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惠王扶起孫膑,拉住他又是一番打量,點頭贊道:“嗯,好儀表,既有儒雅風度,又有軒昂氣勢,果是名家之後啊!”
孫膑揖道:“王上褒獎,草民愧不敢當。”
二人顧自說話,不知不覺中,龐涓竟被晾在一邊。
龐涓又跪一時,見惠王仍然沒有記起他,隻好悻悻爬起,不無尴尬地候于一側。
聽到惠王贊譽,龐涓偷眼望去,果見孫膑身上有股浩然之氣,與在谷中時大不一樣,心中微微一凜,跨前奏道:“父王,此地風寒,莫要傷了龍體!”
魏惠王朝龐涓看一眼,呵呵笑道:“愛卿說得是,此地不是禮賢之處。”又轉向孫膑,拱手一揖,“孫子,宮中叙話!”
孫膑還禮:“陛下先請!”
魏惠王一把攜住孫膑之手,徑自走去。龐涓悻悻一笑,與太子申并肩跟後。
來到前殿,分君臣坐定,魏惠王轉向孫膑,拱手道:“寡人望孫子之來,如渴思飲哪!”
孫膑抱拳回揖:“草民初來乍到,無尺寸之功,卻蒙王上如此垂愛,實在慚愧!”
魏惠王再揖:“孫子爲天下大賢,寡人本當親去雲夢山恭迎大駕,無奈國事煩冗,一時走不開,讓申兒代勞,已是失禮了!今蒙孫子看重,躬身至魏,寡人未能郊迎三十裏,這又失禮了!”
孫膑感動,起身叩拜,聲音略是哽咽:“王上……”
魏惠王再次起身,親手将孫膑扶起,攜他至席,按他坐下,複到自己席前坐定,目光慈愛地望望龐涓,看看孫膑,感歎道:“不瞞孫子,寡人自得龐愛卿,國威大振。聞孫子與龐愛卿同窗共讀,已有大成,寡人心中挂念,夜不成寐。《詩》曰:‘青青子衿,悠悠我心。’此之謂也!今得孫子,寡人總算能睡個安穩覺了!”
孫膑抱拳道:“王上知遇之恩,草民必結草以報!”
“孫愛卿,”魏惠王抱拳還禮,話入正題,“魏地處中原,有齊、楚、秦、趙、韓五大強敵環伺,堪稱四戰之地。寡人自承大統以來,東憂西患,無一甯日。前幾年,秦人自西來,奪我河西數百裏,占我函谷要塞,威逼我崤關和河東。前不久,齊人自東來,兵鋒脅迫大梁。幸有龐愛卿中流砥柱,方使寡人轉危爲安。痛定思痛,寡人決定恢複先王鐵軍,重組大魏武卒,再振大魏雄威。這是大事,唯龐愛卿一人,獨力難支,愛卿此來,适逢其時啊!”
龐涓從這幾句話裏探知惠王基本贊成自己的擴軍奏案,心中大悅,面上卻是聲色未露,隻将目光緩緩移向孫膑,希望他能推波助瀾,盡快促成此事。
孫膑緩緩應道:“王上壯志,草民不勝敬仰。草民有一言,不知當講否?”
“愛卿但說無妨!”
“先聖老聃曰:‘兵者,不祥之器,不得已而用之。’老聃又曰:‘以道佐人主者,不以兵強天下……大軍之後,必有兇年。’是以草民……”
孫膑接連引出老聃之語,龐涓已知話頭不對,連使眼色,又打手勢,不讓他再說下去。孫膑看見,止住話頭。
魏惠王身子微微前傾,盯住他:“孫子,說下去!”
孫膑看一眼龐涓,遲疑有頃,繼續說道:“草民以爲,先聖之言,不可不察。自古迄今,聖人治世,沒有一人是靠兵強馬壯打出來的。”
“這……”魏惠王略顯不快,收回前傾的身子,“請問孫子,兵若不強,馬若不壯,倘若有人打上門來,寡人何以拒之?”
“回禀陛下,”孫膑抱拳應道,“治國必以兵備,但兵備當以息争爲旨,不宜恃強好戰。草民先祖孫武子說過:‘百戰百勝,非善之善也;不戰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故上兵伐謀,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
魏惠王凝眉有頃,微微點頭:“聽孫子之言,寡人耳目一新。關于治軍用兵之法,寡人擇日讨教。孫子聽旨!”
孫膑起身,叩首:“草民候旨!”
“封鬼谷士子孫膑爲客卿,賜客卿府一處,仆從三十名,黃金一百兩,錦緞三十匹。俟有功績,另行封賞!”
孫膑再拜:“臣謝王上封賞!臣告退!”
“愛卿慢走!”
返回途中,龐涓埋着頭,一句話不說。
快要走到武安君府,龐涓終于出聲,搖頭長歎:“唉!”
孫膑擡起頭來:“賢弟,膑适才所言,哪兒不妥嗎?”
“唉,”龐涓又歎一聲,“孫兄如何能在王上面前說出不戰之詞呢?”
孫膑略怔一下:“賢弟,膑心有所想,口就……”
“孫兄啊,”不待孫膑說完,龐涓擺手打斷,“身爲将帥,若不征伐,王上養之何用?”
孫膑驚愕:“賢弟……”
“好了,好了,”龐涓再次擺手打斷他,“小弟懇求孫兄,此等話語,今後莫要再說。否則,朝中就會有人将我鬼谷士子看作貪生怕死之輩,于先生面上無光。”
孫膑不無茫然地望着龐涓。
龐涓爆出一笑,朝孫膑肩上輕拍一掌,面色和悅起來:“好了,孫兄,莫提這些不快之事。明日若無大事,随涓弟大營裏瞧瞧!”
孫膑點頭:“唯聽賢弟吩咐。”
翌日晨起,龐涓如約邀孫膑馳入城南中軍大營,請來司徒白虎作陪。
如前番惠王視察一般,龐涓再次展示了三千虎贲的威勢。
看過力士的表演,龐涓不無得意地望着孫膑和白虎:“這些将士,不知兩位入眼否?”
白虎大是歎服:“看龐将軍帶兵,真是沒個說的!有這樣的勇士沖鋒,何陣不陷?”
龐涓笑道:“三千虎贲各有所能,勇冠三軍,皆爲折旗奪帥之士!”
“嗯,賢弟此念甚好。”孫膑亦是贊道,“打蛇先打首,擒賊先擒王。這些勇士若能一舉擄獲敵方将帥,或可免除更多刀兵!”
“哈哈哈哈!”龐涓爽朗笑道,“承蒙孫兄誇獎!好一句‘擒賊先擒王’!小弟養他們,爲的就是擒王!”略頓一頓,手指前面營帳,“孫兄,白兄弟,前面就是中軍大帳,請!”
幾人走進中軍大帳,公子卬迎出,領他們走至一側,伸手揭去罩于其上的錦緞,現出沙盤。
望着如此精妙之物,莫說是白虎,縱使孫膑,也是驚奇。
龐涓笑道:“孫兄,此盤爲小弟親手設計,專供諸将教戰之用!”
孫膑歎道:“賢弟用心良苦,在下敬服!”
“唉,”公子卬長歎一聲,半是讨好龐涓,半是遺憾道,“回想當年河西之戰,魏卬若是有此沙盤,公孫鞅如何能勝?”
眼下的龐涓,跟一個月前已經不同,不僅身爲主将,在軍營裏高出公子卬兩頭,且在爵位上也不遜色于他,因而言語舉止早不似先前謙恭,聽聞此話,非但不領情,反倒從鼻孔裏輕輕哼出一聲,陰陰笑道:“河西之戰當是敗在本将身上,如何能怪安國君?”
白虎卻未聽出話音,盯住龐涓:“河西之戰與龐将軍并無瓜葛,龐将軍何有此說?”
“怎能與本将無關呢?”龐涓不無揶揄,“若是本将五年前就已擺出此盤,他公孫鞅如何能勝?”
公子卬面紅耳赤,窘在那裏。
龐涓似也覺得過分了,神色斂起,一本正經地對白虎道:“司徒大人盡可放心,河西之仇一定能報!”又轉向公子卬,“待本将征伐秦國,活擒嬴驷一事,就由安國君親爲!父仇子還,老秦公雖說死了,隻要擒住小秦公,安國君照樣解恨!”
公子卬借了台階,勉強笑笑:“大将軍如果伐秦,卬願爲先鋒!”
“不是如果,”龐涓臉色虎起,語氣斬釘截鐵,“在本将心中,伐秦隻是遲早之事!”說着順手抄起放在沙盤上的教戰竹杖,指着沙盤,“諸位請看,從這裏到這裏,都是秦土。秦、魏本是天敵,這又多了河西之辱,這一戰非打不可!不過,秦已奪占河西,據函谷、陰晉,盡取要塞,伐秦當是一場苦戰!”看向孫膑,“爲此,涓拟備戰三年,征募大軍二十萬,決戰秦土。秦人之中,司馬錯雖然善戰,卻是匹夫之勇,唯公孫衍是個對手。不過,有孫兄在此,你我聯手,想他公孫衍……”頓住話頭,冷笑一聲,将杖頭指向河西,“我可兵分兩路,一路收複此地,擒住公孫衍,另一路直搗鹹陽,使其首尾不能相顧。縛住嬴驷之後,我可将老秦人全部趕出關中,讓他們扶老攙少,到西方戎狄的大草原上替我王牧羊去!”
龐涓一番大話出口,諸人面面相觑,公子卬更是大張嘴巴,目光呆呆地盯住沙盤上的竹杖。
“破秦之後,”龐涓陡然将竹杖劃向韓地,“大軍回師,順手取韓。韓侯是隻老狐狸,又有申不害在,實力不可小觑。前番四國謀魏,唯有韓人佯攻,可見其謀算之深。好在申不害已老,韓又無險可守,取韓當無大礙。”目光望向孫膑,“至于如何取韓,涓也想好了,首先卡斷武遂之道,就是這兒,使韓南北不能兩顧,分兵輕取上黨、宜陽,活擒韓侯于此,就是新鄭。不過,隻要此人早晚聽候我王差遣,涓也不想過分難爲他。”
“取韓之後,”龐涓再将竹杖移向邯鄲,“我可稍事休整,再取趙地。趙國權臣奉陽君有勇無謀,大權獨攬,取趙當是舉手之勞。”竹杖移向臨淄,“齊公倘若仍無大才,依舊用那田忌,隻怕此番他想做婦人,也沒那麽容易了!”
話及此處,許是想起田忌着婦人之裝時的窘态,龐涓爆出一聲長笑,笑畢,才又移動竹杖,朗聲說道:“涓之大敵是這兒,楚國!孫兄請看……”将竹杖繞沙盤上最大的一塊地盤畫了一圈,“從這兒到這兒,楚地如此遼闊,縱使我有三十萬大軍,也顯不足。然而,楚地雖闊,楚人卻是不濟,門閥林立,互相不和,正好我各個擊破。如果不出意外,我可于五年之内,将楚人趕過江水。江水以南,多山地丘陵,雖然不富,倒也不缺山珍奇玩,楚王若有誠意,涓可奏請王上,許他在江南做個大王,讓他每年進貢,娛樂我王。一旦大國懾服,燕、衛、宋及泗上諸國,皆會望風而降,無須再動刀兵!”略頓一下,掃視衆人,躊躇滿志,“回想吳起之時,在魏大小七十六戰,無一敗績,拓地千裏。涓雖不才,願爲我王拓地萬裏,使列國諸侯魚貫而入大梁,北面而事陛下……”
龐涓越講豪氣越壯,衆人目瞪口呆,孫膑眉頭頻皺。
公子卬聽得激動,不無仰慕道:“父王若知大将軍壯志,夢中不知笑醒幾次。”
龐涓卻不睬他,隻拿眼睛望向孫膑。之所以邀他至此,之所以誇誇其談地大講自己的“淩雲壯志”,龐涓隻有一個目的,就是讓孫膑明白自己的“志向”。志不合,必難共事。既已邀他至此,他龐涓已是别無出路,必須與他結爲同盟。再說,眼下他還真的需要這個同盟。對他龐涓來說,當務之急是說服惠王重振武卒,擴軍備戰,偏又在這節骨眼上,朱威跳出來作梗。朱威一旦作梗,惠施、太子勢必爲他說話,而在魏王那兒,公子卬根本沒有說話之處,真能幫上他的,眼下怕也隻有這個孫膑。
孫膑回望他一眼,眼睛從沙盤上移開,嘴巴略動一下,又迅速封上。是的,站在面前的這個龐涓,僅一年之隔,于他已是陌生了。
“孫兄,”龐涓似已看出他的不快,補充道,“此爲涓弟宏願,能否實現,還要仰仗孫兄助力。隻要孫兄助我,涓弟自信,天下無人可敵!”
孫膑淡淡一笑,扭頭問道:“賢弟,營中可有方便之處?”
“哈哈哈哈,”龐涓略怔一下,大笑起來,“有有有,我道孫兄眉頭頻皺爲哪般,卻是内急呀,哈哈哈哈!走走走,涓弟陪你前去!”
安頓好孫膑,魏惠王返回禦書房,從頭翻閱龐涓的奏章。奏章由極薄的竹簡串連而成,字迹小而工整,因而冊卷看起來不大,讀起來卻是翔實,簡直是對魏國未來軍力、戰力的綜合預測,從戰略到戰術,從征丁擴軍到整頓軍力,重塑武卒,從收回河西到滅亡強秦,從順手滅韓到三晉一統,從并齊吞楚到天下歸一,直将魏惠王看得熱血沸騰,幾番拍案而起。
從前晌卯時到後晌申時,魏惠王未進午膳,未休午覺,一直手捧奏章,仔細審閱,閉目冥思,反複度量整體方案可行與否。
看到申時将過,毗人端來一碗羹湯,在他身邊跪下。魏惠王也覺肚中饑餓,接過喝下。喝過幾口,惠王指着龐涓的奏章不無興奮道:“來來來,你也看看!”
毗人拿過奏章,翻看一眼,啧啧歎道:“武安君的字,寫得真好!”
“你呀,”惠王白他一眼,“就看這些表象!你再看看,看細一點,寡人兒時的夢,都被龐愛卿寫在這上面了!”
毗人又看幾眼,放下卷冊,望着惠王:“老奴隻知侍奉王上,這些征呀伐呀,打呀殺呀的,老奴看不懂。”
魏惠王笑出幾聲,一氣喝完羹湯,把空碗置于幾上:“你呀,當然看不懂。要是你也能看懂,寡人身邊就沒有可意的人了!”
見幾案上另外擺着朱威的奏章,毗人随手拿起,嘩嘩翻過幾頁,有意無意地品評道:“王上,要與武安君比起來,朱上卿這字可就遜上一籌了。”
魏惠王拿過朱威的奏章,随手翻開,看沒幾行,立時凝住笑容,屏氣凝神,全心投入進去。毗人瞧見,悄悄拿走空碗,守在門外。
魏惠王又看一時,見天色昏黑,叫道:“來人!”
毗人走進,小聲應道:“老奴在!”
“掌燈!”魏惠王的眼睛依然盯在竹簡上,看也沒有看他一眼。
毗人使人點亮六盞油燈,将書房照得如同白晝。
魏惠王複将龐涓的奏章移過來,與朱威的并排擺在面前,一會兒翻翻這一冊,一會兒翻翻那一冊,起身在廳中來回踱幾遭,複坐下來再次翻看,凝眉苦思。
夜深了,毗人再次端來羹湯,站在門口,遲疑良久,近前說道:“王上,再喝一盅熱湯吧!”
魏惠王看他一眼,輕歎一聲,搖頭。
毗人手捧湯盅,跪下:“王上……”
魏惠王接過,放在唇邊輕啜一口,放下,長歎一聲:“唉,寡人喝不下啊!”
毗人掃一眼兩卷奏章,小聲問道:“敢問王上,可是爲這奏章煩心?”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