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卬迫切需要一場勝仗以挽回河西之戰的面子,否則,在三軍中他就擡不起頭來。齊人犯境無疑是個絕好的機會,再說,河西敗給商鞅,而商鞅不是将,是靠詐術取勝的。如果能在兩軍陣上槍對槍、刀對刀地完勝田忌,他的鼻子眼兒就都是嘴了。
魏是大國,尤其是魏武卒,幾十年來所向披靡,戰力驚人。眼下雖說落勢,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魏國的實力仍舊不可小觑。齊威王、田忌皆不是莽撞之人,足足經過一個來月的籌備、調度,方才起兵伐魏,五萬大軍沿濟水北岸經大野澤殺向魏境。
公子卬探得明白,于辰時點兵,卯時傳令三軍,親率中軍主力約兩萬人開往邊境,迎戰齊軍,同時任命龍豹爲左軍主将,提拔陳忠爲副将,任命副将張猛兼任右軍主将,提拔朱佗爲副将,讓他們各帶本部人馬,在黃池會合。
張猛本爲西河守将,一年前被調到大梁,魏都東遷後,又被調回河西,主守陰晉與函谷,管轄陰晉、陝、焦、曲沃諸邑并函谷要沖。幾番折騰,好不容易喘下一口氣來,這又受命征齊,張猛無奈,隻得部署好函谷防線,點齊安邑、陝、焦諸邑能戰人馬一萬五千,啓程東征。
旬日之後,公子卬的中軍與龍豹的左軍共三萬五千開到宋地煮棗,與齊軍相遇。雙方接戰,齊軍氣勢沖天,挑戰者連斬三名魏将。魏将面面相觑,無應戰者。左軍主将龍豹震怒,親自上陣,複斬三名齊将,雙方各勝一陣,鳴金收兵。
此番大戰事起突然,齊軍倉促征魏,魏人倉促應戰,雙方皆未做好充分準備,尤其是魏人。接下來數日,雙方沒再沖陣,各自安營紮寨,等候糧草與兵員,運籌制勝良策。
于公子卬來說,最緊要的還不隻是對陣齊人,而是整合三軍。河西之戰,心腹愛将裴英及其部下銳卒盡皆戰死,公子卬的嫡系所剩無幾,而龍賈統領的河西舊部對公子卬無不失望至極,尤其是在龍賈被貶、公孫衍被逐之後,三軍将士傷透了心。尤其是張猛,因爲他最清楚幕後的一切,得知公子卬又拜主将戰齊,心中的抗拒沒得說的。公子卬通知他五日内抵達戰場,張猛拖到第十日才帶着人馬趕到。公子卬訓斥他,張猛回擊出一連串理由,反駁得公子卬啞口無言。再就是龍豹,河西戰後,猛将呂甲、裴英盡皆戰死,龍豹脫穎而出,成爲三軍毫無争議的第一猛将,更因作戰勇猛而在魏武卒中威望日升。公子卬手下無人,不得不用龍豹,但龍豹對公子卬的不滿卻是徹骨的。
大戰未舉,軍心不穩,堪稱大忌。三軍聚齊,公子卬尚未理出頭緒,田忌戰書已到,約期鬥陣。公子卬自認爲對陣法頗有研究,聞知田忌善陣,早想與他一決高下,當即回下戰書。
三日之後,田忌在約定場所擺出一陣,公子卬登上塔車,識出是魚鱗陣。此陣重在正面進攻,弱在尾翼。公子卬傳令魏人擺出偃月陣,加強正面防禦,同時密令龍豹、陳忠引軍五千繞道齊軍後方,攻其尾翼。雙方擺好陣勢,于午時開始擂鼓,不料齊陣隻擂鼓不進攻,而魏人的陣勢主要在防禦,也不進攻,因而現出的戰場奇觀是,雙方鼓聲大作,卻無一卒搏殺。
真正的搏殺在齊陣後方。
爲不鬧出動靜,龍豹命令魏卒脫去重靴提在手中,引五千步卒繞道三十餘裏,在林莽的掩飾下,秘密運動至齊軍尾翼。聽到前方戰鼓齊鳴,龍豹傳令武卒擺出箭矢陣攻擊。不想齊人候的正是這個,後翼布滿強弩、蒺藜及長槍,矢頭遇挫。見勢頭不對,龍豹鳴金撤退,卻是遲了,背後一陣煙塵起,數十輛戰車從後面疾沖過來。戰車是步卒的克星,尤其是對進攻不成、将退未退的陣形更具殺傷力。可憐五千武卒紛紛成爲碾壓對象,齊軍後翼也順勢包抄上來,形成合圍。
龍豹、陳忠及身邊短兵構成一陣。龍豹奮起神威,當一輛齊車沖過來時,側身閃過,順手握住敵方刺來的槍頭,一扯一拉,将他扯下車來,同時借力躍上齊車,拔劍刺死弓弩手,順手将馭者踢下戰車,控制住戰馬。其他齊車看到,紛紛圍上,十幾輛齊車反将龍豹圍在中間。戰車動彈不得,龍豹在齊卒的亂槍下左抵右擋,寡不敵衆,連中數槍,歪倒在車上。就在齊卒亂搠龍豹之時,幾個槍手紛紛中箭倒地,接着是馭手。齊卒正自驚懼,幾人疾奔過來,爲首之人是副将陳忠,手持勁弓,邊跑邊射,身邊跟着幾個長槍手護衛。
陳忠箭無虛發,連射齊車馭手,多輛齊車失控。餘下潰散。陳忠幾人沖到龍豹搶到的戰車前面,跳上車,駕車疾馳。齊車見狀複聚過來。陳忠又射幾人,齊車皆不敢追,眼睜睜地望着他的戰車馳往遠處的樹林。
可憐五千魏卒,皆被圍獵,千餘魏卒放棄抵抗,束手就擒。
首陣失利,折兵五千,左軍主将龍豹戰死。公子卬郁悶至極,閉門思索兩日,擺出一陣,下戰書給田忌,約他沖陣。
公子卬擺出的是太公八卦陣,吊詭的是,公子卬故意将八卦陣中的生門與死門颠倒過來,即生門爲死門,死門反爲生門。
魏軍陣勢擺好,田忌登高觀陣,連瞧數日,尋到了破綻,使兩員勇将各自引軍五千反從兩道死門攻入。公子卬見陣勢被識破,緊急鳴金,陣勢不戰自亂,田忌乘勢揮軍掩殺,公子卬軍潰退二十餘裏方才止住,若不是張猛拼死殿後,後果不堪設想。
魏軍沿濟水退至平丘,總算穩住陣腳。
公子卬大帳點兵,折兵兩萬,旅帥以上的将官陣亡過十。
眼見取勝無望,公子卬再也不敢隐瞞軍情了,将戰況報呈魏王,請求增兵。
魏惠王得報,急召惠施、朱威,震幾怒道:“不讓他攻陣,他偏不聽,三戰三敗,折兵兩萬,竟還有臉要求寡人增兵!”
“王上息怒,”惠施奏道,“軍情緊急,可暫調守軍兩萬馳援平丘,再征蒼頭補充守軍!”
“唉,”魏惠王長歎一聲,“有此豎子,多少兵馬也是無用!”轉對毗人,“拟旨,調他回來!”
“王上,”惠施止道,“三軍不可無主啊!”
魏惠王略一思忖:“讓副将張猛暫代主将。”握拳恨道,“田因齊是明欺我無人哪!”
朱威奏道:“臣保舉一人,可抗田忌!”
魏惠王眼睛一亮:“愛卿保舉何人?”
“龍老将軍!”
魏惠王的眼睛暗淡下去,半晌方道:“龍老将軍雖是對手,可也太老了。”
“王上,有龍老将軍坐鎮,軍心必穩;軍心若穩,齊必不撼。齊人長途奔襲,補給艱難。齊不撼我,軍心自亂,持久必退!”
魏惠王看向惠施,見他點頭,擺手道:“好吧,就讓老将軍出馬!”
朱威領命,起身欲走,魏惠王擺手:“慢!”
“王上?”
魏惠王緩緩起身,長歎一聲:“還是寡人去請吧!”
龍家宅院裏,正堂已被改成靈堂,幾個女人跪在地上嗚嗚咽咽。
一個年約十三歲的男孩子眼中卻無淚水,隻将兩隻大眼久久凝視供在案上的一柄滿是血污的寶劍和頭盔。
突然,那孩子噌噌幾步蹿上靈堂,取下頭盔和寶劍,動作麻利地戴上頭盔,拿起寶劍,飛也似的沖出院門。
這一幕被不遠處的老家宰看到,大叫一聲:“天哪,小少爺拿劍跑了!”
幾個仍在伏地悲泣的女人擡頭一看,頭盔和寶劍不見了,一下子呆在那兒。
一個女人尖叫一聲“虎兒”,暈厥于地。
另一個女人拔腿就朝門外追去,邊追邊喊:“虎兒,虎兒,快回來!”
龍虎早已跑到大門外面,剛好撞在已經下車、正向大門走來的魏惠王身上。
朱威眼明手快,一個箭步沖上前,将龍虎攔腰抱住。
看到他身上帶血的寶劍和頭盔,魏惠王面色發白,額頭沁出汗珠。
朱威急問:“虎兒,你怎麽了?”
龍虎拼命掙紮:“朱伯父,你别攔我,我要去殺齊人,替先父報仇!”
“先父?”朱威震驚,“你父親他……”
朱虎泣道:“朱伯父,先父他……戰死在煮棗……”
魏惠王定下神來,以袖拭汗:“朱愛卿,這是誰家的孩子?”
朱威已從龍虎的話裏明白發生什麽了,淚水流出:“回禀王上,是龍老将軍的孫子。老将軍的愛子龍豹是左軍主将,爲國捐軀了。”
魏惠王掉下淚來,上前拉過龍虎:“孩子,來,随寡人尋你爺爺去。”
魏惠王、朱威跟着龍虎來到後院的演武場上,遠遠看到草地上插着一支丈八長槍,長槍下面,白發蒼蒼的龍賈席坐于地,雙目緊閉。
朱威上前一步:“龍将軍,你看誰來了?”
龍賈依舊一動未動。
“龍将軍,是王上,王上看你來了。”
龍賈依舊閉着眼睛,好半晌,兩行淚水流出,緩緩說道:“朱大人,莫開玩笑了,老朽隻想靜一會兒。”
“龍将軍,”朱威聲音哽咽,“朱威……朱威怎能在這個時候開玩笑呢?你睜眼看看,王上真的看你來了。”
“王上不會來的。”龍賈緩緩搖頭,“龍賈老了。”
朱威又要說話,魏惠王擺手止住,在龍賈對面盤腿坐下:“龍将軍,魏罃愧對你了。”
龍賈打個愣怔,睜開一雙老眼,看到果是惠王,忙跪地叩道:“王上……”
魏惠王起身,扶起他:“老将軍免禮。”
龍賈哽咽:“王上……王上,真的是王上……”
魏惠王以袖拭淚:“老将軍,令郎爲國捐軀,過在寡人哪!”
龍賈泣不成聲:“王上……”
“唉,”魏惠王長歎一聲,“一路上細聽朱愛卿之言,寡人始知河西真相。八萬精兵,幾百裏河山,寡人的多年心血,竟在數日之間毀于不肖子之手,寡人卻不自知,竟然聽信不肖子之言,遷怒于老将軍。龍老将軍,寡人……寡人當有今日之辱啊!”
“有王上此言,龍賈九死無憾矣。老臣有一言,早想講給王上。”
“寡人今日來,就是想聽聽老将軍的聲音。”
“魏爲四戰之地,四鄰皆強,不可輕動刀兵啊,王上。老臣守疆多年,隻明白一個事實:魏之敵,不在齊人,不在趙人,更不在韓人,隻在秦人!”
“惠相國也是這麽講的。寡人聽取相國之言,親赴徐州,本欲結好田因齊,共抗秦人,不想卻又自取其辱。田因齊興兵犯境,寡人是可忍,孰不可忍哪!”
“縱使抗齊,也不可使安國君爲将。”
“唉,”魏惠王歎道,“事已至此,不說他了。老将軍,前方戰事,如何是好?”
龍賈朗聲道:“老臣不才,願替王上分憂!”
“老将軍,如果寡人所記不錯的話,你該年屆花甲了吧?”
“臣剛剛活足一個甲子。”
“寡人本該讓你頤養天年才是,可……”
話音未落,家宰領着一名軍尉急急走進。
“報,邊關火急軍情!”軍尉雙手呈上三份急報。
魏惠王逐個拆看,拆一個,扔一個,神色大變。
朱威從地上拾起急報,匆匆一看,對龍賈道:“秦兵夜襲函谷,函谷失守,陰晉守軍回救,在潼關遭到伏擊,陰晉失陷,陰晉守軍八千、函谷守軍五千悉數以身殉國。南線,韓軍兩萬犯我舞陽,北線,趙軍三萬犯我朝歌,守軍皆在苦力支撐。龍将軍,我們當真是四面皆戰了。”
“這正是龍賈擔心之事。”龍賈應道,“王上……”
魏惠王看向他:“老将軍請講。”
“還能征集多少兵馬?”
魏惠王的目光移向朱威:“朱愛卿?”
朱威遲疑一下:“最多四萬。”
“王上,”龍賈轉向惠王,“将這四萬交給老臣吧!”
魏惠王點頭,正襟危坐:“龍賈聽旨!”
龍賈叩拜:“臣在!”
“封龍賈爲大将軍,總司全國兵馬!免公子卬大将軍職銜,押送大梁問罪!”
“臣領旨!”
受命于危難,龍賈點齊四萬兵馬,分作三路,一萬增援陝、焦、曲沃三邑,确保崤關不失,一萬增援朝歌,五千馳援舞陽,自帶一萬五千趕赴平丘。同時,魏惠王使毗人親至平丘,将公子卬押入囚車,解回大梁。
龍賈與張猛合兵一處,依地勢紮下陣勢,任憑齊兵每日叫陣,堅守不戰。
田忌原本隻帶五萬人馬,經此幾戰,折兵亦近兩萬。因是倉促征伐,後勤供應捉襟見肘,漸顯不支。田忌正自着急,齊威王加派援軍三萬,大量辎重随之而來。
田忌得到後援,發起猛攻。張猛所部連敗數陣,士氣低落,龍賈帶來的一萬五千全是守禦兵卒,多數沒有上過戰場,加之裝備不足,在齊人猛烈攻擊下,左抵右擋,終是不敵。龍賈傳令張猛帶兵撤過濟水,自率五千兵士斷後,不想齊人突出奇兵,截斷後軍,反将龍賈團團圍住。
到處都是沖殺聲。龍賈立于戰車上,舞動長槍左沖右刺,連挑數将,終歸體力不支,多處受傷,身邊魏卒漸戰漸少,情勢萬分危急。就在龍賈萬念俱灰,欲拔劍自刎時,西南方殺聲震天,朱佗、陳忠率死士沖入,救出龍賈部衆,殺開血路,沖到濟水岸邊。朱佗保護龍賈涉水,陳忠斷後。
齊人追至岸邊,見陳忠親率一排弓弩手站在水中,個個彎弓搭箭。齊兵中有人識出陳忠,曉得他的箭法,無人再敢下水。
這場大戰,雙方人馬盡皆拼命,直殺得天昏地暗。
濟水岸邊一棵高大的槐樹頂部,龐涓靜靜地站着,望着朱佗等保護龍賈倉皇涉濟水,微微搖頭,歎道:“龍老将軍,你是真的老了!”
張猛引衆退至黃池,沿濟水南岸布防,使快馬向大梁禀報戰況。
魏惠王凝視戰報,目光呆滞,良久,擡頭掃向惠施、朱威、陳轸和太子申,不無哀傷地長歎一聲:“唉,諸位愛卿,難道寡人真的走到山窮水盡、割地求和這一步了嗎?”
幾人面面相觑。
陳轸跨前一步奏道:“王上,臣訪到一個異人,說有奇策破敵。”
“快,”魏惠王急切叫道,“宣他觐見!”
陳轸擊掌,毗人領進一個術士。
術士趨前,叩道:“草民叩見大王。”
魏惠王打量他幾眼:“聽說上仙有破敵良策,可否說來?”
“啓奏王上,”巫士應道,“魏國開挖鴻溝,截斷龍脈,戾氣上沖于天,觸犯戰星,戰星降罪,魏國故而屢戰屢敗。”
朱威震怒,正欲發作,卻見惠施微閉兩眼,面上一無表情。
朱威強自忍住,看向惠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