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涓的腳步聲漸去漸遠。
鬼谷子輕聲叫喚:“蟬兒。”
玉蟬兒走進來,看着他,拱手道:“先生?”
“明日晨起,你與童子到雄雞嶺的斷崖下,看到零散竹簡,悉數撿拾回來。”
翌日午時,玉蟬兒、童子各抱一捆竹簡走進草堂。
鬼谷子端坐堂中,顯然在候他們。
玉蟬兒将竹簡放在鬼谷子跟前,拱手道:“先生,能找到的全都找到了。”又尋到繩子及穿線的鈎棒,欲将散落的竹簡串連起來。
鬼谷子擺手止住:“不用了。”轉對童子,“把它們抱到草堂外面,燒掉。”
童子看下兩捆竹簡,不舍道:“先生,我留下來燒竈頭,成不?”
鬼谷子語氣決絕:“不成。”
草堂外面的草坪上,童子打起火石,燃起幹草,就要朝火苗上堆放竹簡。
玉蟬兒止住他:“慢!”
童子停下,望向鬼谷子,眼神哀求。
玉蟬兒不解道:“先生,如此聖典,燒之豈不可惜?”
鬼谷子似沒聽見,對童子:“放上吧。”
童子放上竹簡,幹透的竹簡遇到火焰,頓時熊熊燃燒,頃刻化成灰燼。
玉蟬兒心猶不平道:“先生,龐涓、孫賓俱習兵學,此書隻有龐涓讀過,孫賓卻不曾讀,先生爲何将之燒掉?”
鬼谷子仍似沒有聽見,輕歎一聲,轉身進洞。
望着他的背影,玉蟬兒蒙了。
遠遠望見火焰,張儀走進龐涓草舍,故作詫異道:“咦,龐師弟,你快來看,大師兄好像在燒什麽東西呢。”
龐涓走出來,看向草堂前面。
張儀眼角斜他,嘴角現出詭詐的笑。
火焰熄滅,童子提水桶越過草坪,走向小溪。
龐涓快步追上,小聲叫道:“大師兄!”
童子駐足,扭頭:“四師弟,叫這麽親熱做啥?”
龐涓低聲探問:“大師兄提這水桶幹啥呢?”
“下溪提水,壓住火燼。”
“爲什麽要壓住火燼?”
“火燼不壓住,萬一來陣風,吹到屋頂可就糟了!”
“是哩。敢問大師兄,你們在燒什麽呢?”
“竹簡呀。”
龐涓吃一驚道:“竹簡?哪來的竹簡?”
“嗨,今兒一大早,蟬兒姐就扯我趕到崖下,撿回來幾捆子碎竹簡。不曉得啥人缺德,好好的書放着不讀,扔到那崖下,星星點點,到處都是,累得我腰酸背疼哩!”
龐涓聽傻了,頓住步子,暗自納悶:“先生既然拿回來,爲什麽定要燒掉呢?依先生爲人,若是不想授給别人,這世上任誰也取不去。若是想授,即使燒掉也是枉然。可先生他……爲什麽一定要燒掉呢?他大可不必燒呀!”轉個身,慢慢回走,“可事實是,先生燒了。大師兄不會騙人,所燒必是真的。看來,先生是鐵心燒掉此書!還有,先生讓大師兄在光天化日之下抱到外面去燒,分明是做出樣子給人看的。此書是授給我的,先生自也是做給我看的。先生爲何這麽做呢?難道先生真的猜透了我的心,真心将此寶書授給我一個人嗎?抑或是,先生見我沒有還書,生氣了,這才故意将書燒掉……”越想思緒越亂,苦笑,“管它呢,是先生自個兒燒的,又不是我燒的。再說,燒掉也好,否則,此書留在谷中,我真還睡不安穩呢。”想至此處,頓覺釋然,“好了,先生這裏風吹雲散,我這也該瞧瞧寶貝去!”便腳步輕快地轉身上山。
龐涓急奔至那棵“藏寶”大樹,見現場狼藉一片,顯然有人來過。龐涓臉上血色盡失,飛步趕到樹洞跟前,伸手入洞,摸出的卻是一坨豬屎。
龐涓心急如火,顧不上污穢,将洞中東西全部掏出,扔到外面,又在洞裏探尋多時,隻摸出筆墨硯台及幾片他用剩的空白竹簡。
樹洞容不下一個人,龐涓盡皆探尋一遍,再無一片竹簡。龐涓如瘋子般在大樹周圍狂尋,實在想不明白這竹簡爲何竟不見了。
折騰小半日,龐涓漸漸冷靜下來,折回樹洞前,仔細觀察、思索,整理思緒:“此地極是偏僻,是我不久前才發現的,鬼谷裏不會有人曉得。再說,近日我未曾露出一絲兒破綻,孫賓、張儀、蘇秦三人應該不知。”看向手中殘留的豬糞,瞄一眼現場的狼藉之狀,打個驚怔,“樹洞裏哪來的豬糞?會不會此地是個野豬窩,野豬回來,見巢穴被占,一怒之下,方将竹簡叼了去?嗯,有這可能,待我尋尋看!”
又尋一時,龐涓果然發現了野豬的蹄印,一陣狂喜,抽出寶劍,一路追蹤。
蹄印在一道山溪旁邊不見了。龐涓就水洗過豬屎,在一塊石頭上坐下,閉目忖道:“除先生之外,鬼谷中并無他人知曉此事。難道是先生嗎?會不會是他将兵書予我之後,放心不下,暗中跟蹤我,見我抄寫副本,心生不滿,悄悄取去。似乎不對,先生是有道之人,怎會做此下作之事?會不會是先生讓師姐幹的?也不會。如果是師姐,她斷不會在洞裏放上豬屎。這種事情,隻有張儀才幹得出來,可兵書之事,先生是絕不會讓張儀曉得的。會不會是大師兄呢?也不像,大師兄向來坦蕩,絕不會做出這事兒。再說,他與師姐好不容易才将竹簡撿回,先生爲什麽一定要燒掉它呢?”
龐涓挺身站起:“我且問問先生,看他是何話說!”
龐涓走向草堂,見玉蟬兒站在門外,朝她揖道:“請問師姐,先生在否?”
“在。”
“請師姐禀報先生,龐涓求見。”
玉蟬兒淡淡說道:“先生正在候你。”
龐涓吃一驚,吸口長氣,忐忑不安地走進草堂。
鬼谷子端坐于席,果然是在候他。
龐涓跪下叩道:“弟子叩見先生!”
“起來吧。”
龐涓惶恐道:“弟子不敢。昨日丢失寶書,弟子難受不已,一宵不曾睡去。方才聽說師兄、師姐已将吹落的竹簡尋回來了,弟子略有所安,特向先生請罪!”
“就丢書而言,有罪的是風,不是你,你請什麽罪?”
龐涓心中咯噔一沉,強作鎮定:“先生說得是,可……書爲弟子所借,弟子……”
鬼谷子輕歎一聲:“唉,龐涓哪,爲師候你來,不爲責備你,隻是想讓你記住幾句話:‘無心犯錯,錯再大,也是小錯;有心犯錯,錯再小,也是大錯。大錯也好,小錯也罷,若肯悔改,也都不怕,怕的是将錯就錯,一錯再錯。’”
龐涓叩首,涕泣:“先生教訓,弟子銘記于心!”
“你能記住,也就夠了。”
“先生,弟子有一事不明!”
“說吧。”
“聽說先生竟将尋回的竹簡付之一炬,弟子實在想不明白!”
“何處想不明白?”
“《吳起兵法》是兵學聖典,先生爲何定要……毀掉它呢?”
“好吧,你既然問到,老朽就告訴你。吳子贈書之時,曾對老朽留言,此書許傳一人,許讀三日。老朽傳授于你,也已許你熟讀三日,就算是兌現了諾言,此書再無用處了。老朽焚之,不過是将其返還給吳子而已。”
龐涓松了一口氣:“原有這個說法,弟子不知。弟子隻是覺得,如此好書,毀掉可惜了。”
“龐涓,你聽好,好書在于好讀,好讀在于好悟。心存雜念,隻讀不悟,再好的書,亦是無用。”
龐涓叩拜:“弟子謹記先生教誨!”
離開草堂,龐涓尋到一幽處,就地仰躺,臉上罩着一片青葉,默默爲自己的心機懊悔不已:“先生焚書原爲這個理由,看來是我多心了。唉,也是我自作聰明,隻因留有抄本,讀時就不用心,好不容易得到寶書,卻是未能好讀,隻有前面六篇尚有記憶,餘下四十二篇,竟是沒個影兒了!”
龐涓陡然一驚,翻身爬起,再次忖道:“不成,我得盡快将這六篇抄寫出來,否則,若再忘掉一些,豈不可惜?”
龐涓回到草舍,闩上房門,磨墨弄簡,絞盡腦汁拼命回憶,默寫:“圖國第一吳起儒服以兵機見魏文侯文侯曰寡人不好軍旅之事起曰……”
正寫之間,外面傳來腳步聲。龐涓打個驚愣,凝神細聽,是張儀吹着口哨,吧嗒吧嗒的木屐聲由遠而近,直沖草舍而來。
龐涓凝聚心神,顧自伏案疾筆。
張儀的腳步聲不急不慢、不偏不倚,徑直來到他的房門外面。龐涓聽得真切,又是一怔,擱下筆。
房門被張儀推了一下。龐涓扭頭,給他一個白眼。
張儀又推幾下,推不動,改推爲敲,聲音怪怪的:“龐仁兄……”
見張儀是鐵了心尋他,龐涓躲無可躲,急忙掀開被子,将竹簡盡藏其中,假作惺忪狀,邊揉眼邊開門:“誰呀,困死我矣。”
張儀跨進屋子,打眼掃向卧榻,見不似睡過的樣子,又見硯中有新墨,心中已知幾分,呵呵笑道:“我說龐仁兄呀,若是魯國的仲尼老夫子在此,你猜會發生何事?”
龐涓怔了:“發生何事?”
張儀指榻:“見仁兄光天白日裏睡大覺,老夫子必是連連搖頭,長歎一聲,‘籲,朽木不可雕也,糞土之牆不可圬也’,然後上前,挽袖舒襟,一把抱起被子,出門扔到屋頂上去。”說罷挽袖,上前欲揭被子。
龐涓急前一步,擋住他,浮出幾聲奸笑:“嘿嘿,嘿嘿嘿,老夫子是何等修爲,哪似張仁兄這般嘴臉?再說,張仁兄如何能将在下比作宰予?宰予日日貪睡,在下卻是黃花閨女進洞房,頭一遭呢!”
“呵呵呵,這倒也是。”張儀陰陰一笑,“幾日來龐仁兄魂不守舍,想必是有何心事,害得連覺也睡不安穩了?”
“呵呵呵,”龐涓斜他一眼,“張兄若是有事,這就快說。若是無事,在下還想再睡半個時辰呢。”
“哦,是哩,在下隻顧捉宰予,差點忘了大事。”
龐涓急道:“什麽大事?”
“山外的大事!”
“山外?”龐涓眯眼,“山外什麽大事?”
張儀搖幾下扇子,神秘一笑:“天機不可洩露!”說罷轉身出門,揚長去了。
龐涓拔腿追出,揚手:“張兄……”
(第四卷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