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蟬兒放眼望去,但見萬裏晴空點綴朵朵白雲,一行大雁正從頭頂掠過,排成“人”字隊形飛過鬼谷。姬雪的聲音亦随着一聲聲的雁叫響在耳邊:“……雨兒,燕地遙遠,阿姐這一去,此生怕是再難回來了。阿姐想念你時,就會把心裏的話兒說予大雁,大雁最是守信,定會把阿姐的話兒一絲不差,全捎予你。雨兒,秋天到來時,隻要你看到南飛的大雁,可要用心去聽……”
玉蟬兒正在回想,雁陣已經掠過頭頂,飛向南面山頂。玉蟬兒緊追幾步,眼睜睜地看着雁陣沒入山後,那串“嘎嘎”的叫聲也漸響漸弱,再也聽不到了。
山谷重歸靜寂。
玉蟬兒的淚水倏然而出,正自傷懷,又有兩行雁陣由北飛來,嘎嘎叫着,掠過她的頭頂。玉蟬兒兩眼直直地凝視它們,目送它們再次消失在南山之巅。
又候一時,再無雁陣。玉蟬兒輕歎一聲,走回草堂,取出琴匣,拿出姬雪贈她的七弦琴,輕輕撫摸。
玉蟬兒手撫琴弦,淚下如雨,喃喃哽咽道:“阿姐,雨兒看到大雁了,它們告訴我,它們看到你了,它們看到你站在它們面前。可你望着它們,什麽也沒有說……什麽也沒有說……阿姐,你心裏有話,爲什麽不對雨兒說呢?阿姐……雨兒想你啊!”
玉蟬兒悲泣有頃,緩緩起身,抱琴走到戶外,在草坪上并膝坐下,面朝北國方向,輕輕彈奏。
一陣風兒吹過,一片秋葉飄零,落于琴上,複被風兒拂走。
琴聲初時低沉,如嗚如咽,而後如急風驟雨,再後如雁語聲聲,又如流水淙淙,聲聲呢喃,最後如浮雲掠過,陷入一片死寂。
兩百步開外的小溪旁,蘇秦、張儀并肩呆坐于一塊巨石上,各閉眼睛,全神貫注于玉蟬兒的琴聲。
鬼谷子與童子散步歸來,看到二人,亦走過來。
蘇秦感覺有人,睜眼見是先生,翻身欲拜,被鬼谷子伸手止住。張儀則完全沉浸于玉蟬兒的琴聲裏,兩行淚水無聲滴下,滑落在石頭上。
鬼谷子跨上石頭,坐下。張儀猛然發覺,打個驚愣,緊忙抹去淚水,坐攏過來。
鬼谷子眼望張儀:“張儀,在聽什麽呢?”
張儀應道:“回先生的話,弟子在聽師姐彈琴。”
“琴聲如何?”
“感人肺腑,催人淚下。弟子聽琴無數,唯有今日琴聲令弟子心顫。”
“是的,”鬼谷子微微點頭,“老朽看到了。”轉問蘇秦,“蘇秦,你也在聽蟬兒彈琴嗎?”
蘇秦應道:“是的,先生。”
“琴聲如何?”
“如泣如訴。”
“哦?”鬼谷子擡頭,“可曾聽出她在泣什麽?訴什麽?”
蘇秦搖頭:“弟子聽不真切。”
“嗯,”鬼谷子贊道,“你能聽出,已經不錯了!”
張儀心裏一動,急切問道:“敢問先生,師姐在訴說什麽?”
鬼谷子轉向童子:“小子,你來說說,你的蟬兒姐在訴說什麽。”
童子正在閉目傾聽,聽到鬼谷子發問,頭也未扭:“回先生的話,蟬兒姐在跟大雁說話。”
“大雁?”張儀略怔一下,恍然有悟,不無歎服道,“嗯,大師兄說得極是,想是師姐看到大雁南飛,這才出來彈琴。”
鬼谷子沒有睬他,繼續問童子:“你的蟬兒姐在對大雁說些什麽呢?”
童子又聽一陣,搖頭。
張儀急問:“先生能聽出她在訴說什麽嗎?”
“是的,”鬼谷子緩緩說道,“她在诘問大雁爲何不守信用,爲何不把該捎之物捎來。”
“該捎之物?”張儀打個驚愣,“請問先生,大雁能捎何物?”
鬼谷子瞥他一眼:“你要關心這個,最好去問蟬兒。”
張儀知先生已經揣出他的心意,臉上一熱,垂下頭去。
“先生,”蘇秦解圍道,“如此細微之境,弟子能否聽懂?”
鬼谷子應道:“隻要用心,自然能夠聽懂。”
“如何用心?”
“将心比心,心心相印。”
“如何做到心心相印?”
“人心直通情、意。欲知他人之心,就要揣摩他人情意。聽其琴,揣其情,摩其意,自通其心。”
蘇秦喃喃重複:“揣其情,摩其意,自通其心。”
“正是,”鬼谷子重申一句,“此爲揣、摩之術。捭阖之術五花八門,首推揣、摩。”
張儀已經聽出先生是在借機傳授,精神陡來,大睜兩眼:“請問先生,何爲揣情?”
鬼谷子緩緩說道:“揣情就是度量他人之心。詩曰,‘他人有心,于忖度之’,講的就是揣情。若是揣人,則要察其言,觀其色,聞其聲,視其行,然後推知其心之所趨。若是揣天下,則要透視國情,觀其貨财之有無,人民之多少,地形之險易,軍力之強弱,君臣之賢愚,天時之福禍,民心之向背,然後推知其國運是盛是衰,是興是亡。”
鬼谷子由此及彼,推及揣摩天下。蘇秦、張儀如聞天書,似癡似迷。
沉思良久,蘇秦問道:“請問先生,揣情之後,是否就當摩意?”
“正是。情爲外,意爲内。揣情是爲摩意,得意方得根本。揣爲摩之前提,摩爲揣之目的,揣、摩相輔相成,不可分離。”
張儀急問:“何爲摩意?”
“情爲外,意爲内。所謂摩意,就是根據揣情所得,投其所好,誘其内意。譬如說,對方廉潔,若說以剛正,此人必喜,喜,必洩其内;對方貪婪,若結以财物,此人必喜,喜,必洩其内;對方好色,若誘以美色,此人必喜,喜,必洩其内。是以善摩之人,如臨淵釣魚,隻要用餌得當,魚必上鈎。知其情,得其意,功成一半矣。”
蘇秦、張儀再入深思。
見二人完全進入狀态,鬼谷子緩緩起身,跨下石頭前又補一句:“習口舌之學,不知揣情摩意,就如聾子瞎子,若想成功,難矣哉。”
蘇秦、張儀起身拜道:“弟子謹記先生所言,細加體悟。”
望着鬼谷子與童子的背影漸去漸遠,張儀回過頭來,轉對蘇秦,由衷歎服:“蘇兄,你說先生這人,肚裏有多少寶貨,盡可悉數倒出就是,偏是星兒點兒,讓你我整天價瞎琢磨。”
蘇秦撲哧笑道:“賢弟,就你我這點兒肚量,先生若是全倒出來,能不撐死?”
“蘇兄說得是!”張儀亦笑一聲,“先生這……今日一點兒,明日一星兒,就是讓你我慢慢悟呢。”略頓一下,“哎,我說蘇兄,今兒這點兒揣和摩,可有感悟?”
“還沒細想呢,談何感悟?”
“在下想到一事,你我何不就此習練一下,或有所悟。”
蘇秦笑道:“賢弟想到何事?”
“師姐。”張儀稍作遲疑,做出漫不經心的樣子,“方才先生說,師姐在诘問大雁爲何不把該捎之物捎來,想必是師姐在思念什麽人。蘇兄你來揣摩一下,師姐她能思念何人?”
蘇秦連連擺手:“若是揣摩别人,在下或可。揣摩師姐,在下斷然不及賢弟。”
“蘇兄不必謙遜。”張儀話中有話,“在此谷裏,除先生之外,真正曉得師姐的,還不是你蘇兄?譬如方才,師姐彈琴,在下聽到的不過是琴,蘇兄聽到的卻是心。僅此一點,在下已是服了。”
“賢弟過譽了。”蘇秦笑道,“其實,師姐之心,賢弟早已揣出,不過是故作不知而已。”
“蘇兄說笑了,”張儀亦笑一聲,“在下若是知曉,何苦去問先生,授人笑柄?”
“賢弟聽琴心顫,淚流滿面,若不将心比心,心心相印,何至此境?”
見蘇秦說出此話,張儀拱手笑道:“在下心事,真還瞞不過蘇兄!”
這日夜間,張儀輾轉反側,久未入眠。聯想到《詩經》開篇的“求之不得,輾轉反側”之句,張儀苦笑一聲,披衣起床,輕輕推開房門。
時值仲秋,一輪圓月明朗如鏡,高懸天上。張儀走到草坪上,仰面躺下,兩眼眨也不眨地凝視這輪明月,觀望一團又一團的淡淡白雲緩緩地移近它的身邊,再從它的身上悠然掠過,漸去漸遠。
望着,望着,月亮上面似有東西在動。張儀揉揉眼睛,定神細看,是玉蟬兒。玉蟬兒身披白紗,步态輕盈地飛下月亮,緩緩向他走來。不是走來,是飄來,像是一片随風翻舞的樹葉。
玉蟬兒飄呀飄,飄呀飄,眼看就要飄到眼前,忽地止住,現出一個側身,徐徐除掉披在身上的白紗。冷冷的月光傾瀉下來,傾瀉在她美如天仙、柔若白雲的處子胴體上。
張儀閉目不看,也恰在此時,耳邊響起玉蟬兒冷冷的聲音:“諸位公子,蟬兒不是英雄,蟬兒沒有壯志。自從踏入這條山谷,自從跟随先生,蟬兒之心已經交付大道,不再屬于蟬兒了。屬于蟬兒的,隻有這團肉體。如果哪位公子迷戀它,蟬兒願意獻出。諸位公子,蟬兒是真心的。有朝一日,如果你們真的能夠成爲英雄,如果你們真的能夠拯救亂世,如果你們真的能夠救黎民于水火,如果你們真的能夠因此悟道,就算将蟬兒此身一口吞去,蟬兒有何惜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