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迎面走來的是惠施,因有先前那次并不友好的邂逅,陳轸吃一大驚。
小徑不寬,宮人看到是上卿,緊忙讓到徑外,在草地上站了。惠施卻如之前牛車擋道一般,居中站着,動也不動。
陳轸心中有事,犯不着在此時與他對耗,遂幹笑一笑,拱手道:“陳轸見過惠子!”
惠施還禮:“惠施見過上卿!”
“先生這是……”陳轸欲問又止。
“與魏王議論名實!”惠施紮下架勢,“上卿這是又要借路嗎?”
“轸有急務觐見王上,改日再向惠子讨教!”陳轸打個拱,主動繞進徑外草地,匆匆走向禦書房。
天色漸暗,禦書房裏,燭火燃起。
陳轸趨進,跪叩:“臣叩見我王!”
魏惠王指向惠施坐過的席位:“免禮,坐吧!”
陳轸起身坐下。
“聽說愛卿有急事,什麽事兒?”
陳轸拱手:“禀王上,是秦使之事!”
“秦使?”
“臣奉王旨接待秦使嬴疾,發現他别有圖謀!”
惠王微微皺眉:“有何圖謀?”
“臣在接洽時,留有心眼,使人暗中跟蹤他,發現他活動頻繁,先後去過龍賈府、朱威府,前日又喬裝商賈,私入公孫衍宅。二人關門閉戶,密談多時,臨别時,嬴疾再三叮囑他,‘好劍當有好用’!”
“好劍當有好用?”魏惠王眉頭緊皺,半是自語,“此爲何意?”
“臣起初也猜不出,沒有放在心上,然而昨晚,臣偶然發現一個天大的秘密,方才徹悟!”
魏惠王眼睛瞪大:“天大的秘密?”
“嬴疾副使嬴華多次前往眠香樓尋花問柳,臣初時并不在意,昨晚突然得知,眠香樓裏有流言傳出,說是河西戰敗,皆是我王之錯,與龍将軍無關。說是王上處罰龍将軍,無非是尋個替罪羊而已!”
魏惠王臉色黑沉:“都是何人常去眠香樓?”
“這……臣不敢說。”
“什麽?還有你陳轸不敢說的?”
陳轸低頭,不再吱聲。
魏惠王一拳震幾:“陳轸,你吞吞吐吐、遮遮掩掩,難道是想欺瞞寡人不成?”
陳轸翻身跪叩,涕泣:“臣不敢!臣……”
“既然不敢,就直說出來。”
“這……回禀陛下,那人是……是……殿下!”
魏惠王震驚,手顫着指向他,渾身哆嗦:“你……信口雌黃!”
陳轸連連叩首,泣下如雨:“臣不敢說謊啊,王上!殿下這半年來,隔三岔五就易裝前往眠香樓,安邑城中無人不曉!”
魏惠王痛苦地閉上眼睛,耳中響起毗人的聲音:“……王上,殿下躬身市井,體察民情,這是好事哩!”
陳轸泣訴:“聽說殿下溺愛樓中一名女子,名喚天香。那女子自從結識殿下,再不對外接客,似對殿下情深意……”
魏惠王厲聲喝道:“不要再說了!”起身,扔下陳轸,拂袖而去。
望着惠王的背影,陳轸嘴角浮出一絲不可名狀的笑。
翌日晨起,一個賣豆芽的夥計挑着兩隻簍子,哼着一首小調走到眠香樓的側門。小夥放下簍子,上前敲門:“喂,開門,開門,新鮮豆芽來喽!”
沒有應聲。
“開門,開門,豆芽來喽!”
門依然緊閉。
夥計嘟哝道:“奇怪,人死光了咋地?”用力一推,門吱呀一聲洞開。
夥計挑簍進門,見到眼前一幕,失聲驚叫:“啊——”扔下簍子,奪門而逃。
不一會兒,一隊捕卒并數個捕吏各持兵械從大街上奔來,跑在最前面的是白虎。
待到日頭升起,街道兩端拉起警戒繩,眠香樓被更多的捕卒包圍起來。
一輛車馬馳來,朱威跳下車,匆匆走進警戒線。
白虎從樓裏匆匆走出,拱手道:“禀報司徒,樓上樓下無一活口,多在熟睡中被殺,驗得四十二屍,女三十三,男九,中有五男疑爲留宿嫖客!”
朱威雙眉緊鎖,進樓,挨個房巡查一遍,但見各房裏玉體橫陳,血迹斑斑,場面慘不忍睹。
遇難者中,唯獨不見天香。
一名捕吏提着一隻浸滿鮮血的鞋子從外面進來,跑到朱威跟前,呈上鞋子:“報,在一樓後窗下面尋到這隻鞋子,疑是嫌犯逃離時丢失的。”
朱威接過鞋子,仔細端詳後交給白虎。
白虎接過,審視有頃,驚愕道:“啊?”
朱威看向他。
白虎壓低聲音:“是公孫兄的!”
朱威震驚:“不可能!”
“我敢肯定,是他左腳上的。他昨日來過這兒,我送他,他穿的就是這鞋,我還爲這個破洞打趣他呢。”
朱威眉頭皺起,思索片刻,果決道:“白禦史,拘捕公孫衍!”
白虎急了:“這事兒擺明了,是有人陷害他!”
“我曉得是陷害。從現場看,不可能是一人作案。再說,如果擄走天香,案犯也不可能跳窗逃走。我在這裏搜索其他證據,你去拘捕犀首。可告訴犀首,不必害怕,白的就是白的,黑的就是黑的,讓他隻管跟你走!無論如何,刑獄尚在我們手裏,我們一定能查明真相,還他一個清白!”
白虎拱手:“下官遵命!”
白虎引着十餘名捕卒急投公孫衍宅第。
白虎的步子越走越慢,思忖道:“敢在安邑殺死這麽多人,定非尋常人所爲。若是不出所料,此事或與安國君、陳轸相關,也可能涉及殿下。他們敢于這般陷害公孫兄,必定留有後手。且事涉王室,即使朱兄查明,又能怎樣?恩公龐涓一家的冤案已經擺在那兒,朱司徒的話聽不得!”
白虎停住步,吩咐手下捕卒道:“諸位軍士,我們這去捉拿公孫衍,可諸位應該曉得公孫衍的武功,尤其是他手中有把削鐵如泥的利劍,僅憑我們幾人恐怕拿他不住。你們這先回府,帶上盾牌、弓弩,多叫一些軍士,我們再行拘捕!”
衆捕卒聽得心裏發寒,急随白虎奔向司徒府。
與此同時,公子華跑步來到公孫衍宅前,不及敲門,一把挪開柴扉,徑闖進去。
公孫衍正在院中練劍,見有不速之客闖入,收住步子,手握劍柄,目光直射過來。
公子華拱手道:“是公孫先生嗎?”
公孫衍沒有還禮,冷冷說道:“是在下。有這麽做客的嗎?”
“事急矣,先生大禍臨頭了!”
公孫衍冷笑一聲:“大禍臨頭?在下沒有招誰惹誰,何來大禍?”
“眠香樓裏發生命案,官府疑是先生所爲,這就拘捕先生來了!”
公孫衍心裏一凜:“你是何人?”
“先生記得一個叫秦矢的人嗎?”
“記得。”
“在下乃秦矢兄弟,奉秦兄之命前來救你!”
公孫衍正自疑惑,一人飛跑過來,遞給公孫衍一封書信,又快速跑走。
公孫衍拆開書信,是白虎手迹:“眠香樓發生命案,陳四十二屍,唯天香一人逃走。現場發現一隻帶血的鞋子,查實是公孫兄的。朱司徒知是刻意栽贓,但這是現場的僅有證據,是以吩咐在下拿你。此事牽扯重大,在下以爲,公孫兄還是暫避爲上,詳不及述,半個時辰後,在下再來捕你。”
公孫衍呆了。
公子華催道:“公孫兄,事急矣,否則來不及了!”
公孫衍仍舊沒動。
“眠香樓是何場所,何人常去眠香樓,公孫兄當有所知。在大魏都城,在大王腳下,有人敢進眠香樓殺人,且栽贓于公孫兄,這是尋常人做得到的嗎?公孫兄,想想河西之事吧,在這安邑,你是鬥不過他們的!”
公孫衍閉目。
“公孫兄,縱有冤屈要申,也不在此時啊!”
公孫衍牙關一咬,走進屋中,帶上餘下的幾捆竹簡,步出柴扉,急急走向胡同盡頭。
大街上,公子華揚鞭催馬,疾馳而去。車馬迎頭撞上白虎帶來的緝捕軍士,足有三十人之多,甲衣長槍弓弩樣樣不缺,招搖過市,趕赴公孫衍居住的胡同。
公子華将車讓到一側。
公孫衍撥開車簾,看着白虎及他的甲士奔跑而過。
司徒府尚未發出緝拿令,公子華載着公孫衍一路無阻地馳出安邑,來到白家祖地。公孫衍将餘下的幾卷《興魏十策》供在白圭墓前,連拜三拜,聲淚俱下道:“犀首有負相國重托,特此請罪來了!”泣畢,點起火把,将三捆竹簡付之一炬。
望着熊熊燃燒的烈焰,公孫衍泣訴道:“恩師呀,你都看見了吧,非犀首不思報魏,是魏一次再一次地負犀首啊!”
“公孫兄,此地不宜久留,我們得盡快離開。”
“唉,該去哪兒呢?事出倉促,在下真還沒有想過。”
“公孫兄家鄉何處?”
“陰晉。”
“我們就去陰晉吧!”
公孫衍沉思有頃:“也好,張猛将軍與在下相善,或會容留!”
就在公孫衍出走的這天夜裏,惠王在書房裏再次捧讀公孫衍的四冊竹簡。
燭光漸熄,毗人撥亮油燈。惠王看得累了,閉目揉眼,看向毗人:“毗人哪,今日去過公孫衍家沒?這四卷寡人讀有三遍了!”
“今兒在翻查有關大梁的書,臣還沒顧上呢。明兒一早就去,想必先生不會出門!”
“毗人哪,”惠王望着他,一本正經道,“如果你是寡人,這要立相,現有三個人選,一個是陳轸,一個是公孫衍,還有一個是惠施,你選哪一個?”
“臣不是王上,臣是王上的仆!”
“寡人是說如果。”
“沒有如果,臣不敢當!”
“呵呵呵,”惠王眼珠子一轉,“好吧,就是這三人,如果讓你選一個做朋友,你會選誰?”
毗人不假思索:“公孫衍!”
“爲什麽?”
“因爲他寫的幾冊書,王上看了一遍又一遍,陳轸沒有寫過一冊書。”
“惠施呢?他不是有個觀物十事嗎?”
“臣不曉得他呢,”毗人撓撓頭皮,“他的那個觀物十事,臣看不懂。”
“呵呵呵,是了,你當然看不懂哩,那是大學問哪!”
當值内臣趨進,拱手:“禀報王上,朱司徒求見!”
“哦?”惠王略略一怔,“請他進來。”
朱威趨進,叩道:“臣叩見王上!”
“免禮。坐吧。”
朱威起身坐下。
“朱愛卿,這麽晚來見寡人,當是有事了!”
“王上聖明。昨天夜裏,眠香樓發生血案,陳屍四十二具,樓中之人除天香之外,無一活口!”
惠王震驚:“眠香樓?四十二屍?天香?兇手呢?”
“兇手逃逸,臣正在搜索證據,追捕嫌疑!”
“可有嫌疑?”
朱威瞄到案上竹簡,遲疑一下:“現場發現一隻鞋子。”
“是何人的鞋子,查出否?”
“公孫衍的。”
惠王更是震驚:“啊?!”
朱威話鋒陡轉:“不過,臣已斷定,是有人栽贓陷害!”
“你怎麽斷定?”
“公孫衍行事端正,向與娼家無涉,更與眠香樓無冤無仇,沒有殺人動機,此其一也。現場所撿鞋子雖爲疑犯所有,但就臣在公孫衍舍中所查,另一隻鞋子洗過後依舊晾在窗台上,根據鞋子濕度推測,當是昨晚所洗,而血案發生于後半夜,依血迹推斷,将近淩晨,且現場發現的這隻鞋子是幹的,有炭火烘幹迹象。臣以爲,疑犯不可能隻穿一隻鞋子前去行兇。”朱威說着拿出兩隻鞋子,一隻帶有破洞,上有血迹,另一隻幹幹淨淨,“再說,即使隻穿一隻鞋子,疑犯也不可能選一隻破的!此鞋是在一樓窗台下面撿的,窗台離地面六尺餘,如果疑犯擄走天香,斷不可能由此逃走,也沒有必要這麽做。想必是有人偷走他的鞋子,烘幹,在作案後有意扔在那兒,或栽贓陷害,或混淆視線!”
“你說得是。”見朱威分析得有條有理,惠王點頭道,“去,把公孫衍帶來,寡人親自審他!”
朱威爲難道:“這……他……”
“他怎麽了?”
“逃了!”
惠王失聲驚叫:“啊?!”
是夜,子時已過,魏惠王卻輾轉反側,難以入眠。
惠王從榻上坐起,耳邊回響起陳轸的聲音:“公子疾副使公子華多次前往眠香樓尋花問柳,臣初時并不在意,昨晚突然得知,眠香樓裏有流言傳出,說是河西戰敗,皆是我王之錯,與龍将軍無關。說是王上處罰龍将軍,無非是尋個替罪羊而已……臣不敢說謊啊!殿下這半年來,隔三岔五就去眠香樓一趟,安邑城中無人不曉啊……聽說殿下溺愛樓中一名女子,名喚天香。那女子自從結識殿下後,再不對外接客了,似對殿下情深意……”
魏惠王忖道:“想是申兒對寡人有所不滿,向那女子傾訴,待秦使到,那女子又訴予公子華,緻使流言傳出。朱威幾番推薦公孫衍,申兒這又舉薦他,公孫衍想必是感恩戴德。許是公孫衍察出眠香樓或對申兒不利,痛下殺手也未可知……”
朱威的聲音也響起來:“公孫衍行事端正,向與娼家無涉,更與眠香樓無冤無仇,沒有殺人動機……此鞋是在一樓窗台下面撿的,窗台離地面六尺餘,如果疑犯擄走天香,斷不可能由此逃走,也沒有必要這麽做。想必是有人偷走他的鞋子,烘幹,在作案後有意扔在那兒……”
與之截然不同的是公子卬的聲音:“兒臣查證了,公孫衍于案發前一日午後,曾去眠香樓嫖宿,于向晚時分離開,有證人在!”
魏惠王整理思緒,再次忖道:“如果卬兒所言是實,朱威爲何隐瞞公孫衍去過眠香樓這個事實呢?滿門遭屠,爲何獨獨走掉一個天香?難道這事兒與申兒有關?再就是卬兒,他三番五次舉薦陳轸,在他們得知朱威薦舉公孫衍後,或心生不滿,圖謀陷害也未可知……”
想來想去,仍舊是一頭霧水,魏惠王幹脆起榻,在寝房裏來回踱步。
不知不覺中,遠處已有雞鳴。
公子華的車馬不急不緩地駛入陰晉城門。
公子華、公孫衍下車,均作韓商打扮,沿街行走。遠遠望見前面一塊告示牆前圍了很多人,公子華壓低聲道:“公孫兄,看看去!”
二人走至告示牆前,見新挂一張木闆,闆上赫然有公孫衍的肖像及籍貫等。二人觀看有頃,悄悄走開。
公子華輕聲道:“公孫兄,有告示在此,再投張将軍怕就不妥了。”
公孫衍長歎一聲:“唉,你說該怎麽辦?”
“前面就是秦地,秦兄在栎陽有些經營,是幾個小作坊,生意還好,先生不妨去那兒看看,小住幾日,再圖進取。以先生之才,以天下之大,在下相信先生必有建功立業之地!”
公孫衍似已猜透,苦笑一聲:“就依小弟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