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給龐兄想也無妨。”張儀亦笑一聲,“在下之志是:統領明主一人,指揮無敵将軍,戰必勝,攻必克,服列國,王天下。”
聽到張儀要指揮無敵将軍,龐涓愣怔半晌,方才長笑幾聲:“哈哈哈哈,張兄之志,果然是氣勢如虹。隻是這君主一人與張兄,究竟是誰統領誰呀?”
“嘿嘿,”張儀冷冷一笑,沉聲應道,“龐兄是明白人,何須在下說二遍?你們賞月吧,在下睡覺去了。”站起身子,拍拍屁股上的草葉子,轉身徑去。
龐涓又是一怔,望着張儀的背影叫道:“喂,姓張的,縱使你能統領君主,無敵将軍也不會聽你的!”
張儀已到草舍門口,回頭,再次嘿嘿冷笑兩聲,跨進屋中,将門“嘭”一聲關上。
龐涓略略一想,沖着張儀的草舍又是哈哈幾聲長笑:“在下明白了,想那君主必是個女流。那無敵将軍,便是張兄了。”
龐涓這話顯然帶有挑釁性質,好在這日張儀的肚量出奇之大,并未沖出房門與他較真。蘇秦、孫賓相視一眼,各自起身。
快要走到門口時,孫賓扭頭,關切地對龐涓道:“小半夜了,賢弟還不睡覺?”
龐涓起身回舍,在榻上輾轉反側,折騰約有小半個時辰,仍難入眠,索性起身下榻,推開房門,走到戶外。
時已子夜,月過中天多時了。龐涓在草坪上盤腿坐下,閉目養神,本欲将近日的紛亂思緒整理一番,不想卻是越理越亂。坐有一時,龐涓忽地爬起,沿門前小道緩緩走去。
不知不覺中,龐涓竟然走到草堂前面。也是機緣所至,龐涓蓦然擡頭,看到遠處草地上竟也盤腿坐着一人。月光下面,那人一動不動,宛如一尊雕塑。
龐涓緊走幾步,見端坐的不是别人,竟然是鬼谷子。龐涓大奇,因爲先生打坐,從來都是在洞中,似今日這般在月光下打坐,不僅他未見過,也未聽童子提起過。
離鬼谷子約十步遠時,龐涓擔心影響先生入定,便止步不前,遲疑一時,正欲轉身離去,先生開口道:“是龐涓嗎?”
龐涓近前,緩緩跪下,叩道:“弟子龐涓叩見先生。”
“坐吧。”
龐涓盤腿坐下,盯住鬼谷子。
鬼谷子兩眼微閉,根本沒有看他。
坐有良久,鬼谷子一直不說話。
龐涓試探道:“夜靜更深,濕露下沉,敢問先生爲何在這露天裏打坐?”
“老朽是在等你。”
龐涓驚得呆了:“等我?”
“你不是來了嗎?”
“我……我……弟子……”龐涓說不下去,哽咽起來。
“龐涓,老朽曉得你有心事,說吧。”
“先生,”龐涓泣道,“弟子是……是想……”
“你想下山,是嗎?”
龐涓改坐爲跪,叩道:“弟子不孝,不該生出這般念想。”
“是聚是散,皆是緣分。你想下山,下山就是了。”
龐涓再拜于地,泣道:“先生……”
“聽你所言,可是想去魏國?”
“先生聖明。前幾日弟子前往宿胥口,意外得知魏王徙都大梁,在大梁設立招賢館,正向天下招賢納士。”
“是哩,眼下三國謀魏,魏國正值用人之際。”
“三國謀魏?”龐涓驚道,“是哪三國?”
“是秦、韓、趙三國。”
“先生如何知之?”
“知之即知之。”
龐涓吸一口氣,心中忖思:“此生得遇先生,真乃天賜機緣。今日看來,先生學問,依然高深莫測。一旦别去,就等于斷了求學之路。萬一先生還有寶物,我若錯過,豈不是抱憾終生嗎?”
想至此處,龐涓眼珠兒一轉,拱手問道:“先生,弟子雖然有意下山,可又覺得學業未就,下山之後萬一狼狽,豈不是有辱師門?弟子是以前思後想,是去是留,難有主見,還望先生點撥。”
“你已得了吳起的用兵精要,若善用之,山外當是無人可敵,怎會有辱師門呢?”
聽出鬼谷子話中有話,龐涓暗吃一驚,急忙問道:“先生是說,山外無人可敵,在這谷内卻有勝過弟子的?”
“是否有人勝過,你自己應該清楚。”
龐涓再忖:“弟子當然清楚。在此谷裏,能夠與我交手的唯有孫賓。就眼下而言,他所知的,我無所不知。我所知的,他卻一絲兒不知,我們兩個,誰高誰下,已是擺明了的。”
忖至此處,龐涓信心十足,再次叩道:“弟子謝先生栽培。先生教誨之恩,弟子萬死不足以報。弟子父母雙亡,自進鬼谷,即視先生爲父。弟子憂心的是,出山之後,山外驅馳不勝繁重,弟子若想再見先生,恐怕艱難。弟子……弟子是真的舍不下先生哪!”說到後面,竟哽咽起來。
“你有此心,老朽已知足了。”
龐涓擦拭一把淚水:“弟子謹聽先生之言,近日便下山去。”
“下山之後,第一子該如何落下,你可心中有數?”
“弟子欲去大梁求見魏王。”
鬼谷子搖頭。
龐涓大怔,急道:“弟子懇請先生點撥。”
“先聖曰:‘将欲歙之,必故張之;将欲弱之,必故強之。’你将此言颠倒過來,或可成功。”
龐涓将老聃之言颠倒過來,喃喃有聲:“将欲張之,必故歙之;将欲強之,必故弱之。”
鬼谷子緩緩問道:“其中道理,你可明白?”
龐涓念詠一時,豁然開朗,拱手道:“弟子明白了,謝先生指點!”
“你能明白就好。”鬼谷子緩緩起身,作勢離開。
龐涓急道:“先生,弟子還有一請。”
鬼谷子複坐下來:“說吧。”
龐涓不無忐忑,小聲問道:“弟子下山,前路渺茫,能否得意,還求先生點撥。”
“此系命數,”鬼谷子應道,“你既有求,老朽可以點撥。明日晨起,你到山中摘取山花一枝,老朽爲你占一卦。”
龐涓叩道:“謝先生。”
許是過于興奮,許是睡得太晚,翌日龐涓醒來時,太陽已經升起老高。龐涓睡眼惺忪地在榻上發會兒怔,猛地想起先生所囑,不及洗漱,拔腿就朝山上走去。
“先生要我晨起摘花,日頭已出東山,快要照進這谷裏了,我該抓得緊些才是。”龐涓一邊想着,一邊加快腳步。
時入季秋,百花早已開過,又因山中高寒,野菊含苞,不能算花。龐涓四處尋覓,急切之間,竟是看不到一枝。
龐涓離開山路,向叢林深處走去。又覓一時,龐涓眼前一亮。
一塊石壁的僻陰處,一株草花開得正豔。
龐涓急上前幾步,看清是株馬兜鈴,花開兩簇。
“倒是怪了,”龐涓自語道,“此花夏華秋實,眼下已是季秋,當是結果辰光,如何這才開花?也罷,我且折它下來,看先生如何判決。”
龐涓将它連根拔起,拿在手中觀賞。
賞有一時,龐涓自語道:“此花開得雖豔,卻是尋常花草,位卑身賤,不爲大器,待我再尋一株名貴之花,讓先生占個好卦。”遂将草花扔在地上,向前尋去。
又尋多時,再也看不到一株。龐涓原本不信命相,這又尋得氣惱,遂将一腳踩在石上,自忖道:“先生什麽都靈,隻此故弄玄虛,卻是可歎。大丈夫憑本領吃飯,小女人憑臉蛋得寵,天下之事,都是人爲的,哪有什麽命相?此花便不去找,又能如何?”
這樣想着,龐涓幹脆一屁股坐在石上。坐有一時,見太陽越升越高,龐涓直起身子,按原路折回。經過原先棄花之處,龐涓不由得停下步子,盯住地上的馬兜鈴花又看一陣,彎腰撿起。
經過一番折騰,又經陽光曝照,兩簇草花盡皆萎了。
“也罷,”龐涓将草花又是一番端詳,納入袖中,“先生既有交代,空手回去也是不恭。我且将此花帶回去,好歹是個搪塞。”
回到山下,龐涓來到溪邊,洗漱一番,整好衣冠,走向草堂。
草堂裏并無他人,隻有鬼谷子盤腿端坐,顯然是在候他。
見先生這般認真,龐涓反倒躊躇了,欲再出去尋花,又覺不妥,隻好硬起頭皮近前叩道:“弟子叩見先生!”
鬼谷子劈頭問道:“你的山花呢?”
“回禀先生,時值季秋,百花開過,弟子尋有多時,竟是看不到一株山花。”
“看不到山花,你的袖中卻是何物?”
龐涓震驚,心道:“神了,連此袖中之物,先生也能看出。”遲疑一下,從袖中摸出那株已是半萎的山花,雙手呈上,順口解釋,“這株草花不爲大器,弟子本來不屑摘它,後來實在尋不到其他山花,方才帶它回來。鑒于此花非弟子所願,弟子是以沒有示予先生,還請先生見諒。”
鬼谷子接過山花,端詳一陣,遞還龐涓。
龐涓接過山花,見鬼谷子閉目端坐,顯然是在運神聚功,遂将草花放在一側,叩首于地,靜候先生卦辭。
鬼谷子冥思有頃,睜眼說道:“此花共開一十二朵,昭示你榮盛一十二載。此花采于鬼谷,生于陰,見日而萎,鬼旁著委,喻你成功之地當在魏國。”
龐涓心中忖道:“昨晚我已講明去魏應聘,成功之地自然是在魏國,此事何勞再占?”
鬼谷子話鋒一轉:“不過,你拔後棄之,棄後複拾,心懷二志,又在老朽面前藏而不露,昭示你日後必将欺人,亦終将受欺。”
龐涓再次忖道:“常言道,兵不厭詐。這個世道,我不欺人,人便欺我,此話又是哄人。”
鬼谷子似已猜出龐涓心中所想,略略一頓,輕聲歎道:“再容老朽饒舌一句,此花名叫馬兜鈴,馬喜食之,羊卻不喜,是以老朽送你一句偈語:‘遇羊而榮,遇馬而絕。’”
龐涓再拜:“先生所占,弟子謹記于心。”
鬼谷子追問一句:“你謹記什麽?”
“遇羊而榮,遇馬而絕。”
鬼谷子輕歎一聲,起身說道:“記住就好,你可以下山了。”
龐涓對鬼谷子的背影連拜三拜,見先生入洞,方才起身,正欲出去,忽又看到地上的山花,彎腰撿起,一邊端詳,一邊走出草堂。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