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谷子的局·卷五
新年伊始,天地回暖,秦川大地迎來又一個春天。就在這乍暖還寒、萬木萌動時節,河西少梁發生一起規模頗大的鄉民暴亂。
發起者是從龍賈麾下解甲歸來的吳青。
河西失陷後,像張儀家一樣,吳青一家橫遭劫難,家财盡被霸占不說,吳青的父親因爲抗拒而被秦人處死,一家老少淪爲仆役。吳青思念家,也對魏王與公子卬失望,在龍賈解甲後不久,就與河西數千武卒一道還鄉。針對這些還鄉的武卒,秦公特别頒旨赦免,但要求他們到終南山服役一年。其實不是服役,而是接受換位改造,每天除訓練之外,更多的是學習秦法,學做秦人。
一年之後,吳青返回家中,卻得知他年僅十一歲的妹妹死了。從一個女仆口中得知其妹是被霸占他家的秦國官大夫在大白天裏強暴後出血不止而死的,吳青血氣上湧,召集幾個好友将官大夫一家悉數殺死,然後乘夜色逃出少梁,竄進西梁山爲盜寇。此事在少梁引起轟動,他的舊部大多面臨與他相同的命運,聽聞他反出少梁,無不視其爲英豪,紛紛追随,不出半月,吳青哨聚千餘人,踞守山林險要,專門打劫、懲治那些霸占魏武卒家财的秦人。吳青他們熟悉地勢,忽聚忽散,又有人緣,秦人奈何不得,聞之色變。秦國新設置的河西郡府幾番派捕卒清剿,均被吳青擊潰。若要動用軍隊,就必須秦公虎符。河西郡守隻好報奏國尉府。
少梁是司馬錯的老家,早有人把事情起因通報過來。司馬錯新官上任,又是家鄉的事,包庇不得,就具表陳奏,請旨清剿,使河西早日安定。
聽完他的陳奏,惠文公眉頭略皺,将他擱在一邊,轉臉望向别人:“諸位愛卿還有何奏?”
其他朝臣見狀,也就紛紛奏事。惠文公逐一處置完畢,宣布退朝。
秦法連私鬥也容不得,更不用說造反打劫了。然而,這麽大的事,惠文公竟然不置一辭,率先退朝,當朝擱了司馬錯的面子,着實讓司馬錯猜測不透。
見朝臣紛紛退去,司馬錯緊追幾步,扯住公孫衍的衣襟,小聲問道:“大良造,這辰光得空不?”
公孫衍止步,笑道:“國尉有話,但說無妨。”
“請大良造到下官府上一叙。”
公孫衍随司馬錯來到國尉府,分賓主坐下。
司馬錯将河西危勢扼要講說一遍,不無急切地望着公孫衍:“大良造,如此緊要之事,君上竟然不管不問,在下……”打住話頭,眼神迷茫。
公孫鞅偷襲河西後,公孫衍鎮守少梁多日,吳青是其麾下得力幹将。可以說,沒有吳青的忠勇,他不可能守住少梁。然而,時過境遷,公孫衍貴爲秦國大良造,吳家卻受秦人欺淩,或死或走,吳青更是落草爲寇,着實讓人歎喟。此時被問,公孫衍不便多說,隻替吳青辯解一句:“吳少爺養尊處優慣了,平素也愛争強好勝,此番想必是被逼上絕境,不然不會走到這一步。”
司馬錯恨道:“這些魏國遺少,當初就該斬盡殺絕!”
公孫衍見他言語決絕,不好再說什麽,正欲托故離開,司馬錯求道:“大良造,此事急切,下官特請你來,是想求你拿個主意。這事兒半時也拖不得,此端一開,河西就無甯日了。”
公孫衍略一思索:“司馬将軍,君上沒有當場下旨,說明君上未想清楚。此事牽涉的恐怕不是一個吳青,而是河西的整個治理方略,在下以爲,将軍還是等一等再說。”
司馬錯拱手道:“下官遵命!”
二人又扯一些軍務,公孫衍方才脫身回府。
剛至府門,公孫衍就感到有些異樣,因爲門口比平日多出兩個衛士。公孫衍掃他們一眼,大步進門,見院中釘子似的豎着兩排衛士。公孫衍已知因由,急急走進正堂,果見惠文公和公子疾已在守候。
公孫衍趨前幾步,叩首道:“臣叩見君上。臣不知君上駕臨,回來遲了,請君上恕罪。”
“呵呵呵,”惠文公擺手笑道,“大良造免禮。寡人不告而至,若要論罪,當是寡人請罪才是。”
公孫衍起身,正襟坐下。内臣反客爲主,沏好茶水,端至公孫衍幾前,退至門外。
惠文公笑道:“時光過得真快,眨眼之間,愛卿來秦已是半年。秦地民風粗犷,鮮知禮義,愛卿過得慣嗎?”
“謝君上關愛。前些時日,臣前往各處郡縣巡訪,對秦地民風甚是驚歎。”
“有何驚歎?”
“臣所到之處,路不拾遺,夜不閉戶,鄰人之間鮮有争執,州府衙門也少訴訟,據說民間争執,多在進公府之前就已化解,這在魏國簡直是不可思議!”
惠文公又是一笑:“這都得益于先君的新法。秦人缺少教化,記不住禮義,隻能記住法文。按照先君之法,他人之财,左手得之,斬左手,右手得之,斬右手。”
公孫衍應道:“這也正是臣所擔憂的。”
“哦?”惠文公一怔,“愛卿有何擔憂?”
“法令過于嚴苛,初行時尚可,行久不變,勢必傷民。民若傷及皮毛,尚無大礙,若是傷及根本,就不可行遠。”
“依愛卿之意,難道商君之法有不切實際之處?”
“正是。”公孫衍脫口應道,“就譬如這一條,他人之财,左手得之,斬左手,右手得之,斬右手,就有模糊之處。他人之财若是得之于義,不妨得之。再說,即使得之不義,得多少斬手,得多少不斬手,理當有個區分。再譬如連坐法,一人犯罪,累及全家不說,還要禍殃九族,罪及諸鄰,這就有些過了。還有盜寇,也應分清層級,而後判其該受何刑。重農輕商,也似不妥。獎勵耕植固然重要,假若沒有商賈,貨物就無法流通,民間就不能互通有無,國家也收不到相應賦捐。”
惠文公眉頭微皺,沉思有頃,緩緩說道:“愛卿所言甚是,但在先君薨天之前,寡人曾對先君起誓保持新法。今先君屍骨未寒,寡人擅動新法,似不穩妥。”
公孫衍略略一怔,離席跪地,叩道:“臣冒犯先君,罪在不赦!”
惠文公擺手道:“不知者不罪,愛卿請起!”
公孫衍再拜道:“臣謝君上不罪之恩!”
看到公孫衍重回席位,惠文公微微笑道:“聽聞愛卿寫過《興魏十策》,後又将其燒了,可有此事?”
“都是過去的事了,不值一提。”
惠文公輕歎一聲:“唉,如此好書,竟這樣毀了,寡人甚感惋惜!”
“君上不必惋惜,臣書中所述,淨是魏國之事,不合秦國之情。”
“愛卿錯了,”惠文公笑道,“秦魏比鄰而居,寡人若不知魏,豈不成了瞎子?”
公孫衍也是一笑:“聽君上說話,真是一件快事!”
“寡人聞知魏國前相白圭治國有方,愛卿随從白圭多年,定然熟悉這些方術。先君新法雖說不可變更,愛卿倘有治國良策,隻要是利國利民,寡人倒還可以做主。”
“若是此說,臣倒有一些想法。”
“愛卿請講。”
“秦得河西和商於,新增方地千餘裏。新法雖說獎勵耕織,然而,僅憑秦國原有屬民,勢必力不從心。臣以爲,君上可以诏告天下,凡是願意赴秦墾荒種地的,可免其一定年限的賦役。三晉之民多有不堪重負者,一旦聞知,必攜家帶口,趕赴秦地墾荒……”
公孫衍未及說完,惠文公已是興奮地一拳砸在幾案上,脫口贊道:“善哉此言!地是死的,民是活的。天下在民而不在地,有地無民,等于無地,有民無地,卻可以奪地。”
“君上聖明。”公孫衍接道,“這樣一來,秦國荒地得拓,三晉良田荒蕪,隻此一進一出,勝負判矣。”
“是是是,”惠文公連連點頭,“愛卿這叫釜底抽薪,甚妙!這樣吧,”轉向公子疾,“疾弟這就拟道诏書,寡人加玺,明發天下。愛卿可以這樣拟文,凡列國赴秦墾荒之民,寡人不問地位貴賤,一律以秦民看待,凡在秦地懇田二十畝者,免賦役十年,超出二十畝,每增加十畝,增免一年,超出一百畝,按斬敵三首記功一次,賜爵一級,超出兩百畝,按斬敵五首記功一次,賜爵兩級。嗯,還有,對于那些一無所有的貧民,隻要申請,寡人借以糧食、工具,三年之後待其豐收,照所借之數償還,寡人不取任何利息。”
公子疾應道:“臣領旨。”
公孫衍震驚了。他不過是提出一個設想,至于如何去做,真還沒有細想。惠文公竟在片刻之間做出決斷,且考慮得如此細微,似是早有預謀一般,着實讓他歎服。
公孫衍還沒有回神,惠文公的聲音又傳過來:“這是大事,更是國策,就由二位愛卿共同承辦。”
公孫衍、公子疾拱手,齊聲應道:“臣遵旨。”
惠文公話鋒一轉:“公孫愛卿,寡人今日到你府上,卻不是爲這事來的。”
“可爲河西之事?”公孫衍順口說道。
“不完全是。”惠文公語氣中不無憂慮,“不過,河西之事的确嚴重。寡人粗略算過,單是魏國權貴就有數百家,哪一家都有十數口,若再算上仆從,隻怕不下十萬衆。河西被魏人治理六十年,民衆已習魏制,陡然讓他們改行秦法,的确是難。愛卿熟知河西,可有妙策?”
“臣聽說先君變法是分兩步走的,第一步行過數年,再行第二步。”
惠文公眼睛一亮:“愛卿是說,河西改制也分兩步走?”
“臣以爲,對待河西之民,不可強制,可先懷柔,讓他們有條活路,嘗到做秦民的好處,然後再行秦制。對于那些魏國權貴,更要懷柔。這些人大多知書達理,多才多藝,是民中精英,若将他們一概鏟除,于國于民都是傷損。而且,今後若是再征魏地,魏民因無退路,必上下一心,誓死抵抗。”
惠文公沉思有頃,緩緩點頭:“就依愛卿所言。寡人這就頒旨,凡是魏國權貴,隻要服從秦法,願做寡人的順民,寡人歸還其原有财産的一半。至于這個帶頭起事的吳青,聽說愛卿與他相熟,煩請愛卿修書一封,招撫此人。吳青若是願意接受招撫,寡人不僅既往不咎,且也歸還他家一半财産。如果此人願爲寡人做事,寡人就視才量能,給他一件事做,愛卿意下如何?”
公孫衍跪地叩道:“臣代吳青及河西臣民,叩謝君上隆恩!”
惠文公扶起他道:“愛卿請起,要謝,也該寡人謝你才是。無論是魏人、秦人,隻要住在河西,都是寡人的子民,寡人總不能讓自己人去打自己人吧!”
公孫衍由衷歎道:“秦國有君上,真是秦人之幸!”
惠文公笑道:“寡人有愛卿,也是寡人之幸!還有,公孫愛卿,寡人此來,是另有一件大事請教愛卿。”
“臣恭聽。”
“你見過惠施嗎?”
公孫衍搖頭道:“臣聽說過此人,隻是未得機緣相見。”
“愛卿都聽說他什麽了?”
“此人能言善辯,在稷下時向公孫龍叫闆,二人激辯兩日,聽衆盈門。後來聽說他在安邑當街攤出《觀物十事》,臣正欲求教,他卻被太子殿下請入貴門了。”
“今日看來,此人還不隻是能言善辯,而是一個大才喲!”
“什麽大才?”公子疾撲哧笑道,“他的《觀物十事》,臣也聽說了,淨是胡扯。這是一個怪人,魏王用他治國,隻怕越治越亂了。”
惠文公眉頭微皺,白他一眼,緩緩說道:“看事不能隻看表面。惠施爲相,做的第一件大事就是遷都,此舉大不尋常!”
公子疾辯道:“魏王遷都,分明是害怕我們打過河去。”
惠文公走到地圖前,指圖說道:“你們看,魏國國土分爲兩塊,一塊在中原,以大梁爲核心,另一塊在河東,以安邑爲核心,中間被韓國攔腰切斷。中原千裏沃野,人口密布,農商發達,而河東多爲山地,并無回旋餘地。魏都東遷,一可壯大國力,二可避我鋒芒,三可與山東列國角逐中原。古人有言,得中原者得天下,魏避實就虛,中原逐鹿,從長遠來看,不失爲一步好棋。”
公孫衍不無歎服道:“君上看得深遠,臣拜服。”
“不過,”惠文公話鋒一轉,“魏都如果東移,河西這邊就鞭長莫及了,在寡人則是機遇。二位愛卿,你們說說,寡人又當如何把握這一機遇呢?”
公子疾接道:“臣認爲,我可趁機收複陰晉。”
“收複陰晉?”惠文公點頭道,“嗯,陰晉是要收回,隻是……怎麽收回,你們二位可有高見?”
“臣認爲,”公孫衍應道,“陰晉并不緊要,緊要的是東出之路。”手指地圖,“君上請看,秦偏居關中,東出之路隻有兩條,一是出臨晉關,二是出函谷關。出臨晉關要強渡河水,雖可在此架橋,橋梁卻是易毀之物。再說,大軍渡大河,曆來爲兵家所忌,一則容易半渡受擊,二則是過河之後,不得不背水而戰。函谷之路卻無須渡河,我若直接控制函谷關、崤關,就可直達洛陽,制約周室,同時卡斷韓國的武遂之道,進可直逼中原,退可衛護關中。”
“不瞞愛卿,”惠文公接道,“寡人所思也是函谷。若得函谷,南有武關,東有函谷關和河水兩道天險,秦即成爲四塞之國,寡人可以高枕無憂矣。隻是,”略頓一下,“函谷關、陰晉均由魏将張猛鎮守。從河西之戰看出,此人是個将才,不好對付。陰晉、函谷均是險地,易守難攻不說,又能互相策應,若要取之,的确棘手。公孫愛卿可有良策?”
“臣有一計,函谷、陰晉唾手可得。”
“愛卿請講。”
公孫衍侃侃說道:“繼續利用魏侯稱王之事。魏侯稱王,最不舒服的是韓、趙兩國。兩國原來害怕魏國,但河西一戰,大魏武卒威風不再,名分之争就顯示出來了。臣以爲,君上可派使臣奏請周天子,以周天子的名義诏令魏王放棄王号。魏王必定不肯,此時,君上就以讨逆爲名,結約趙、韓二國,征伐魏國。若是三國同時起兵,魏王就将應接不暇,無力照顧函谷。至于這個張猛,臣自有辦法應對。”
“愛卿所言甚是。”惠文公點頭,“這件事兒可以定下,由公孫愛卿籌劃方案,疾弟安排朝見周室,出使趙、韓等一應事宜,共約伐魏。可對韓、趙承諾,伐魏之時,韓人所占土地,歸韓,趙人所占土地,歸趙!”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