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這裏,魏惠王“啪”地扔掉箸子,吓得在一側侍奉進膳的幾個宮女撲通撲通全跪在地,花容失色,瑟瑟發抖。
毗人急走過來,小聲問道:“王上有何吩咐?”
“召武安君!”
“臣領旨!”
張猛依龐涓所囑,從各地軍卒中精選出三千奇能之士,列作名冊呈報龐涓。
龐涓一一審畢,不無感慨地對張猛道:“不瞞張将軍,在涓小時,大魏武卒是多麽神聖,身爲大魏武卒又是多大的榮耀啊!然而,所有這一切,在涓親曆平陽屠城之後,灰飛煙滅。張将軍哪,作爲軍人,涓渴望殺戮,涓渴望喋血,但那一定是在戰場上,一定要讓對手拿起槍!可那時,在平陽,唉,光天化日,殺孺奸女,禽獸不如啊!涓看得心寒,涓爲大魏武卒淪落至此而痛心不已。就在當日,涓脫下甲衣,涓暗下決心,有朝一日,涓若有緣再穿甲衣,一定要整頓武卒,再建鐵軍,樹吳起時代的大魏武卒雄風!”
“這個日子,末将看到了!”張猛心情激動,“能在将軍麾下,是末将此生之幸!”
“在下依據吳起将軍夢中所囑,詳細列出大魏武卒的軍風軍紀、作戰獎懲諸項行爲要則,請将軍作爲命令宣示三軍,照此整頓,嚴格訓練,凡違規則者,以軍法處置!”龐涓從案下拿出一冊厚厚的竹簡,遞給張猛。
張猛雙手接過:“末将得令!”
外面一陣腳步聲急,宮中來人宣召龐涓。
龐涓趕到禦書房,叩首:“兒臣叩見父王!”
“賢婿平身。”惠王朝他笑笑,指向旁邊的席位。
“謝父王!”龐涓起身坐于席位。
“聽聞孫武子後人孫賓與愛卿同在鬼谷修習兵學,可有此事?”惠王緊緊盯住他,劈頭問道。
龐涓一下子蒙了。他做夢也沒有想到惠王會突然問出這個。
“賢婿?”惠王傾身,目光征詢。
“回禀父王,”龐涓回過神來,拱手禀道,“确有此事。孫賓與兒臣于同日進谷,同随鬼谷先生修習兵學。”
魏惠王又問:“賢婿出山,孫賓爲何仍在谷中?”
龐涓心頭又是一怔,眼珠子一轉,順口應道:“孫賓年齒長于龐涓,雖肯用功,記憶卻差,在學業上稍遜兒臣一籌。同一篇文章,兒臣詠讀三遍即可熟記,孫賓卻要詠讀十遍,是以先生準允兒臣下山,獨将他留于谷中。”
龐涓此說與淳于髡所言相去甚遠,魏惠王眉頭微皺,略頓一下,直言道:“寡人聽說,孫賓已得鬼谷子絕學,是橫掃千軍之才呢。”
龐涓心頭收緊,眼珠子又是一轉,從容應道:“士别三日,當刮目相看。兒臣下山已滿一年,孫賓是否長進神速,兒臣委實不知。”
“嗯,”魏惠王臉色稍緩,點頭,“賢婿所言也是。”目光熱切地盯住龐涓,“寡人欲得孫賓,賢婿意下如何?”
“父王所欲,亦爲兒臣所願!”龐涓鄭重應道,“兒臣與孫賓有八拜之交,親如兄弟;兒臣下山之時,曾與孫賓有約,如果兒臣得意,就邀請孫賓一同下山,共事父王!”
“呵呵呵,太好了!”魏惠王面色大悅,半是責怪道,“賢婿既有此願,早該奏報爲父才是!”
“兒臣未奏,原因有二,”龐涓沉下氣來,緩緩回道,“一是兒臣剛剛用事,貿然舉薦,恐人議論兒臣結黨營私;二是孫賓本爲齊人,家廟皆立于齊。在鬼谷之時,孫賓曾多次對兒臣提及此事,說他有朝一日學有所成,想回齊國效力。如今齊、魏交惡,兒臣擔心他身在魏地,心念齊國,于國家或有不利……”本欲再說孫門與魏有血仇之事,話至口邊,又吞回去。
“嗯,”惠王微微點頭,“賢婿所慮甚是。不過,國家正值用人之際,如果孫賓能助賢婿一臂之力,當是國家大幸。至于孫賓心念齊國,也是常情。士爲知己者死,女爲悅己者容。孫賓若來,隻要寡人待以誠心,想必他也不會負寡人。”
“父王寬仁納賢之心,兒臣已知。兒臣明日即别大梁,趕赴鬼谷,邀請孫賓共謀大業!”
惠王閉目沉思,有頃,擺手止道:“眼下國事繁多,朝中不可沒有賢婿。再說,賢婿與蓮兒新婚燕爾,尚有許多俗禮不可省卻,眼下不宜遠行。這樣吧,賢婿可修書一封,由寡人使申兒前去鬼谷,一是迎聘孫賓,二是代寡人答謝鬼谷先生!他爲寡人培育兩位大賢之才,功莫大焉,寡人請以國師之禮待之。”
龐涓起身叩道:“兒臣代恩師鬼谷先生、師兄孫賓叩謝父王隆恩!”
“呵呵呵,”惠王擺手笑道,“去吧。若有空閑,叫蓮兒回宮看看。幾日不見,寡人甚是想念她!”
龐涓再拜:“兒臣代内子叩謝父王記挂!”
龐涓辭别惠王,回至府中,也如魏王一般茶飯不思,獨坐于書房,越想越是煩悶,幹脆起身,在廳中踱來踱去,自語道:“真是蹊跷!鬼谷子擇徒授藝之事,天下鮮有人知。我雖說過師從于鬼谷子,可從未提及另外三人,王上如何知道孫賓的?這且不說,王上非但知道,且肯定孫賓已得鬼谷子絕學,是橫掃千軍之才。細聽話音,王上深信孫賓之才優秀于我。這就怪了,孫賓所學,比我龐涓相差甚遠,料定他再學三年,也不及我。難道先生另有絕學,隻在我走之後獨傳孫賓,使他頓悟……”
龐涓沉浸于思慮之中,沒有注意到悄悄進來的瑞蓮公主。新婚燕爾,蜜月初度,公主一時也離不開夫君。前面見他突然被召,這又見他心情郁悶,眉頭不展,瑞蓮以爲有大事了,到他跟前,不無關切道:“夫君?”
龐涓吓了一跳:“夫人?”
瑞蓮的纖手搭在龐涓身上,柔聲問道:“夫君在此走來走去,自言自語,有何心事,能否說予臣妾?”
“謝夫人挂記。”龐涓淡淡一笑,“其實也無大事。适才父王召涓,問及鬼谷諸事,涓向父王推薦師兄孫賓。父王愛才心切,要涓禮聘孫賓下山,共創大業。此爲涓之心願,涓心激動,是以自語。”
瑞蓮噓出一口氣,順口說道:“這是喜事,值得慶賀呢。”
“呵呵,”龐涓心不在焉,“是個喜事,值得大賀。”
瑞蓮像個淘氣的孩子,纏住這個話題不放:“你們師兄弟,也有一年沒有見面了吧?”
“是啊是啊,是有一年了。”龐涓随口應一句,陡然意識到他所面對的是大魏公主,旋即輕歎一聲,“唉,不瞞夫人,涓自離鬼谷,就如一個迷途的稚子。所幸得遇父王和夫人,才算有所傍依。”
瑞蓮感動,埋頭于龐涓懷中:“夫君……”
“唉,”龐涓又歎一聲,“若得孫兄在此,涓就多了一個手足兄弟。不瞞夫人,得此佳音,龐涓真是喜不自禁哪!”
瑞蓮擡起頭來,撲哧笑道:“夫君跟旁人就是不一樣!”
龐涓一愣:“有何不一樣?”
“别人遇到喜事,總是眉開眼笑;夫君遇此喜事,卻是眉頭緊皺,連聲歎氣,似有浩茫心事。”
“夫人真會說笑。”龐涓也笑起來,“常言道,物極必反,涓是喜極而歎了。”
二人說笑一陣,瑞蓮轉換話題:“方才夫君叩見父王,父王沒說别的?”
“父王說,他和母後甚是想念你,要你得空回宮一趟。”
瑞蓮泣下:“幾日不見父王和母後,臣妾也是挂念。明日臣妾回宮看看,夫君意下如何?”
“好好好!涓與夫人同去。涓早就想去後宮探望母妃,叩謝她的大恩大德!”
“咦,”瑞蓮目光詫異,“母妃有何恩德于你?”
龐涓眼望瑞蓮,微微笑道:“母妃爲涓生出如此賢惠、嬌美的夫人,恩德當比天大,比海深!”
瑞蓮再次将頭埋進龐涓懷裏,不無嬌羞:“夫君……”
龐涓性起,将她摟緊,解她衣帶。
二人正要纏綿,龐涓猛又想起一事,一把推開瑞蓮:“夫人,有個小事,涓去去就來。”
瑞蓮點頭,松開他,将松下的衣帶扣上,擡起一雙妙目:“夫君隻管忙去,臣妾候你就是。”
龐涓來到前院,找到龐蔥,小聲問道:“蔥弟,方才想起一事,大婚那日,有人上門鬧事,似聽白虎說是淳于髡。那日大哥喝多了,不及細問,究竟怎麽回事?”
“那日下午,”龐蔥應道,“門人急報,說有人在門口鬧事,想吃喜酒。小弟趕去,見是一個光頭,後來才曉得他是淳于子。小弟觀他相貌,知他斷非尋常人士,邀他赴宴,他卻不肯,隻說有人托他捎話給大哥。因是大哥喜日,小弟不能掃興,就把那話壓下了。”
龐涓心頭一沉:“何人捎話?所捎何話?”
“是仇家陳轸,他捎的話是:‘早晚若打噴嚏,便是陳轸惦念你呢。’”
龐涓牙關咬起,拳頭捏成一團,之後慢慢松開,爆出一聲冷笑:“嘿嘿,奸賊敢說此話,還算一個男人!”
“大哥,讓奸賊溜掉,是個禍害,我們得防着他一些!”
“溜掉也好!”龐涓鼻孔裏輕哼一聲,“人生在世,若無對手,活着也是無趣。隻是與他相鬥,髒了大哥的拳頭,卻是可惜!”略頓一下,話鋒陡轉,“那個秃頭哪兒去了?”
“近些日來,小弟使人盯他來着,得知他于前日觐見王上,聽說王上賞他不少黃金、絲帛等物,賜轺車一輛。”
龐涓一拳砸于幾上:“這就是了!”
龐蔥詫異道:“就是什麽?”
“陳轸讓大哥打的噴嚏!”
翌日,魏宮大朝,魏惠王的目光落在龐涓身上:“龐愛卿,禮聘孫賓之書,可否修好?”
“回禀王上,”龐涓跨前一步,“臣已修好,請我王禦覽。”說着從袖中取出竹簡,呈給惠王。
惠王細閱一遍,頗爲滿意,轉向太子申:“申兒。”
太子申出列奏道:“兒臣在。”
“鬼谷先生居于荒山野嶺,竟爲寡人育出龐愛卿、孫愛卿這樣的大賢之才,甚是難得。寡人本欲親往謝之,因國事煩冗,無法脫身。你代寡人前去,賜鬼谷先生黃金百兩,絲錦五十匹,禮聘孫賓,拜謝鬼谷先生的育英之恩。”
太子申叩道:“兒臣領旨!”
退朝之後,太子申叫住惠施,拱手道:“先生留步!”
惠施頓步,抱拳還禮:“臣見過殿下!”
“魏申覺得此事怪異,特向先生求教。”
惠施問道:“何處怪異了?”
“父王用士,向來沒有如此主動,爲何獨對孫賓行此大禮?”
“王上自比文侯,畢生之願是稱霸列國,南面而王。河西一戰使王上之夢幾乎破滅,所幸得到龐涓,雄心再起。聽聞孫賓之才更勝龐涓,自然是心向往之。”
“這個倒是。”太子申點頭,“魏申還有一事不明。孫賓爲龐涓師兄,禮聘孫賓,當由龐涓前去才是,父王爲何不差龐涓,反使魏申躬身前往呢?”
“這正是王上的高明之處。”
太子申一怔:“高明之處?”
“龐涓一戰成名,封侯拜将,權傾朝野,貴爲國戚,又與公子卬結在一起,在朝形成勢力,必對殿下不利。而未來繼承大統的,隻能是殿下。王上不善識人,卻善權術,此舉正是給殿下機會。假使孫賓才具勝過龐涓,王上自會重用。孫賓是殿下禮聘來的,于殿下就有知遇之恩,其中利害,不言而喻。”
太子申大是歎服,拱手道:“先生一語道破玄機,魏申茅塞頓開!”
太子申一行車馬浩浩蕩蕩,徑投雲夢山而去,一路曉行夜宿,三日之後抵達宿胥口,早有地方官員安排客棧住下。歇過一日,太子申随帶親信數人,渡河前往鬼谷。
因有向導領路,不消多時,太子申一行趕至鬼谷。行至谷口,太子申吩咐衆人守在谷外,僅帶四個擡謝禮的随員,畢恭畢敬地走進谷中。
谷中熱鬧早被童子發現。看到太子申數人走近草堂,童子迎上,當路而立。
太子申揖道:“請問童子,鬼谷先生可在?”
童子打量他一番,還禮道:“請問客官,爲何欲見家師?”
“請童子轉告鬼谷先生,就說魏國太子魏申求見。”
“請太子稍候。”童子返回草堂,報告玉蟬兒。
玉蟬兒入洞,小聲禀道:“先生!”
“可是有客人了?”
“是魏國太子,擡着禮箱,求見先生。”
“非來求見老朽,是來求聘孫賓的。”
“先生之意如何?”
“這是孫賓之事,讓他與孫賓談吧。”
“蟬兒知了。”
玉蟬兒款款走出草堂,距太子申五步停下,揖道:“小女子見過魏國太子殿下。”
想是未料深山野谷裏竟然有這麽一位絕世美女,太子申一下子愣了,癡癡地站在那兒。
玉蟬兒再次揖禮:“小女子見過太子殿下!”
太子申醒神,急急還禮:“魏申見過仙姑。請問仙姑,鬼谷先生可在?”
“先生閉關潛修,恕不見客。”
“這……”
“殿下一路辛苦,如蒙不棄,請至草堂喝杯清茶。”
“魏申謝仙姑款待。”
“殿下,請。”
“仙姑,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