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魏惠王躺在榻上,似睡非睡。
負責宮值翻牌的宮宰走進來,端着一堆後、妃的牌子。
宮宰挑出一個牌子,小聲禀道:“王上,按照輪值,今宵該歇于燕妃宮,時辰已到,燕妃這在恭候呢!”
魏惠王似是沒有聽見。
宮宰将燕妃牌子收起,聲音更小:“各宮室的牌子老奴全都帶着,王上欲幸何宮何室,請翻牌!”
魏惠王翻了個身,給他個背。
宮宰又要說話,毗人咳嗽一聲。宮宰退出。
魏惠王複轉過來,仰躺着。
毗人笑道:“王上想到什麽好事情了?”
魏惠王忽地坐起:“你說實話,申兒近日都在忙什麽呢?”
毗人吃一怔道:“臣……不曉得呢。”
“聽說他總是朝市井裏走呢?”
“王上,”毗人輕聲說道,“殿下躬身市井,體察民情,這是好事哩!”
魏惠王閉目有頃,面上松和下來:“果真這樣就好了。你可訪查一下,看看他都體察了什麽民情!”
“好咧,臣明日就使人訪查。”
“還有,進早膳時,叫申兒也來!”
“好咧!”
翌日晨起,毗人在前,太子申在後,腳步匆匆地趕向禦膳房。
太子申小聲叫道:“内宰?”
毗人頓步,回頭,拱手:“臣在!”
“父王召申,真的隻爲早膳?”
“是哩。”
“父王問過你什麽沒?”
“問過了。”
太子申表情緊張:“父王問你什麽了?”
“問殿下是否常到市井裏走動?”
太子申盯住毗人,額頭汗出:“你……怎麽回的?”
“毗人回的是,殿下躬身市井,體察民情,這是好事哩。”
太子申拱手:“謝内宰成全!”
毗人沖他一笑,禮讓:“殿下得走快些,辰光到了,王上在候你呢!”
二人趕到禦膳廳,魏惠王果已候坐。
太子申趨前,叩首:“兒臣叩見父王!”
魏惠王笑了下,指對面席位:“申兒,坐下用餐。”
太子申忐忑坐下,遲遲不敢提箸。
魏惠王提箸,夾起一塊蛋卷放到太子申碗中:“申兒,嘗嘗這個。”
太子申起箸,将蛋卷塞進口中,不及咬嚼就一口吞下,因咽得過急,蛋卷卡在嗓眼裏,噎得太子申伸着脖子,面紅耳赤。
毗人端過一杯清水,服侍太子申喝下。
“呵呵,”惠王撲哧笑了,“申兒,你平日也是這般吃飯的?”
太子申緩過氣,回他一笑:“回父王的話,是兒臣餓了,吃得急些。”
“申兒,自今日始,就與寡人一道用膳吧。”
太子申不無吃驚地望着惠王。
惠王略顯詫異:“哦,你不樂意?”
太子申以指叩案:“兒臣謝父王厚愛。”
惠王向他碗中夾些菜肴,不無慈愛地盯住他:“申兒,吃吧。”
太子申寬下心來,腼腆一笑,夾起一隻鴿蛋,輕輕放在惠王面前:“父王,請。”
惠王夾起鴿蛋:“呵呵呵,申兒這隻鴿蛋,父王吃了。”便将鴿蛋一口吞下,沒有咀嚼,直接咽下肚去。
見惠王對他方才的慌急這般回應,太子申心底一酸,眼中盈出淚花。
惠王遞過絲絹:“申兒,擦擦,吃飯要緊。”
太子申接過手絹,擦幹淚,埋頭吃飯。
早膳過後,惠王、太子申在石徑上信步漫走,毗人跟在後面。
惠王邊走邊問:“申兒,聽說你近日常在市井走動,可都見了什麽稀奇?”
太子申也早想好了應對:“回禀父王,兒臣遇到一個奇人。”
“是何奇人,說給寡人聽聽。”
“申兒若是說了,隻怕父王會笑掉大牙。”
惠王來勁了:“喲嘿,快說,快說,爲父等不及了!”
“此人趕了五輛牛車,車上什麽也沒有,隻有書簡。此人一到安邑,就将五輛牛車一字兒停在東市,在車轅上豎起一個牌子,上面寫着觀物十事,真叫個驚世駭俗呀!”
“觀物十事?十個什麽事兒?”
“第一事,至大無外,至小無内;第二事,深千裏,無厚;第三事,天與地卑,山與澤平;第四事,物方生方死;第五事,萬物皆同皆異;第六事,宇宙無窮亦有窮;第七事,今日适越而昔來;第八事,連環可解;第九事,大地中心在燕之北、越之南;第十事,天地一體。”
惠王思忖良久,看向太子申:“對這十事,你作何想?”
“兒臣想不明白,向他讨教,他講出許多道理,兒臣不服,與他論辯,可辯來争去,那人口若懸河,頭頭是道,兒臣……”太子申略頓,幹笑,“不得不服了!”
“呵呵呵,服就對了。你說的這人,當是宋國惠子。”
太子申不可置信地盯住惠王:“父王也知此人?”
“聽說過他。惠子名叫惠施,治名實之學,三年前在齊國稷下與一個叫公孫龍的人辯證名實,将公孫龍駁得啞口無言。公孫龍也算是聞名天下的鐵嘴,竟然敗給了惠子,可見惠子學問精深哪!”
“父王日理萬機,竟還熟知百家學問,實讓兒臣歎服!”
惠王長歎一聲:“唉,申兒呀,你該明白,這個家不好當呀!坐在那把椅子上,寡人不僅要掂量柴米油鹽,也要熟知百家學問。”又走幾步,猛地想起什麽,“說起此事,倒是提醒了寡人。惠子經此一辯,也算是天下名士了,此番遊學我邦,寡人不能不見一面。申兒,你知會惠子,就說寡人近日抽個機緣,向他讨教名實之論。”
太子申興奮道:“兒臣一定知會惠子。”
惠王停住步子,望着太子申:“還有一事,寡人這想聽聽你的主張。”
“兒臣恭聽。”
“自白相國辭世,相國之位一直空懸,百官無人節制,内政、外務諸事煩冗,寡人手忙腳亂,深感力不從心。”
“父王欲置相國,選出一個就是了。”
“申兒呀,選相拜将是邦國大事,馬虎不得啊!”
“父王想必已有合意人選了吧?”
惠王苦笑:“唉,白相國在時,寡人倒沒覺出什麽。白相國一走,寡人真還找不到可以替他之人。卬兒推舉陳轸,朱愛卿反對。朱愛卿舉薦一個叫公孫衍的,卬兒看不順眼。朱愛卿與卬兒都是寡人倚重之人,他們這般互扯,倒讓寡人難斷,想聽聽你有何舉薦。”
“兒臣聽人說起過公孫衍,說是白相國生前也曾舉薦過他,想必此人有些才具吧。”
“公孫衍跟從白相國多年,白相國舉薦他在所難免。你還聽何人提起過他?”
“一些朝臣。”
“哪些朝臣?”
“這……”太子申遲疑有頃,“兒臣記不起了。不過,兒臣以爲,百聞不如一見,公孫衍是何才具,父王召他一問便知!”
惠王沉思有頃,轉身,朝毗人招手。
毗人趕前幾步。
惠王吩咐道:“你親去訪查公孫衍,試試此人才具。”
毗人拱手:“臣遵旨!”便轉身就走。
太子申叫住他:“内宰?”
毗人頓住。
太子申從袖中摸出那片竹簡,遞給他道:“本宮撿到一片竹簡,聽說是公孫衍寫的。内宰早晚訪查時,可順便還他。”
毗人心領神會,納入袖中,拱手:“謝殿下引見!”
從使館回來,陳轸心情久久不能平靜,耳畔一直萦繞着公子疾的聲音:“陳兄若有此意,在下或可助一臂之力……除去此人……”
陳轸忖道:“若能除去公孫衍,且是由秦人除去,當然是好,我陳轸怎麽說都是嘴。可……他們怎麽除呢?會不會他們沒有把人除去,反倒潑我一臉髒水?秦國之事,尤其是甘龍的事,秦公想必看我不爽,萬一他們是爲此報複我呢?無論如何,我得有所警覺才是!”
翌日清晨,陳轸起得遲些,走到後花園時,戚光的一套拳法将要打完。
陳轸歪頭欣賞一時,輕輕鼓掌。
聽到掌聲,戚光收住勢,迎上道:“主公!”
陳轸伸給他個拇指:“有長進!”
“是主公教導有方!”
“有個動作還得再練!”
“哪個動作,請主公示教!”
陳轸紮下架勢,打出一個擺腰:“就是這個,是甩腰,不是甩胳膊!你要以腰帶動胳膊發力!”
戚光連打幾次,陳轸滿意,點頭。
戚光鞠個大躬:“老仆謝主公指點!”
“呵呵呵,本公不是來指點你的,是有樁急事。”
戚光斂神:“老仆敬聽吩咐!”
“不瞞你說,眼下又到關鍵辰光了。此番若是再頂不上,我這一生怕也就到此爲止了!”
“主公一定成功!”戚光語氣堅定。
“咦,你爲何這般肯定?”
“王上躬身兩次扶主公上座,且讓主公坐在相國位上,這意思不是明擺着的嗎?”
“呵呵,”陳轸笑了,“話雖這麽說,但雨滴不落到頭上,隻打雷不算下雨。”
“聽主公話音,是否還有岔巴?”戚光問道。
“是哩。”陳轸微微點頭,“就是那個公孫衍,你得給我盯牢他,看看都有啥人朝他家的房門裏鑽!”
“主公,”戚光眉頭一橫,“真要是那小子擋道,依小人之見,将他做掉不就得了!”
“你呀,”陳轸白他一眼,“其他都好,就是整日裏想着做掉别人,這就過了!常言道,得饒人處且饒人,爲人處世,要給自己留足後路。你想想看,公孫衍不是孤身一人,有多少人都在守着他,巴着他!尤其是那朱威,去年就恨不得讓他坐到相位上。在這節骨眼上,我們稍出差錯,就會雞飛蛋打,前功盡棄!再說,連個龐涓你們都做不掉,莫說這個公孫衍了!你還不曉得此人厲害,别的不說,單是他手中的那柄吳鈎,也足以把你們震住。那是老白圭贈給他的,據說當年伍子胥也曾用過,削鐵如泥!”
戚光吧咂幾下嘴巴,不敢再說什麽。
“去吧,告訴丁三他們,無論看到什麽,隻須記在心裏,莫要給我多事!”
“小人遵命!”
戚光随即安排丁三與一幫能幹的潑皮遊蕩在公孫衍的宅院附近,自早至晚,一刻不停地守着那扇破舊不堪的柴扉。
錯午時分,一個眉清目秀的陌生男子徑走過來。瞧那樣子,此人似是從未來過,觀望許久,又問過一個路人,才在柴扉前面停下,連敲幾下柴扉,見無人應聲,就啞起嗓子,朝裏喊話:“有人在嗎?”
公孫衍趿拉一雙木屐走出院門,将他打量一番,也似不認識他。
來人深揖:“是公孫先生嗎?”
公孫衍點頭:“仁兄是……”
來人從袖中摸出一片竹簡:“在下無意中得到這片竹簡,聽說是先生的,特來奉還!”
公孫衍接過一看,正是自己交給朱威的那片,心頭一震,将他又是一番打量,還過一禮:“此物确爲在下所有,幾日前不小心丢了,幸遇仁兄,多謝多謝!”
來人正是易過裝的毗人。
毗人還禮道:“先生不必客氣。在下有一不當之請,望先生成全。”
“仁兄請講!”
“在下讀了簡上文字,頗感興趣。可這一片前後不搭,讓在下心癢難耐。在下甚想一閱其他竹片,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這些竹簡不過是在下信手亂寫,仁兄既有雅趣,就請寒舍雅正!”公孫衍打開柴扉,伸手禮讓。
毗人連連拱手:“謝謝,謝謝!”走進院中。
二人來到正堂,見地上擺着一大堆竹簡,看得毗人兩眼發直。
公孫衍顯然仍在書寫,幾案上擺着空簡與蘸在墨水裏的羽筆。
“仁兄請坐!”公孫衍指着一塊殘破的席子禮讓道。
毗人就如沒有聽見,蹲在地上,拿起一冊閱讀起來。
毗人讀完一捆,拿起第二捆。
公孫衍坐在案前,秉筆不寫,眼角時不時地瞄他一眼。
許是蹲得累了,毗人席地坐下。
公孫衍起身,走到院中,從竈房裏倒出一碗涼水,擺在幾上:“寒門困頓,沒有好吃好喝,隻有涼水一碗,仁兄請便!”
毗人真也渴了,接過涼水,咕咕一氣喝下,放下碗,揖道:“謝先生的好水!”又指地上竹簡,“先生寫得實在精彩,可惜在下雜務在身,不能一覽全書,細細賞讀。在下有一請,還望先生成全!”
“仁兄請講!”
“在下想把這些竹簡帶回家中,借閱數日,細細賞讀,不知妥否?”
公孫衍略作遲疑:“這……”
毗人略略一想:“你看這樣如何?在下先借一冊,賞畢即行奉還,另換一冊。”又從懷中掏出一塊玉佩,擺在幾上,“這隻玉佩權作押物。”
公孫衍拿起玉佩,遞還給他:“在下胡思亂寫,仁兄不嫌聒噪,拿去讀就是。”說着拿繩子紮起兩捆,共是四冊,“隻是這些物事太重,仁兄不便攜帶,可暫拿四冊。待仁兄讀畢,倘若不嫌煩冗,有心續讀,使人來取即可。”
毗人拱手:“謝先生慷慨贈閱!在下告辭!”說着提起兩捆竹簡,轉身出門。
公孫衍送至院門柴扉,揮手送别。
毗人一手提一捆竹簡大步離去。
望着毗人漸去漸遠,公孫衍正欲回門,一輛馬車疾駛而來,離他二十步左右戛然而止。
公孫衍扭頭望去,見一人從車上跳下,朝馭手略一擺手,馭手揮鞭,驅車馬遠去。
從車上跳下的是公子疾。不過,他也換作便裝,一眼看上去,似是一個收老貨的商賈。
公子疾走到公孫衍門口,朝公孫衍打個揖道:“請問先生,此處可是公孫衍府上?”
公孫衍點頭。
“敢問先生,公孫先生可在?”
“在下就是,仁兄是……”
公子疾又是一揖:“在下秦矢,久聞先生大名,素慕先生高義,冒昧相擾!”
“仁兄客氣。”公孫衍還禮道,“在下與秦兄素昧平生,秦兄登門,敢問有何見教?”
“在下好古,日前購得一劍,說是吳鈎,傳聞爲吳王阖闾所佩,後賜功臣伍子胥。在下甚喜,但心有忐忑,聽聞先生識劍,特此求教,有擾先生清靜了!”
公孫衍淡淡一笑:“在下願意一睹!”禮讓,“寒舍請!”
公孫衍将公子疾引至正堂,分主賓坐下。
公孫衍倒上一碗涼水:“秦兄,請用水。”
公子疾正襟危坐,恭恭敬敬地接過大碗,如品茗一般輕啜一口,吧咂幾下:“啧啧啧,好水呀!”
公孫衍微微一笑:“能夠喝出白水滋味的,定非等閑之輩了。仁兄可出寶劍一觀!”
公子疾打開随身攜帶的錦盒,取出一劍,雙手遞給公孫衍。
公孫衍接過,觀察有頃,彈敲幾下,再向劍鋒吹一口氣。
公子疾盯住他,目光征詢:“公孫先生,此劍如何?”
“赝品。”
“啊?”公子疾大吃一驚,急道,“先生再審審看,在下出到百金,方才購得此劍,不可能是赝品!”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