們四人爲徒,雖爲因緣聚合,卻也有所期盼。”
蘇秦、張儀異口同聲:“弟子謹聽先生訓示!”
“你二人聽好,”鬼谷子逐個掃視二人,“世道紛亂,七雄并世,群龍舞爪,生靈塗炭,天下蒼生渴望太平。太平是天地之道,亦是大勢所趨,大道所向,老朽期盼你們四人能以天道爲念,協力并肩,推動天下大勢走向太平,莫要記挂恩怨得失,名利情仇。”
蘇秦、張儀皆是一震,肩上如壓千鈞。
沉默許久,二人再拜,同聲應道:“弟子記下了!”
“記下就好!”鬼谷子微微點頭,“你們可有什麽要說?”
蘇秦道:“弟子有惑,求請先生指點!”
“說吧。”
“如何可使天下走向太平?”
“使天下相安。”
“如何可使天下相安?”
“天下相安之道,可經由二途。一是天下一統,二是諸侯相安。”
張儀插言道:“依先生之見,天下一統、諸侯相安二途,孰勝一籌?”
顯然,張儀所問極是棘手。
鬼谷子思忖良久,應道:“天下一統、諸侯相安二途,各有勝處,爲師難定優劣。不過,天下早已禮壞樂崩,人心不古,私欲橫流,諸侯各懷私利,鈎心鬥角,讓其彼此相安,回歸秩序,實乃與虎謀皮,道遙且艱。天下已如垂死之人,唯有快刀利刃,行非常之術,方可走向太平。是以老朽認爲,一統之途,或爲可行。至于如何走向一統,乃是上蒼賦予你二人的使命。”
蘇秦、張儀異口同聲,高聲誓道:“弟子誓願鞠躬盡瘁,不負先生所托!”
“不是老朽所托,是上蒼所托,是天下黎民所托。老朽要求你們,無論何時,無論何處,無論遭遇多少坎坷,都要以天下大局爲重,不可意氣用事!”
二人拜道:“弟子謹記先生教誨。”
鬼谷子從幾案下取出兩捆竹簡,擺在二人面前:“出此鬼谷,老朽就愛莫能助了。這是兩冊竹簡,你們一人一捆,若有困惑,可慢慢感悟。”
二人接過竹簡,展開,竟是他們曾在洞中連讀數日的《陰符本經》。不同的是,這兩冊簡上密密麻麻地寫滿了鬼谷子的注解。二人細審這些注解,赫然其中的正是鬼谷子近日所授的捭阖道術。顯然,這是鬼谷子近日來特爲二人撰寫的。一些地方,墨迹尚未幹透,墨香隐約。
蘇秦、張儀無不涕泣,伏地叩拜:“弟子叩謝先生厚贈!”
“局爲死,弈爲活。書爲死,用爲活。如何學以緻用,就憑你們感悟了。”
“謝先生指點!”
鬼谷子閉合雙眼,揮手:“去吧,老朽俗事已了,要入定了。”
蘇秦、張儀又拜數拜,退出草堂。
蘇秦、張儀各背包裹,朝他們居住了整整五年的草舍再望一眼,又朝草堂方向拜過三拜,起身沿河谷旁邊的小道走向谷口。
蘇秦走幾步,回望一眼。
張儀以爲他爲玉蟬兒,心中難受,奚落他道:“蘇兄,你好像割舍不下呀!”
“是呀,”蘇秦苦笑一聲,“這就下山了,還沒向師兄道聲别呢,方才尋他,哪兒也不曾見。”
想到玉蟬兒愛上蘇秦,童子或會吃醋,張儀話中有話:“别是師兄不想見……”略頓一下,“不想見我們,故意躲出去了。”
蘇秦自是聽出話音,知道張儀的“不想見”後想講的是“你”,此時卻也不好再說什麽,苦笑一聲,搖頭歎道:“賢弟既如此說,我們就走吧!”
二人邁步走去,剛剛轉過一個小彎,赫然看到童子站在前面,玉蟬兒端坐于地,面前擺着她的琴。
見二人走來,玉蟬兒面現微笑,沒有起身,聲音卻是清朗:“二位公子出山,小女子别無所贈,撫曲一首,祝二位公子一路順風,心想事成。”
話音落處,玉蟬兒輕舒長袖,兩手撫琴,所彈之曲依然是《高山流水》,但那韻味較五年前進谷之時,已不知高出多少。更何況玉蟬兒心思萬縷,又于此時此刻彈奏,更生一種莫名的感動。
童子聽得傷感,轉過臉去,以襟拭淚。蘇秦、張儀環視群山,緩緩跪下,和着琴音,朝鬼谷四山各拜幾拜,又朝童子、玉蟬兒拜叩。
童子緩緩走來,一手提一捆竹簡,交給蘇秦與張儀,笑道:“二位師弟下山,本師兄與師姐依先生所囑,連夜抄出此書,贈你二人,一人一捆,途中無聊時或可添些趣味!”
聽聞先生再度贈書,二人複跪下來,各自接過,朝山中又拜幾拜,起身,又朝童子、玉蟬兒各揖一禮,收竹簡于囊。
童子轉身又要回到玉蟬兒那兒,張儀叫道:“師兄留步!”
童子止步。
張儀深揖一禮。
童子還禮:“張師弟有何吩咐?”
“谷中數年,師弟甚是感念師兄。這要走了,師弟别無他物,榻下有件寶貝,就贈師兄了!”
“童子謝過師弟!”
張儀一個轉身,頭也不回地率先走去。蘇秦朝玉蟬兒、童子各揖一禮,也扭頭跟去。玉蟬兒和淚彈琴,樂音袅袅繞繞,直将他們送出谷外。
回到谷中,童子想起張儀所囑,遂到張儀舍中,果從榻下摸到一物,是捆竹簡,也沒拆看,直接提往草堂,大聲叫道:“蟬兒姐,寶貝來了!”
玉蟬兒問道:“什麽寶貝?”
“張師弟的寶貝,贈給我了,這還沒看呢。”童子說着放下竹簡,打開一看,卻是龐涓所抄的《吳子兵法》。
“咦!”童子抓耳撓腮,兀自怔道,“此書不是燒掉了嗎,爲何張師弟這兒還有?”
玉蟬兒卻是明白了,淡淡說道:“既是張師弟送你的,你就藏起來吧。”
童子踢它一腳:“先生既要燒它,童子藏之何用?”轉念一想,複又捆紮起來,提在手中,“這些竹片不錯,待雪天來時,可以拿它烤火。”
蘇秦、張儀一路無話,直到走出雲夢山,仍舊一前一後地悶頭急行。渡河,過宿胥口,二人又走一時,眼前現出兩條路,正南一條官道直通大梁,另一條小道偏向西南,沿河水直達洛陽。
“蘇兄,”張儀止步,抱拳道,“我們該在此地分道揚镳了。眼前兩條路,你走哪一條?”
“賢弟,”蘇秦怔了,“這……這才剛出宿胥口,你我還可再走一程。”
“蘇兄,”張儀再次抱拳,“天下沒有不散的酒宴,你我終有一别,何在一程兩程?”
看出張儀不願同行,蘇秦隻得回揖一禮:“賢弟定要作别,在下隻能依從。”
“謝蘇兄。”張儀拱手,“在下有一事好奇。”
“賢弟請講!”
“師兄、師姐所抄之書,會是同一冊呢,還是各有所贈?”張儀放下包袱,取出一捆竹簡。
蘇秦笑笑,亦從囊中取出一捆,展開。
兩卷内容完全一緻,連字迹也一般無二,均是童子抄寫前半卷,玉蟬兒抄寫後半卷。
赫然于首的皆是“商君書”三字。
張儀收起竹簡,不無歎服道:“先生處事,張儀服了!”
蘇秦複将竹簡收囊,笑笑,拱手問道:“順便問一句,賢弟可是前往楚地?”
“咦?”張儀大是驚訝,“在下欲往何處,蘇兄何以知道?”
“‘風蕭蕭兮過矣……’當是楚地民謠,賢弟順口吟之,可見謀楚甚久,蘇秦據此知之。”
張儀嘿然笑道:“蘇兄揣摩之功果是厲害。不瞞蘇兄,在下謀楚的确有些日子了。楚國腹地廣闊,物産豐饒,人民殷實,進可攻,退可守,當是作爲之地。我觀列國,能一統天下者,非秦即楚,張儀就賭楚國了。蘇兄欲至何地?”
蘇秦指着通向洛陽的小道:“賢弟看得遠,在下歎服。在下欲回洛陽,就走這條小路了。”
張儀笑道:“蘇兄不走大道,在下隻好走了。”朝小道又望一時,拱手,“蘇兄将出山之後的第一塊棋子落于天元,真是妙手,在下歎服,就此賀了!”
“哦!”蘇秦一怔,“賢弟何來此說?”
“蘇兄欲行假道滅虢之計,豈不是妙?”
“此話怎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