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涓點點頭,冷冷說道:“說出這句話,還算有種!”轉對白虎,“白兄弟,這是一條漢子,骨頭硬,皮厚,将戚爺脖頸之上的三百刀轉他身上。三千六百刀外加三百刀,共是三千九百刀。記住,剮完之後再剜心,剜心時,他的心要跳,在下要他的心活祭先父!”
是夜,戚光懼怕淩遲,跪求丁三将他掐死。丁三掐死戚光後,将其囚衣解下,绾個結,于黎明之前自挂栅門,須臾自盡。陳轸一妻三妾并兩個無辜孩子,皆遭誅殺。
田辟疆領着殘兵敗将潰入齊境,狼狽逃回臨淄。
正在進膳的齊威王驚聞噩耗,将一口米飯噎在嗓眼裏,憋得滿臉紫紅。辟疆急上前一步,又是捶胸,又是敲背,見威王仍然緩不過氣來,急得跪地大哭。
内宰聞訊趕到,又捏人中又捶背,忙活良久,威王總算緩過一口氣,順口吐道:“龐……龐……”
辟疆欲扶威王,被他一把推開,急回正殿。不待召請,相國鄒忌、上大夫田嬰等幾個朝中重臣已聞訊趕到,候旨觐見。
威王宣召,鄒忌等臣跪叩觐見。威王望着他們,目光詭秘,大半日,竟無一言出口。鄒忌等臣不好起身,隻得五體投地,臀部朝天,與威王對耗。
門外光影移動尺許,威王終于長歎一聲,神情頹然:“寡人……十年心血,毀于一旦了!”
聞聽此言,鄒忌諸人更不敢出聲了,隻将屁股翹得更高。
威王複歎一聲,擺手:“諸位愛卿,你們……起來吧。”
幾人謝過恩,惶惶起身,緩步走至各自幾案前面坐下,不約而同地看向威王。
威王環視衆臣,再歎一聲,緩緩說道:“今日之敗,過在寡人,不在你們。”
“王上,”鄒忌拱手奏道,“據臣所知,黃池之敗,過不在王上,過在田将軍一人。田将軍自恃天下名将,小勝數戰後驕傲輕敵,方招此辱。”
威王又歎一聲:“事已至此,過錯在誰都是一樣。諸位愛卿……”
衆臣齊道:“臣在!”
“你們議議,爲今之計,如何方好?”
衆臣面面相觑。
“王上,”鄒忌奏道,“臣以爲,既有開頭,就該有個結束。我軍雖敗,國勢卻無大傷,倉廪仍然充盈,再征大軍十萬亦非難事。反觀魏國,連年征戰,早已油盡燈枯,僅憑龐涓一人之力,終是螳臂當車。依臣之計,我王可再發大軍,另擇良将,與魏一決雌雄!”
“王上不可!”上大夫田嬰急奏,“縱觀整個過程,龐涓設計精細,用兵奇詭,并在大勝之後,放我潰兵不追,轉而長途襲趙,緻使奉陽君猝不及防,險些遭擒。龐涓用兵能至此境,斷非平庸之輩!”
齊威王長吸一口氣,重重點頭:“愛卿所言甚是。今日觀之,龐涓才是世間大寶,田忌不是此人對手。爲今之計,愛卿可有良策?”
“回禀王上,”田嬰接道,“魏軍新勝,士氣正熾,我軍士氣一時尚難恢複。依臣之意,我當以退爲進,示弱求和,懇請魏王放回田将軍及被俘将士。魏王一向托大,王上若肯示弱,他或會答應。”
齊威王轉向辟疆:“上大夫要寡人示弱求人,疆兒意下如何?”
田辟疆應道:“兒臣以爲,上大夫言之有理,請父王聖裁!”
齊威王不再說話,閉目有頃,兩手按住幾案,吃力地站起。
内臣過去攙上,扶他走向宮殿一側的偏門。衆臣看到,起身叩送威王。
辟疆看到,齊威王一下子老了,每走一步都很沉重。
就在沒入偏門時,齊威王回過頭來,看向田嬰:“準卿所奏。具體如何,你辦去吧。”
田嬰叩首:“臣領旨。”
三日之後,齊威王诏命上大夫田嬰使魏求和。
田嬰攜帶數箱金銀珠玉及邊境十邑的版圖、戶籍等,星夜兼程,趕赴大梁,在使館住下,稍事休息即驅車拜訪大将軍府。
龐涓已于數日前搬入新府,也即陳轸的上卿府。在戚光的苦心營造下,府内可謂極盡奢華,亭台樓閣、堂榭廳室、塘池園林、花鳥蟲魚等應有盡有,龐涓要做的不過是将大門之外的上卿府匾額換作“大将軍府”而已。
田嬰趕到時,大将軍府中正在祭奠亡父。田嬰二話沒說,從門人處讨來一套麻服穿上,要舍人引他前往宗祠。
祭台上排列着三隻青銅托盤,左邊盤中盛着戚光的腦袋,右邊盤中放着丁三心髒,唯獨中間一盤空無一物。
田嬰走進宗祠,但見人影晃動,哀樂聲聲,祭禮已近尾聲。
田嬰素衣麻服,在台前叩拜。
田嬰祭畢,龐涓過來見禮,邀他至幾前坐下。田嬰望着祭壇,指中間空盤道:“請問大将軍,中間一盤爲何空置?”
龐涓應道:“那盤是在下留給奸賊陳轸的。前番忙于戰事,讓那厮走了!”
田嬰佯作不知,順口問道:“聽聞陳上卿與大将軍有隙,看來不是謠傳!”
“豈止是有隙?”龐涓咬牙恨道,“是殺父之仇!仲尼曰,‘殺父之仇,不共戴天’,陳轸那厮就算跑到天涯海角,在下也要揪他回來,血祭先父!”略略一頓,看向田嬰,“上大夫此來寒舍,不會隻爲打聽在下仇家吧?”
田嬰拱手道:“此地非說話之處,在下能否借大将軍一寸光陰?”
龐涓引田嬰走出宗祠,來到客廳,分賓主坐下,抱拳道:“上大夫,此地可否說話?”
田嬰還禮:“在下此來,隻有一事,就是祭拜令尊。”說完朝外擊掌。
兩名下人擡着一隻禮箱走進,擺好,退出。
田嬰指着箱子:“些微薄禮,難成敬意,權爲令尊置辦祭品之用,望大将軍笑納。”
龐涓打開,見金玉珠玑擺滿一箱,遂合上箱蓋,微微笑道:“龐涓謝上大夫大禮。”又扭頭沖身邊的下人,“上茶!”
下人上過茶,田嬰品一口,放下茶杯,望龐涓輕歎一聲:“唉!”
龐涓問道:“上大夫爲何歎氣?”
田嬰又歎一聲:“方才祭拜令尊時,在下看到中間那隻空盤,心中頗多歎喟。”
“上大夫有何歎喟,可否說給在下聽聽?”
“大将軍沉冤多年,今朝得雪,何其快哉!陳轸雖逃一死,其妻小及戚光、丁三卻舉族遭屠,何其悲哉!”
龐涓聽出他的話外之音,緩緩說道:“上大夫有話請講。”
“此所謂冤有頭、債有主!大将軍爲報父仇,手刃陳轸、戚光一族。今齊有将士數萬慘遭屠戕,萬千家庭破亡,如果齊人都如大将軍般申冤複仇,魏國豈不血流成河了?”
“哈哈哈哈,”龐涓長笑幾聲,“上大夫謬矣!陳轸乃大魏國賊,戚光、丁三之流乃民間惡瘤,龐涓除之,是爲國除奸,爲民除害,魏國人心無不大快,豈能與疆場死傷相提并論?”
田嬰應道:“戰死疆場自然另當别論。隻是,齊逾萬将士已經放下武器,正被将軍徒手關押,如果他們有家難回,死于非命……”
“這……”龐涓佯作吃驚,“上大夫是說,他們的家人也會找我龐涓尋仇?”
“正是。”
龐涓湊前一步:“依上大夫之意,該當如何?”
“田将軍等将兵犯境,雖獲死罪于魏,卻也是奉旨行事,還望大将軍念及他們的父母妻小,準予寬赦。這些将士若能苟全性命,必感大将軍恩德,傳揚大将軍仁義美名。”
“上大夫所言甚是!”龐涓思考有頃,重重點頭,“上大夫放心,在下保證田将軍等日有三餐,夜有席枕,毫發無損。不過,其死罪能否寬赦,實非在下所能決斷。上大夫可向我王懇請,隻要王上寬免,在下定爲田将軍置酒餞行。”
田嬰揖禮:“大将軍仁厚之心,必有好報!”
龐涓還禮:“謝上大夫吉言。”
翌日,魏王大朝,宣召齊使。
田嬰叩見,魏惠王掃他一眼,揶揄道:“上大夫不會是來下戰書的吧?”
“回禀魏王陛下,”田嬰再叩,“寡君聽信讒言,冒犯大王神威,不勝追悔,特别托臣朝見大王,誠心緻歉,永修盟好。”
“哈哈哈哈,”魏惠王仰天長笑數聲,“你家寡君誠心道歉,寡人還能說什麽呢?不過,寡人甚想知道,你家寡君拿什麽來表示他的誠心呢?”
“回禀大王,”田嬰朗聲應道,“寡君願将邊境十邑獻予大王,求大王寬赦田忌将軍及被俘将士,使他們能夠合家團圓,免受骨肉離散之苦。”說着從袖中摸出邊邑十城版圖,“此爲十城版圖,請大王驗看。”
“不成不成,”魏惠王連連擺手,“記得徐州相王時,齊王豪言視其邊邑治臣爲大寶。治臣已然爲寶,城邑豈不是寶上之寶了嗎?寡人何德何能,怎能奪人寶上之寶呢?”
“這……”田嬰怔了,“敢問……大王欲求何物?”
“徐州相王時,寡人誠心擁戴田因齊爲王,田因齊卻不知足,向寡人讨價還價,逼迫寡人舍棄宋國。”
田嬰略想一下,拱手應道:“回禀魏王陛下,臨行之時,我王吩咐臣道,宋國之事,齊國再不插手,聽憑魏王處置。”
“衛國之事呢?”
田嬰心頭一怔,思忖有頃,咬牙說道:“隻要魏王不計前嫌,田嬰這就使人禀明王上,衛國之事,也聽憑魏王陛下。”
“哦?”魏惠王眉頭一豎,“這點兒小事還要奏明田因齊?”
田嬰心裏一橫:“衛國之事,齊國聽憑大王處置。”
“好!”魏惠王轉對朱威,“朱愛卿,拟旨,曉谕衛公,就說他這彈丸之地,不配爲公,自貶一爵,易公爲侯!還有,讓他在三十日之内,将平陽方圓五十裏之内的版圖獻來。我諸多将士在城下殉國,該當有個說法!”
朱威跨前一步:“臣遵旨!”
“哈哈哈哈,”魏惠王看向田嬰,爆出一聲長笑,“好好好,田因齊既然有此誠意,寡人亦當以誠相待,赦免齊國戰俘。”轉對龐涓,“龐愛卿,田将軍可在你處?”
龐涓跨前奏道:“回禀王上,齊國戰俘田忌已在宮外候見。”
“宣他觐見!”
龐涓朗聲:“臣領旨!”轉對外面,“王上有旨,宣齊國戰俘田忌觐見!”
幾名軍卒扭着田忌走到殿上。
衆臣看過去,無不樂了。
田忌被人強穿一身婦人之裝,脂粉塗面不說,口中更被塞了一團女用絲絹。
魏惠王先是詫異,後也大笑不止。
田忌又羞又怒,但被兩名力士扭住胳膊,動彈不得,隻将兩眼怒視龐涓。
龐涓緩緩走到田忌前面,将他口中的絲絹取下,譏笑道:“田大将軍,請着此服回去面奏齊王,讓他好好看看,這就是他所誇耀的齊國大寶!”
聽聞此言,魏惠王解氣,連聲叫道:“對對對,寡人也請田将軍轉告田因齊,就說魏罃有言,齊國之寶,魏國一樣不缺。送客!”
衆軍士松開田忌。
田忌羞憤交加,一頭撞向廷柱。
田嬰眼疾身快,箭步沖上前,将田忌死死抱住,泣道:“田将軍……”
田忌跺腳大叫:“放開我,放開我,我……我有何顔面苟活于世?”
“哼,”龐涓冷笑道,“田将軍,龐涓原還敬你是條漢子,放你回去,是要等你上門尋仇,不想将軍竟是這般無趣,尋死覓活,行娘兒們之事,枉費龐涓一片苦心了!”
田忌氣結,手指龐涓,跺腳大叫:“龐涓豎子,你……你個卑鄙小人,他日落入我手,看我生啖你肉,活剝你皮!”
“哈哈哈哈,”龐涓長笑一聲,豎拇指道,“這才像個将軍!縱觀列國,田将軍雖然戰敗,卻也還算龐某對手。常言道,君子報仇,十年不遲,龐涓在此候你十年!”
“龐涓豎子,你……你伸長脖子,等着!”田忌一個跺腳,轉身出宮。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