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轸走出宮門,踏上轺車回家。轺車辚辚而行,陳轸閉目苦思。惠文公特意留他,心中明明有事,且他陳轸也已猜出所爲何事,然而此公竟然忍住,隻字不露,還耍閑情,拉他去看這場歌舞。
難道這場歌舞有何深意?
陳轸思慮多時,仍是一頭霧水。此番入秦,惠文公二話不說,一見面就封他上卿,賜他宅院,賞他金帛、仆從,種種“恩遇”皆出意外。他自覺受之有愧,本想進獻制魏良策,可此公自從封他上卿之後,既未召他觐見,也未向他“垂詢”任何國事。身爲人臣,不知其主而妄言者,下場往往可悲。再說,惠文公不是魏惠王,早晚想到他一石數鳥,于短短數月之間一連誅殺商鞅、甘龍諸人,使前朝權臣土崩瓦解,陳轸的後脊骨都是涼的。
陳轸又走一程,見尚未黑定,遂勒轉馬頭,驅車拐向嬴虔府邸。嬴虔雖已卸下太傅之職,惠文公念及他爲宗親,特許保留其在鹹陽的府邸。近些日子來,陳轸無所事事,在秦又無朋友,無聊時就去拜訪這位秦國舊臣,或釣魚或弈棋,倒也投緣。
聽到車馬響,嬴虔知是陳轸來了,樂呵呵地迎他入廳,一邊吩咐掌燈,一邊設宴擺棋,準備大戰一場。
陳轸心事浩茫,哪有閑情陪他下棋,便伸手輕輕推開棋枰。
嬴虔驚訝了,盯他幾眼,半開玩笑道:“上卿大人,看你眉頭皺成這個樣子,别是想念女人了?”
陳轸苦笑道:“真還就是一位女子!”
“看看看,”嬴虔拍手笑道,“果被老朽說中了!是哪家女子,上卿隻管說來,老朽這就爲你張羅!”
“唉,”陳轸搖頭歎道,“有誰看上我這落勢之人,必是眼睛瞎了!”
“咦?”嬴虔急了,“你如何說出此話?君上待你不薄,上卿鵬程無量,正是用武有地呢!”
陳轸自斟一爵老酒,端起飲了,将這日面君的前後經過約略講述一遍,末了問道:“君上獨留下官,邀下官賞玩義渠歌舞,究竟有何用意,下官實難揣測,還望老太傅賜教!”
赢虔捋須有頃,點頭道:“若是這個女子,老朽倒是略知一二。前日老朽進宮看望老夫人,正巧路過樂坊,聽聞坊中有歌飄出,聲如夜莺。老朽聞之甚喜,進去一看,果是人間尤物。老朽當即尋到樂坊令,打算贖她出來。樂坊令說,此女是義渠貢品,這幾日就要進獻君上,眼下正在演練。老朽聽聞此言,隻好作罷!”
陳轸與他又叙一時,見仍談不出個所以然來,遂告辭出來,于人定時分,悠悠晃晃地回到家裏。
陳轸如往常一樣步入内室,寬衣解帶,正欲就寝,借着微弱燭光,猛見榻沿坐着一人。陳轸退後一步,拔劍喝道:“何人在此?”
榻上之人緩緩起身,叩拜于地,用生硬的口音說道:“先生勿驚,奴婢是來侍奉先生的。”
陳轸近前幾步,定睛細看,來者不是别人,卻是後晌在宮中領舞的西域舞姬。
陳轸震驚,大聲叫道:“來人!”
家宰聞聲,疾步走進:“主公有何吩咐?”
陳轸厲聲責道:“這個女子爲何在此?”
“回禀主公,”家宰應道,“一個時辰之前,宮中内宰親自送她過來,還送來許多嫁妝!”
“嫁妝?”陳轸驚問,“什麽嫁妝?”
家宰拿出一本冊子,細細禀道:“黃金一百兩、錦緞三十匹、白璧兩雙、西域奇香十盒、珍珠……”
不及他說完,陳轸擡手就是一記耳光:“你個渾蛋!如此大事,方才爲何不報?”
家宰手捂左臉:“小……小人不敢!内宰吩咐,君上有旨,任何人不得提前報知主公,君上……君上要給主公一個驚喜!”
陳轸沉下神來,思慮有頃,轉對家宰:“備車!”
家宰怔在那兒:“這已人定了!”
陳轸喝道:“什麽人定不人定的,快備車去!”
家宰應聲諾,疾步出去。
陳轸匆匆穿衣戴冠,到銅鏡前端詳一番,轉身對依舊跪在地上的女子道:“姑娘,你可有姓名?”
那女子再拜道:“回禀先生,奴婢名叫紮伊娜。”
“紮伊娜?”陳轸叫不習慣,将三字重複幾遍,嚼味有頃,笑道,“叫起來不順口。可去掉紮字,就叫伊娜。”
伊娜點頭,再叩:“奴婢伊娜謝過先生。”
“起來吧,”陳轸指着放在一旁的裘衣,“請把裘衣穿上,外面甚冷。”
姑娘略怔一下,取過裘衣,穿在身上,怯怯地望着陳轸。
“伊娜,請跟我走!”說完陳轸頭前走去。
惠文公放下奏章,正欲回宮就寝,内臣報說陳轸求見。
惠文公微微一笑:“宣他觐見!”
陳轸叩道:“臣叩見君上!”
“是陳愛卿呀!”惠文公埋頭于奏章,頭也不擡,也沒叫他起來。
過有至少一刻,惠文公放下奏章,見陳轸仍舊撅着屁股叩在那兒,瞟他一眼:“愛卿不在府中歇息,這麽晚了,還來求見寡人,可有要事?”
陳轸朝外擊掌。
伊娜聽到聲音,蓮步輕移,在他身邊跪下,叩道:“奴婢叩見君上。”
惠文公看她一眼,揮手:“你且退下!”
“奴婢告退。”伊娜再拜起身,款款退出書房。
“看這樣兒,”惠文公望着陳轸,“是此女不入愛卿的眼喽?”
陳轸再拜,涕泣:“臣何德何能,竟蒙君上如此恩寵?”
“恩寵?”惠文公怔了,“愛卿此言從何說起?”
“君上,臣……”陳轸泣道,“臣落難于秦,君上不計前嫌,收留臣不說,又賞金賜府,還将這……這天下尤物,恩賜于臣,叫臣如何敢受?”
“呵呵呵,”惠文公又笑數聲,話外有音,“陳愛卿,什麽天下尤物,不就是一個女人嘛!大丈夫立于世間,女人就如衣裳,黃金就如土石。唯有千秋功業,青史載名,才是志士所求!”
陳轸沉默有頃,再拜:“君上之言,如醍醐灌頂!臣此來,另有一言奏報!”
惠文公笑道:“不瞞愛卿,寡人知你心裏有話,”手指前面席位,“坐下來,慢慢說。”
“謝君上賜座!”陳轸起身,在惠文公指定席位坐下,拱手說道,“君上,臣有一策,或可制魏!”
“哦!”惠文公身子前傾,“是何良策?”
“他山之石,可以攻玉!”陳轸一字一頓。
“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惠文公喃喃重複數次,似乎仍舊不得要領,便擡頭望向陳轸,搖頭苦笑,“這……寡人愚癡,還請愛卿詳解。”
陳轸啓發道:“楚山有玉,君上何不借之?”
“楚山?”惠文公似是明白一點,又似沒有明白,探身問道,“愛卿是說,寡人可借楚人之力謀魏?”
陳轸拱手:“君上聖明!”
惠文公眼睛大睜:“楚人之力,寡人如何借之?”
“自田齊以來,泗上諸國一直是齊、楚相争之地。泗上十二國,論富足莫過于宋、衛。前幾年魏王伐衛,與齊、趙、韓構怨;楚早欲吞宋,隻是顧忌齊、魏。今齊新敗于魏,國力受挫,于楚當是天賜良機。君上若使楚人伐宋……”頓住話頭,目視惠文公。
“愛卿妙計!”惠文公豁然開朗,擊案叫道,“楚若伐宋,宋必向魏求救。魏有龐涓、孫膑兩大奇才,必恃強援宋,楚、魏之間必有一戰。兩強相争,無論誰勝誰負,寡人皆可漁利!”
“君上聖明!”陳轸微笑道,“君上,此舉還将結出一果。”
惠文公再度傾身:“願聞其詳!”
陳轸侃侃說道:“魏若救宋,帶兵者必是孫、龐二人。龐涓之才,已蓋列國,孫膑更在龐涓之上,魏軍取勝當無大礙。臣是說,魏在取勝之後……”再次頓住。
惠文公是何等聰明之人,當下眉頭一挑:“愛卿是說,兩強同事一君,必有一争?”
陳轸點頭再道:“君上聖明!”
惠文公離座,親執陳轸之手,重重握住,連聲說道:“好好好,寡人果然沒有看錯,愛卿真是棟梁之材啊!”有頃,似是想起一事,松開陳轸之手,若有所思地返回座席,面現憂色,“隻是……”
陳轸問道:“君上有何憂慮?”
“唉,”惠文公歎道,“此計雖妙,可寡人如何方能使楚伐宋呢?”
“君上放心,”陳轸微微抱拳,“臣與楚将昭陽私交甚厚。上柱國昭陽和屈匄眼下是楚王的左右司馬,掌管楚地軍務。十幾年來,昭陽一直忙于争奪泗上,六年前率軍伐宋,因田忌出兵,無果而返。昭陽唯利是圖,臣若誘之以利,曉之以害,昭陽必聽。”
“如此說來,倒是可行。”惠文公凝眉有頃,決斷道,“你可透給昭陽,就說越國大軍正向琅琊集結,圖謀伐齊。齊人眼下自顧無暇,顧不了宋國。”
“哦?”陳轸眼睛大睜,“此事屬實否?”
“寡人可有戲言?”惠文公給出一個肯定的手勢,“越王無疆自不量力,欲踐勾踐昔年之志,興師二十萬衆,海陸并舉,将于明年春暖花開之際,北伐齊國,謀霸中原。”
陳轸大喜:“真是天助君上!有越人助力,臣此行必成!”
惠文公起身,朝陳轸深深一揖:“驷有勞愛卿了!所需多少财寶,愛卿隻管列出清單,隻要秦地擁有,寡人盡皆準奏。聽聞昭陽好色,寡人另撥美女二十名予你,愛卿可去樂坊,随意挑選。”
陳轸起身叩道:“君上厚愛,臣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陳愛卿,”惠文公親手扶起他,“楚天廣闊,實乃大有作爲之地。愛卿此去,要像釘子一樣紮在那裏,務使楚人爲我所用!”
“轸萬死不負君恩!”
“好!”惠文公再度拱手,“待愛卿成功之日,寡人定有厚報!”攜陳轸之手,走出戶外,指着仍在外面守候的伊娜,“時辰不早了,這麽冷的天,讓美人候于風中,愛卿這是暴殄天物了!”
陳轸臉色微紅:“臣謝君上厚賜!君上留步,臣告退!”
數日之後,陳轸以秦國特使身份,驅車三十乘,随帶甲士三百,離開鹹陽,徑奔楚地。惠文公用公辇親送陳轸十裏,臨别之時,從袖中摸出一塊絲帛交給陳轸:“愛卿可将這個帶上!”
陳轸接過一看,上面寫着一排人名,不明所以,擡頭看向惠文公:“君上?”
“這些人皆在楚地做事,或對愛卿有用。”
陳轸也早聽說黑雕台的事,知是他們,也就不再多話,收起絲帛,跪地泣道:“謝君上厚愛,臣去也!”
惠文公拉他起來,親手扶他上車,君臣二人依依惜别。
陳轸南出武關,沿商於谷地南下丹陽、襄陽,徑奔郢都。山路難行,又有雨雪阻隔,陳轸一行走走停停,曆盡辛苦。幸有伊娜相伴,更有二十名美女随侍,陳轸一路上倒也逍遙。
兩個月後,陳轸抵達郢都,在驿館稍歇數日,具表觐見楚王,呈上禮單,陳述秦公睦鄰誠意。
楚威王仍在記恨公孫鞅襲占商於谷地之事,接過禮單,打眼掃過,随手擲于地上,冷冷說道:“這些物事兒,秦使還是帶回去吧!秦公若是誠心睦鄰,就将商於谷地歸還寡人!”
“回禀大王,”陳轸叩道,“據轸所知,商於谷地是前朝重臣公孫鞅出兵奪占,實非秦公本意。鑒于公孫鞅功勳卓著,先君孝公拿他無奈,隻得任其非爲。後孝公薨,秦公車裂公孫鞅,也算爲楚人雪恥了。即使如此,臨行之際,秦公仍然吩咐陳轸,要轸再爲此事向大王道歉。至于何時能将商於谷地歸還大王,秦公以爲,此事涉及先君,不可速圖,隻要楚、秦誠意睦鄰,沒有不能解決之事。秦公誠心,天地可鑒,些微薄禮,還望大王笑納!”
“上卿之言也有道理,秦公心意,寡人暫先收下!”威王朝内臣努嘴,内臣撿起禮單,候立于側。
陳轸再叩:“陳轸謝大王寬恕!”
楚威王轉對内臣:“賞秦使陳轸玉璧兩雙,南海寶珠十顆,絲帛二十匹!”
“陳轸謝大王厚賞!”
郢都主大街左司馬府中,昭陽正在後花園中練劍,家宰邢才走來,看到昭陽正好舞至妙處,哈腰候于一邊。
昭陽舞畢,收步作勢,擡眼道:“有事嗎?”
邢才拱手道:“禀報主公,秦國特使陳轸求見!”
“呵呵呵,”昭陽将劍插入鞘中,“此公至郢數日,早該來了!你去告訴他,讓他再候一刻,就說本公馬上就到!”
昭陽回房換過衣服,趕至客廳,與陳轸見過禮,分賓主坐了。
“呵呵呵,”昭陽拱手笑道,“前陣子聽說上卿爲龐涓那厮所害,蒙冤離開魏國,在下甚是感喟。後又聽說上卿爲秦公所用,依舊被拜作上卿,在下才松了口氣,正想如何去爲上卿賀喜,上卿就使楚來了!今日在下無事,剛好與上卿暢飲,一來爲上卿壓驚,二來爲上卿洗塵,三來我們也是幾年未見了,好好暢叙一番!”
“轸謝柱國大人挂念!”陳轸還過禮,端起幾上的茶水,輕啜一口,搖頭歎道,“唉,不瞞柱國大人,在下蒙受魏王恩寵多年,本欲衷心事魏,不想卻爲奸賊龐涓所害,隻身倉皇逃離。幸蒙秦公不棄,方使在下有個栖身之所啊!”
“上卿是大才,終生守着魏罃,也是屈了。聽聞上卿出走,在下就想,早晚得遇上卿,定向大王舉薦,依上卿之才,必得大用!”
“謝柱國大人擡愛!”陳轸擊掌。
幾個仆從擡進兩隻大箱。
陳轸從袖中摸出禮單,呈予昭陽:“柱國大人厚愛,陳轸無以爲報,區區薄禮,還望大人笑納!”
昭陽接過單子,眼睛略略一瞄,遞給邢才。
邢才開箱驗收,當場唱道:“黃金一百兩,玉璧兩雙,夜光杯四隻,錦緞二十匹,秦女五名……”
邢才唱完,陳轸再次擊掌,依次走進五名少女,無不粉面含羞,豔若桃花,看得昭陽兩眼發直。
“柱國大人,”陳轸指着五個少女,緩緩說道,“這五位女子個個知書達理,能歌善舞,别有異國情趣,或可爲大人解悶。”
昭陽從美女身上收回目光,拱手揖道:“上卿所贈如此隆重,叫昭陽何以爲報?”
陳轸示意,衆女退出,邢才亦使人擡走禮箱。
“呵呵呵,”陳轸弦外有音,“于柱國大人的厚愛來說,這些物事,不足挂齒呢!”
昭陽身子趨前:“難道上卿還有大禮不成?”
陳轸淡淡一笑:“大人府中黃金充棟,美女盈室,能缺這些嗎?”
“哈哈哈哈,”昭陽大笑幾聲,“缺倒不缺,不過,既爲上卿所贈,縱使一根青絲,在下也必藏之愛之,珍之貴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