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代有賢才出,各領風騷三五年。上卿在魏獨領風騷遠超五年,難道還不知足嗎?”
“什麽獨領風騷?”陳轸苦笑一聲,“晚生在魏,不過一個弄臣。前幾年,朝政全在白圭手上,晚生好不容易熬走白圭,這又來了個惠施。唉,晚生心中之苦,隻有晚生知道呀。”
陳轸說到傷心處,落下淚來。
抽噎一時,陳轸抹把淚水,看向淳于髡,長歎一聲:“唉,想我陳轸,處處謹小慎微,時時努力精進,隻想在魏有所進取。十幾年如一日,晚生一心隻知伺候魏王,不想一朝不慎,竟遭小人暗算。魏王明知晚生遭到暗算,仍舊不念前情,實在令人心寒哪!”
“呵呵呵,”淳于髡非但未表同情,反倒笑出幾聲,“上卿今日能看明白,也不算遲。人生浮華,無非功名利祿,食色享樂,忙忙碌碌,碌碌忙忙,數十年光景一過,憑他何人,也是個灰飛煙滅。不瞞上卿,光頭此生,既不獨仕一國,也不獨尊一君,因的便是看明白了這個。”
“敬請淳于子指點迷津!”
“常言道,狡兔三窟,奸鳥三巢,能女三嫁,策士三跑。你我策士便如鄉間媒婆,東家有求跑東家,西家有求跑西家,哪管什麽忠貞愛君之類渾話,隻要是有吃有喝有玩有樂,活個逍遙自在就成。”
“淳于子所言甚是。隻是龐涓害我一家性命,此仇不可不報,還請淳于子幫我!”
“幫你?”淳于髡撲哧笑道,“我老光頭一個,手無縛雞之力,如何幫你?”
“請問淳于子,此來宿胥口,可是要到魏國去的?”
“正是。”淳于髡點頭,“前番适周,光頭于無意中爲老燕公玉成一樁好事兒,老燕公感念光頭辛苦,留光頭在北國連住兩年,日日珍肴,夜夜笙歌,真也是個逍遙自在。去歲仲秋,光頭玩得膩了,辭别燕公前往趙國,在邯鄲住滿一年,這又玩得膩了,正欲再走,偏巧奉陽君兵敗朝歌,趙侯懼怕魏王報複,特地召見光頭,要光頭爲他跑一趟大梁,在魏王面前美言幾句。光頭有幾年未去魏地了,聽說惠施在梁爲相,甚想與他論辯名實,于是答應趙侯,替他跑趟差事,不想在此遇到上卿。”
陳轸放下酒爵,改坐爲跪,朝淳于髡連叩三個響頭。
“陳上卿,”淳于髡驚道,“這是爲何?”
“既爲此事,”陳轸叩首于地,“晚生欲求先生幫個大忙!”
“呵呵呵,”淳于髡捋須笑道,“幫忙好說!光頭草民一個,受不起大禮,上卿快快請起!”
陳轸起身,坐定,斟滿一爵,雙手捧給淳于髡:“晚生敬謝先生!”
淳于髡又是一笑:“你請光頭幫忙,再拿光頭的酒相謝,上卿倒會算計!”
陳轸從懷中摸出一塊乳白色的玉璧,小心解下,雙手捧至淳于髡面前:“晚生走得倉皇,身上并無他物,隻有這塊随身玉璧,雖不名貴,卻也是魏王所賜。晚生敬獻淳于子,還請先生笑納!”
淳于髡接過玉璧,仔細驗過,贊賞道:“啧啧啧,是塊好玉,可博美人一笑了。聽聞上卿庫納萬金,珍寶無數,果然是名不虛傳哪!”
陳轸長歎一聲:“唉,轸已混到這步田地,還說什麽金玉珠寶呢?”
淳于髡将玉璧放在手中,一邊把玩,一邊擡頭問道:“說吧,你要光頭如何幫你?是要魏王殺掉龐涓嗎?”
“晚生不敢。不過,晚生訪得一人,可制龐涓。晚生想借先生之口,薦給魏王。”
“哦,何人可制龐涓?”
“他的師兄孫賓。”
“孫賓現在何處?”
陳轸指指不遠處的山巒:“就在那片山林裏。不瞞先生,晚生剛從鬼谷出來。”
淳于髡望着遠處的山巒,輕聲歎道:“唉,鬼谷子真也是個怪物!憑他那身本事,到哪裏也能混個肚飽腸圓。他卻偏偏不幹,生生躲在林子裏受苦。”又擡頭望向陳轸,“不過,光頭還是聽不明白。如果孫賓可制龐涓,上卿爲何不将他薦給秦人或齊人,以齊、秦制魏,反而将他薦給魏王呢?”
“淳于子有所不知,”陳轸陰陰一笑,“如果晚生将孫賓薦給秦公或齊王,非但不制龐涓,反倒是在成全他了。”
淳于髡驚問:“哦,此話怎講?”
“淳于子想想看,無論孫賓至秦也好,至齊也罷,必受秦公、齊王重用。秦、齊若得孫賓,必謀魏國。秦、齊謀魏,魏王豈不是更加離不開龐涓,更要重用他了?兩國大戰,龐涓若勝孫賓,功莫大焉。龐涓若是戰敗身死,那也是死于國難,名垂千古啊。”
淳于髡沉思有頃,點頭道:“嗯,上卿所言在理。”
“不瞞淳于子,晚生跟随魏王多年,深知魏王爲人。魏王不識賢才,卻剛愎自用,好大喜功。有此昏王,縱有衆賢,也難以相安爲國。孫賓之才遠勝龐涓,二人更是同習兵法,同從一師。若是同朝爲将,二雄必有一争。兩雄相争,強者勝,如果不出意外,龐涓勢必受制于孫賓。晚生的今日,也必将是他龐涓的明日。隻待那時,晚生再去尋他龐涓複仇,看他還能逃往哪兒?”
淳于髡掂掂玉璧:“聽上卿妙算,與那龐涓真就是一對妙人兒!不瞞上卿,若要光頭殺那龐涓,隻能将這玉璧還你。若是隻将孫賓薦給魏王,光頭這就收下它了。”說罷樂呵呵地将玉璧納入袖中。
陳轸揖道:“晚生再謝淳于子大恩!事成之後,晚生另有重謝!”
“呵呵呵,”淳于髡笑道,“這點兒小忙,頂多就值這塊玉璧。上卿若是再謝,就是謝重了。光頭一生,雖說是貪财戀色,又愛喝點老酒,卻也是無功不受祿,能做多大的事,就收多大的禮,這是規矩,想必上卿是知道的。”
陳轸倒滿一爵,遞給淳于髡,笑道:“有勞先生了。這爵老酒,算是晚生敬你的!”
“這酒光頭喝了。”淳于髡接過酒爵一口飲下,在嘴上抿一把,“順便問一句,上卿下一步該去何處?”
“不瞞先生,”陳轸現出苦相,“晚生在這路口徘徊良久,思來想去,真還沒個去處。先生可有指教?”
“上卿何不前往鹹陽投奔秦公?”
“晚生也曾想過。”陳轸微微搖頭,“秦公已用公孫衍爲大良造,晚生與那厮有些過節,若去秦地,豈不又受他擠對了?”
“呵呵呵,”淳于髡又笑幾聲,輕輕搖頭,“上卿這是隻知其一了。依光頭看來,正是由于這個公孫衍,上卿在秦或得大用呢。”
“哦?”陳轸睜大眼睛,“晚生愚昧,請先生詳解。”
“依上卿資質,何須光頭饒舌?上卿隻管前去,光頭擔保你富貴無憂。”
陳轸略一思忖,似有所悟,朝淳于髡深深一揖:“晚生謝先生指點!”
“呵呵呵,”淳于髡笑道,“這個指點,卻是要讨謝禮的,不過,這個謝禮不是眼下就讨。待上卿在秦混得好時,光頭或會上門。”
“先生說笑了。晚生在秦倘若得居一錐之地,必使人相請先生!”
淳于髡倒滿一爵,遞給陳轸,自己也倒一爵,端起:“好,爲上卿在秦飛黃騰達,幹!”
二人飲盡。
陳轸放下酒爵,望向淳于髡:“晚生另有一事相托。”
“請講!”
“先生到大梁後,若是見到龐涓,就請捎給那厮一句閑話:‘早晚若打噴嚏,就是陳轸在惦念你呢!’”
“嘿嘿,”淳于髡笑道,“這句話倒是有味,老朽替你捎上!”
陳轸想定去處,遂繞道趙境,經韓上黨,再沿汾水渡河入河西,再渡洛水,一路餐風宿露,曆盡辛苦,終于在兩個月後抵達鹹陽,在東來街上尋好客棧住下。
獲知陳轸來到鹹陽,公子華急至大良造府,小聲禀道:“陳轸那厮到鹹陽了!”
“哦!”公孫衍略覺驚訝,“何時到的?”
“昨天晚上,就住在東來街。爲置大良造于死地,陳轸不惜制造滿門血案。今日此賊自送上門,不知大良造做何打算?”
“唉,”公孫衍歎道,“害人者,終将害己。此人跋扈之時,是想不到會有今日的。”
“大良造所言甚是,”公子華應道,“這叫一報還一報。大良造不必勞心,隻須點下頭,在下自有處置。”
公孫衍略略一想,搖頭道:“落水之狗,何必打之?再說,陳轸也算是列國名士,如何處置,當由君上決斷,我等身爲臣子,豈可公報私仇?”
公子華豎拇指道:“大良造胸懷博大,嬴華敬服!”
公子華直入宮中,将陳轸入秦并公孫衍的言行一五一十禀報惠文公。
“華弟,看明白公孫衍是個大才了吧?”惠文公道。
“呵呵呵,”公子華笑了,“早看明白也,隻是沒想到他的肚量會有那麽大!若是華弟,哼,奸賊落我手裏,看我不收拾死他?”
“你以爲公孫衍不想收拾陳轸?”惠文公詭詐一笑。
“哦?”公子華驚愕道。
“以公孫衍個性,是斷不會輕易放過陳轸的,隻是他初來乍到,根基不穩,身邊沒有一個可靠的人,你又那般急吼吼地登門問他,他會以爲你是在套他話的,所以才把話擱明,将皮球踢到寡人這兒!”
“君兄聖斷!”公子華拱手歎服,“敢問君兄,如何處置這個陳轸?前些日子,陳轸壞了我們不少事呢!”
“華弟想過如何處置他嗎?”
“就用他對待商君的辦法,送他回魏,交給龐涓處置!”
“呵呵呵,你呀,”惠文公指指他的頭,“遇事要多動動腦筋!”
“那也總不能把他供着敬着吧?”
“非常好!”惠文公輕輕鼓掌。
“君兄?”公子華呆了。
“如果不出所料,”惠文公指向外面,“就這辰光,姓陳的或在你家府上,與公叔對弈呢。你若不服,可以回家看看!”
話音落處,當值内臣趨入:“禀報君上,太傅與魏使陳轸宮外求見!”
公子華咂舌。
惠文公朝公子華笑笑,吩咐内臣:“宣太傅、陳轸書房觐見!”又轉對公子華,“随寡人出迎!”
嬴虔、陳轸剛剛轉到禦書房,一眼望見惠文公與公子華候立于門外,大是震驚。尤其是陳轸,受寵若驚,急上前幾步,撲通跪地。
惠文公沿着甬道大步迎上。
陳轸叩首道:“外邦草民陳轸叩見君上!”
惠文公扶起他:“陳上卿請起!寡人聞報已遲,未能遠迎,還望陳上卿海涵!”
“君上,”陳轸的淚水奪眶而出,哽咽道,“陳轸落難至秦,已經不是上卿了!”
“呵呵呵,”惠文公笑道,“寡人說你是,你就是呀!”
“這……”陳轸怔了,看向嬴虔。
“拟旨,”惠文公轉對内臣,“封宋國士子陳轸爲客卿,爵同魏國上卿,參與政務,主司邦交,賜陳上卿府宅一處,足金一百兩,仆役三十名!”
内臣應道:“臣領旨!”
陳轸掙開惠文公,再次跪地,号啕大哭:“君上啊,轸在魏一十三年,鞠躬盡瘁侍奉魏君,從未受過如此恩遇啊。今轸落難至秦,尺寸之功未立,君上卻……降階以迎,封爵賜第賞金,此等恩遇,叫轸……嗚嗚嗚……”
惠文公再次拉起陳轸,握住他手,語氣鄭重:“愛卿乃天下大賢,寡人寤寐求之唯恐不得。今愛卿适秦,寡人縱使郊迎三十裏,也不爲過啊!”
“我的……好君上啊……嗚嗚嗚……”陳轸越發傷感,哭了個抑揚頓挫。
這日宮中由司馬錯當值。天色傍黑,司馬錯守值已畢,驅車直馳上大夫府,将陳轸觐見秦公的前後經過一五一十地講給了公子疾。
“什麽?”公子疾震驚,“君上已拜陳轸爲上卿?”
“是客卿,爵同魏國上卿!”司馬錯鄭重點頭,“陳轸見老太傅,在老太傅的引薦下直接觐見君上。君上聞知他來,降階出迎,當場封他上卿,另賜宅第一座,賞金百兩,奴仆三十,其他賜物若幹。”
“這……”公子疾撓頭,“怎麽可能呢?”
“君上這……”司馬錯跺腳道,“這不是昏頭了嗎?多少将士浴血奮戰,求一宅之賞而不可得,陳轸他……唉,疾公子,在下是百思不得其解啊!”
“司馬兄講得是,”公子疾應道,“陳轸本是十足小人,成事不足,敗事有餘,魏有今日之衰,都是此人害的,君上怎能良莠不分,糊塗至此呢!”
公子疾的話音剛落,身後就有聲音傳來:“是哪一個在說寡人糊塗啊!”
二人皆吃一驚,扭頭見是惠文公,急急叩拜:“君上恕罪!”
惠文公走上來,一手扶起一個:“起來!起來!兩位愛卿何罪之有?”
司馬錯卻是不肯起來,再拜道:“臣私底下妄議君上,罪該萬死!”
“呵呵呵,”惠文公爽朗笑道,“先君在世時,聞過則喜。寡人雖說不及先君,總也不至于受不住一句閑言吧。國尉大人,還是起來吧!”
司馬錯應道:“謝君上不責之恩!”
惠文公大步走到主席之位,坐定,招呼公子疾、司馬錯兩旁坐了,笑道:“不過,心裏有話,還是說到當面的好。”看向公子疾,“上大夫,你且說說,寡人何事糊塗?”
“回禀君兄,”公子疾拱手應道,“君上常言,人才是興國之本。陳轸不是人才,而是一個投機鑽營的奸才,嫉賢妒能,心狠手辣,在國禍國,在家禍家,當人人得而誅之。君上不加責罰不說,反過來還大加封賞。臣弟擔心,天下賢才或會因此而寒心哪!”
“疾弟,”惠文公呵呵笑道,“寡人的确說過人才是興國之本。你且說說,什麽是人才呢?”
“這……人才就是賢才呀!”
“不不不,”惠文公連連搖頭,“人才是人才,賢才是賢才。人才包括賢才,也包括歪才。賢才也好,歪才也罷,從大處說,都叫人才,都有用處,關鍵是何人用之,何時用之,如何用之。奸邪之徒,如陳轸之流,嫉賢妒能,心狠手辣,可說是一肚子的壞水,寡人雖說不能用其成事,爲什麽不能用其敗事呢?”
“敗事?”公子疾不解了。
“就是壞事。”惠文公望向二人,“打天下不容易呀,有時需要直才,有時需要歪才。有時需要成事,有時更需要壞事。”
“臣弟還是不明白。”
“你們呀,”惠文公看向司馬錯,見他更是一頭霧水,苦笑一下,“是真不明白呢,還是假作糊塗?來,寡人問你們,就眼下而言,秦之大敵何在?”
二人異口同聲:“魏國。”
“何人執掌魏國?”
“魏罃!”
“何人最知魏罃?”
公子疾一拍腦門,連連拱手:“君兄聖明,臣弟心服口服!”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