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謝柱國大人擡愛!”陳轸拱手,傾身,壓低聲音,“确有一件大寶,柱國大人或感興趣。”
昭陽傾身問道:“是何大寶?”
“令尹之位!”
“令尹之位?”昭陽眼睛大睜,顯然未聽明白,“請上卿明言!”
“令尹景舍垂垂老矣,不堪驅使。在下請問大人,就眼下而言,能代景舍之位者,會是何人?”
“這……”昭陽遲疑一下,“在下不知呀!”
陳轸語氣肯定:“如果不出在下所料,代景舍者,必是兩位柱國大人!”
“哦!”昭陽心頭一緊,身子趨前,“上卿何說此話?”
“這是秃頭上的虱子,明擺着的事。”
“請上卿詳言!”
“楚國以武立國。三十年來,楚國大争,無非二地,一是東南,二是泗上。楚王使屈氏鎮東南,以禦越人,使大人禦東北,以争泗上。楚國地方五千裏,有雄兵三十萬,兩位柱國大人各領十萬。大人試想,楚王對二位早已舉國相托,令尹之位難道還能旁落他手?”
“唉,上卿有所不知,大王以國相托的是景氏!”
“非也,非也,”陳轸連連搖頭,“如果商於不失,景舍之子景合或許有望,然而……”
昭陽沉思良久,微微點頭:“依上卿之見,在下與那屈氏,何人可占上風?”
“就眼下而言,”陳轸應道,“二位大人是半斤八兩。同爲司馬大人,雖有左右之分,卻是各主一方,各有倚重。至于誰能更上一層樓,就要看二位大人在未來三年,何人能建立功業了!”
昭陽抱拳道:“何處可建功業,還望上卿點撥。”
“眼下就有一個功業——取宋。”
“取宋?”昭陽震驚,“如何取之?”
陳轸湊近昭陽,耳語。
數日之後,昭陽觐見楚威王,奏道:“啓奏大王,宋偃聚衆暴亂,逐兄篡位,已是大逆。幾個月前,此公在齊、魏相王之後,自封爲王不說,更在稱王大典上射天鞭地,淫亂後宮,諸臣凡谏者皆被射殺,人神共怒,天下稱其爲‘桀宋’!”
“嗯,”楚威王點頭,“此事寡人早有聽聞。愛卿今日提起,意欲何爲?”
“宋乃膏腴之地,我若不取,齊必取,齊若不取,魏必取。臣以爲,大王當以宋公偃不敬天地之罪,興義師伐之!”
“這……”楚威王沉思良久,盯住昭陽,“我若伐宋,齊、魏必救,那時,我當奈何?”
“就臣所知,”昭陽奏道,“齊人新敗于魏,國力大傷,無力交戰。齊将田忌在魏蒙羞,回齊後辭官歸隐。齊無田忌,即使出兵,亦不可懼。”
楚威王閉目沉思。
“還有,”昭陽趨前一步,“臣已得報,越王無疆近集大軍二十一萬,海、陸并舉,正在開往琅琊,看這樣子,勢在謀齊。齊人自顧無暇,如何顧宋?”
“嗯,”楚威王點頭應道,“越人是有異動,”從案下拿出一封邊關急報,“屈愛卿已有奏報,寡人還在納悶呢!”
“大王,越人襲齊,東、南無虞,齊人抗越,無暇顧宋,我可全力争宋,實乃天賜良機啊!”
“良機倒是良機,”威王眉頭又皺起來,“不過,齊雖無憂,魏卻麻煩。魏罃早視宋爲其囊物,隻是礙于寡人和田因齊,他才有所忌憚。我若伐宋,宋偃失去齊援,必向魏求救。魏罃師出有名,還能放過這個機會?魏得龐涓,反敗爲勝,士氣正盛,愛卿如何應對?”
“魏出師無名!”
“哦?”
“因爲徐州相王時,魏王已将宋國拱手讓給齊國,隻是沒有诏示天下而已!”
楚威王倒吸一口氣,半晌:“愛卿怎麽曉得?”
“那個盟約是陳轸簽的!”
“哦,原來這樣,”楚威王點頭,“隻是,齊、魏交惡,齊人敗了,那個盟約魏若不守呢?魏王新得龐涓,敗齊潰趙,底氣足呢!”
“不守也不怕他!”昭陽捏緊拳頭,“大國交兵,打的是錢糧。據臣所知,魏國雖有龐涓,但庫無存糧,邊民流失逾五十萬衆,民心不穩,就如一個傷重之人,沒有三年五載,是康複不了的。再觀我大楚,近年并無大戰,商於雖失于秦,卻也是窮山惡水,無傷根本。我今國庫充盈,兵精糧足,莫說魏國出兵無名,縱使出兵,我何懼之?”
楚威王捋須良久:“說說看,愛卿打算如何伐宋?”
“我王可出大軍十萬,臣引銳卒六萬伐宋彭城,由景合引軍四萬屯于陉山,牽制魏人。陉山離魏都大梁不足兩百裏,急行軍一日可到。魏人若是妄動,景将軍就可直驅大梁,殺其老巢!魏人必回救,那時,我可兩面夾擊,或一舉敗魏人,或與魏人對壘于野,擊不敗他也耗死他!”
楚威王閉目又是一番沉思,睜眼道:“來人!”
内臣至:“臣在!”
“召太子、令尹、左徒及諸執珪、柱國大人入宮議事!”
孫膑下山之後的頭幾日裏,鬼谷四子的草舍裏更見冷清。蘇秦、張儀都如換了個人,一連數日,要麽蒙頭大睡,要麽并膝呆坐,要麽進山閑逛,誰也不思精進,嘴巴上如同貼了封條,連走路都是低垂腦袋,腳步拖沓,狀如落魄失魂。
如此這般過了七日,張儀終是憋不住,于第八日午後推開蘇秦房門。蘇秦正在閉目靜坐,聽聲響知是張儀,眼皮不擡,端坐如故。
張儀盯蘇秦一陣,重重咳嗽一聲,開始他的習慣動作——兜圈子。通常情況下,兜三圈也就夠了,這日卻是不同,張儀不停地兜,邊兜邊将兩眼鎖住蘇秦,步伐走得極慢,好像對方是個怪物。
蘇秦如如不動。
不知兜有多少個圈子,張儀終又強忍下來,拔腿走出,順手拉上房門。張儀在外面的草坪上埋頭又轉了一會兒,顯然實在憋悶,噌噌幾下再次走到蘇秦門前,“嗵”一聲将門踹開,徑直走到蘇秦跟前,動作誇張地并膝坐下,從喉嚨深處重重咳嗽一下,大聲說道:“我說蘇兄,我們還是說句話吧!”
蘇秦微微睜眼,看向張儀,嘴巴未張,眼神卻在告訴他:“說什麽呢?”
張儀嘿然一笑:“你說孫兄他……走就走吧,還勾魂,看把蘇兄整得遠看像根枯木,近看像具僵屍!”
蘇秦複将眼睛閉上,身子卻動了動,屁股朝後挪有一寸。
張儀撲哧笑道:“說是僵屍,有點屈了,改稱活肉吧,這個确切點兒,蘇兄畢竟能動,隻是沒有精氣神而已!”
蘇秦再度睜眼:“是說你自己吧?”
“好好好,”張儀笑道,“就算是說我自己吧!無論如何,隻要蘇兄能開金口就成。”
“賢弟有話,這就說吧。”
“我想說的是,”張儀提高聲音,“這個天下真他娘的有意思!”
蘇秦斜他一眼:“賢弟何出此言?”
“龐涓那厮還沒弄明白子醜寅卯,急匆匆地就出山了。真也奇怪,在下做夢也未料到,僅一年,就他肚裏那點兒貨色,竟然也能封侯拜将,蔭妻乘龍,大紅大紫呢!”
蘇秦白他一眼:“我還以爲賢弟能說出什麽駭世之語呢,不想卻是這個。”
“再觀孫兄,”張儀顧自說道,“尚未出山,嗬,瞧這威勢!太子親臨,重金禮聘,前簇後擁,車馬塞道!”
蘇秦埋下頭去,沉默不語。
“你且說說看,”張儀激動起來,“你我與他二人一同進谷,一同拜師,不是吹的,無論哪一點兒,總也不比他們差吧!”
蘇秦輕歎一聲,悶了。
“我說蘇兄,”張儀将聲音提高幾分,幾乎是在嚷嚷,“随便想想,要是你我出山,這個世界會是什麽樣子呢?”
蘇秦擡起頭來:“你說會是什麽樣子?”
“哈哈哈哈,”張儀放聲長笑,“天翻地覆,天翻地覆喲!”
蘇秦再度埋下頭去,沉默半晌,方才說道:“依賢弟看來,難道我輩皆已成器?”
張儀哈哈又笑數聲,方才接道:“蘇兄何能用此‘難道’二字?以龐涓之才竟然橫掃列國,孫兄之才遠勝龐涓,天下何人可敵?在這谷中,閉眼想想,你我二人縱使不濟,也不至于遜色于孫兄吧。”
“賢弟之才,自在孫兄之上。”
“蘇兄莫要謙遜,你我既已結義,就要說心裏話。蘇兄,你這摸摸心窩,當初來這谷中,可爲終老于山林?”
蘇秦一驚,擡頭望着張儀:“賢弟是說……”
“依在下之見,我們也當尋個機緣,下山大幹一番!”
蘇秦正欲接話,有聲音從門外傳來,不及扭頭,童子已是閃進房門,望二人嘻嘻一笑:“是哪位師弟嚷嚷着下山哪?”
二人皆吃一驚,緊忙起身,拱手揖道:“師弟見過大師兄!”
幾年下來,不知不覺中,童子已經變聲,長得跟張儀差不多高了,言談舉止也較先前成熟,但身上的一股童稚之氣終未消除。
看到二人震驚的樣子,童子呵呵笑出幾聲,擺手道:“坐坐坐,我又不是先生,你們不必多禮。”見二人坐下來,眼睛瞟向他們,“說呀,師兄在候回話呢。”
見童子盯過來,張儀隻好揖道:“回大師兄,是在下說的。”略頓一頓,“我與蘇兄連悶數日,有件事情想不明白,大師兄來得正好。”
“張師弟,”童子收回目光,微微一笑,嘴角外側各顯出一個淺淺酒窩,“這幾日來,你二人存心下山,卻又不好向先生張口,可是爲這事兒嗎?”
童子一語說出二人心事,張儀語塞。
“兩位師弟過慮了。”童子的酒窩加深加大,聲音卻不無揶揄,“鬼谷之中,既沒有安門,也沒有上鎖;先生既未硬請兩位上山,自然也就不會扯住兩位袍角,不讓你們下山。兩位師弟想走,随時都可上路,還有什麽想不明白的?”
童子不軟不硬的幾句話,把張儀噎了個上不來氣:“這……”
“大師兄,”蘇秦抱拳解圍,“在下和張師弟并無此意。前幾日孫兄下山,我二人都很難過。方才念及此事,張師弟有所歎喟,僅此而已。”
“是嗎?”童子轉望張儀,“孫膑出山,張師弟是何歎喟,可否說予師兄聽聽?”
張儀略想一下:“飛龍在天。”
童子笑道:“聽這話音,張師弟這是困龍在山了。”
張儀又被噎個半死,憑他伶牙俐齒,竟是說不出一句話來。
蘇秦再度解圍:“大師兄,師弟有惑。”
童子轉頭,樂呵呵地看向蘇秦。
蘇秦問道:“依大師兄之見,龐兄、孫兄可算成器?”
童子笑道:“當然算了!”
“這……”蘇秦略怔一下,“在下和張師弟呢?”
童子連連搖頭。
“大師兄,”張儀急了,大聲質問,“你憑什麽說他們成器,而我們未成?”
“就憑這個,”童子手指二人,“他們二人已經下山,你們二人仍舊待在此地。”
“師兄此話不公!”張儀抗辯,“他們下山,是因爲他們想下山。我們不下山,是因爲我們不想下山!”
“好了,好了!”童子擺擺手,呵呵又笑幾聲,“本師兄來到此處,不是與你辯論的。要想知道成器與否,你們最好去問先生。”說着起身指向門外,“兩位師弟,請吧。”
蘇秦、張儀皆是怔了。
張儀嗫嚅:“去……去哪兒?”
“嘻嘻,”童子詭詐一笑,“去問先生呀。”
二人自然不敢爲這事兒去見先生,互望一眼,随即坐下,誰也不肯挪窩。
童子沉着臉催道:“先生正在草堂等候你們,還不快走!”
見童子不是開玩笑,二人緊忙爬起,整過衣冠,跟童子走到草堂,果見鬼谷子端坐堂中,玉蟬兒坐在斜對面。童子走過去,在先生身後稍偏的位上站定。
二人叩拜,鬼谷子示意免禮。二人遲疑一下,挨玉蟬兒并膝坐了。
鬼谷子笑吟吟地望着蘇秦、張儀,直入主題:“前幾日,你二人想必是見到榮華富貴了!”
先生出口即問這個,蘇秦、張儀哪裏還敢說話,個個将頭埋下,惶然失措之狀就像是闖下大禍的孩子。
鬼谷子淡淡一笑:“老朽問你們,是否也想下山?”
蘇秦、張儀将頭垂得更低。
“怎麽不說話呢?”鬼谷子不依不饒。
二人越發不敢吭聲。
“回禀先生,”童子插進來,“他們不好開口,童子代答。方才童子去時,兩位師弟正在商議何時出山之事。”
“大師兄!”張儀臉色紫漲,急欲制止。
“呵呵呵,張師弟,”童子沖他笑道,“心裏有話,該在這裏說才是。方才你不是說,你二人的才華絲毫不遜于孫膑和龐涓嗎?你不是認定你二人已經成器了嗎?”
張儀大窘,垂頭嗫嚅:“先生,弟……弟子……”
鬼谷子微微一笑,轉向蘇秦:“蘇秦,你是否也有同感?”
“是的,”蘇秦老實點頭,“看到龐兄、孫兄際遇如此,弟子确有感懷。”
“張儀,”鬼谷子轉向張儀,“是則是,非則非,鬼谷之中,用不着藏藏匿匿。”
張儀垂頭應道:“是。”
“再說,”鬼谷子接道,“你也沒有說錯。就老朽所察,你二人所悟,應該不在龐、孫之下,如果他們算是成器,你二人理當成器。”
聽到“理當”二字,蘇秦怔了:“先生是說,我們二人尚未成器?”
鬼谷子拖長聲音:“不是尚未,是遠未。”
張儀不服了,擡頭辯道:“既然我們不比他們差,先生爲何說他們已經成器,而我們遠未成器?”
“好吧,”鬼谷子直望過來,“你想知道原因,老朽這就說予你聽。老朽問你,如果你二人出山,何以存身立命?”
張儀應道:“我們既習口舌之學,自當以口舌之辯存身立命。”
“口舌有巧有拙,辯才有高有低,老朽再問,你二人辯才如何?”
張儀不假思索:“巧設機辯,無理亦勝三分。”
鬼谷子搖頭:“此辯可以說人,不可以說家。”
“那……”張儀接道,“出口成章,言必成理,自圓其說,滴水不漏呢?”
鬼谷子再次搖頭:“此辯可以說家,不可以說國。”
張儀急了,抓耳撓腮,有頃,侃侃陳詞:“察言觀色,趨吉避兇,擇善者而說之,擇不善者而避之。”
鬼谷子又是搖頭:“此辯可以說國,不可以說天下。”
張儀震驚,目視蘇秦,見他也是目瞪口呆。
鬼谷子笑問二人:“你二人還有何辯?”
張儀、蘇秦雙雙搖頭。
“呵呵呵,”鬼谷子輕笑幾聲,“還要再問答案嗎?”
蘇秦、張儀又是搖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