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之後,陳轸一行數輛馬車漸漸抵達安邑城郊,“魏”“使”“陳”等旗幟招展。戚光駕馭居中一輛辎車,陳轸靠廂坐着,二目微閉,開始發福的身軀随着車輛的颠簸而上下晃動。
車輛越來越慢,漸漸停下。
陳轸以爲到安邑了,撥開窗簾,探頭看下四周,見仍在途中,詫異道:“老戚?”
戚光站在車轅上,向前眺望:“禀主公,是幾輛牛車擋在前面,不肯讓路!”
“嘿,還有這事兒?”陳轸美美實實地伸個懶腰,“正好坐乏了,下來走走!”說畢跳下車,朝前走去。
戚光跟後。
車隊前面果然是五輛牛車一順溜兒不緊不慢地卡在大道中間,剛好将路堵死。後面四輛沒有馭手,車中滿載書簡。最前面一輛是個篷車,車篷卻沒安,車上放着兩個箱子及一些随身被褥等物。一個約四十多歲的中年士子坐在一床被褥上,手捧一冊竹簡。
兩個軍卒扯住走在最前面的一頭黃牛。
陳忠上前,眼神示意士子讓道。然而,那士子顯然見多了世面,對陳忠及兩個軍士不屑一顧。
陳忠急了,對他略略拱手:“這位先生,你擋道了!”
士子瞥他一眼,慢騰騰道:“你這軍士好生無禮!你走你的道,我走我的道,談何擋道?”
陳忠辯道:“好生無理的是你!你的牛車走在前面,占住大道中間,難道不是擋道嗎?”
士子誇張地搖頭:“謬矣,謬矣!好生無理的是你!我的牛車在先,你的馬車在後。我的牛車走在前面,你的馬車走在後面。我的牛車在向前走,你的馬車也在向前走,你憑什麽說我的牛車擋了道呢?”
陳忠顯然讓他攪暈頭了,愣怔半天,這才轉過彎來,學其樣子放慢節奏:“你……這麽說吧,我們的馬車跑得快,你的牛車走得慢;走得慢的牛車擋在跑得快的馬車前面,跑得快的馬車無法超越,走得慢的牛車就叫擋道!”
“謬矣,謬矣!”士子晃動腦袋,“飛鳥不動,飛矢不行,何況是牛車馬車?”
戚光黑起臉,上前喝道:“什麽飛鳥不動?什麽飛矢不行?今兒我偏就叫你動,偏就叫你行!來人,把他的牛車給我掀到路邊兒去!”
衆士兵得令,一呼啦沖上去。
士子急了:“嗨嗨嗨,這就是你們大魏國嗎?這就是你們的禮儀嗎?你們這是強盜!”
兵士哪管這個,開始站位,準備掀車。
士子扔下書簡,從車上跳下,指着衆兵士大叫:“強盜,強盜,你們是群強盜!”
衆兵士齊喊号子,作勢發力:“一、二……”
陳轸重重咳嗽一聲:“慢!”
衆軍士停住。
陳轸走前幾步,打量他,緩緩道:“客人可是宋國的惠子?”
惠施瞄他一眼:“子不敢當,在下正是宋人惠施。”
陳轸抱拳長揖:“魏人陳轸多有冒犯!”
惠施瞄一眼身後的旗子:“可是魏國的那個上大夫陳轸?”
“正是在下!”
惠施打量他,良久,慢悠悠道:“啧啧啧,好像與傳聞中的陳轸不大一樣啊!”
“怎麽個不一樣了?”
“傳聞中的陳轸是陳人,眼前這個卻是魏人,名實不符,怎麽能一樣呢?”
“嘿嘿,這個……”陳轸尴尬了,“在下确爲陳人,隻是現處魏國,所以是魏人了!”
“是現吃魏國的飯吧?”
“這……”
“呵呵呵,”惠施捋須笑道,“吃誰的飯,就姓誰,這也是世間常情嘛!爲名實相符,上大夫最好改叫魏轸。”
陳轸猛地想起在洛陽時公子疾曾經調侃自己吃裏爬外,越發尴尬,心裏窩火,卻在部下面前不好發作,亦不想在此戀戰,遂拱手道:“先生,抱歉,在下奉王命使秦,因有急務回安邑複命,從人趕路心切,驚擾了先生大駕,還望先生海涵!”說罷深鞠一躬。
惠施回了一個拱手禮:“聽上大夫口氣,是想走在惠施的前面喽!”
陳轸再揖:“有勞先生相讓!”
惠施搖頭晃腦:“相讓可以,但須上大夫與惠施切磋幾個命題。”
“久聞先生學富五車,善辯名實,在下早欲讨教,隻是今日事急,你看……”陳轸曉得辯不過他,故意看天,顯出有急事的樣子。
“呵呵呵,”惠施腦袋又是一晃,“在下隻聽說過心急,未曾聽說過事急。上大夫大人,好事不從忙中起喲!”
陳轸怔了下,硬起頭皮:“惠子有何命題,在下讨教!”
惠施搖頭晃腦:“惠施以爲,天與地同尊同卑,山與澤同高同低。”
“這……”陳轸撓頭道,“于理不合呀!”
“惠施以爲,物方生方死,馬生卵,雞長三足。”
陳轸喃喃重複:“物方生方死,馬生卵,雞長三……”
惠施嘴角浮出淡淡一笑:“惠施以爲……”
見所有從人都在看他,自己卻無言以對,陳轸火氣上湧,顧不上斯文了,打斷他道:“什麽亂七八糟的,簡直是個瘋子!”轉對戚光使個眼色,氣沖沖地走向自己的辎車,跳上去,鑽入車篷,扯上簾子。
戚光對衆兵士道:“愣個什麽,給我掀車!”
衆人不由分說,将惠施的幾輛牛車連拉帶拖,扯到道邊。
使團車馬疾馳而過。
惠施跳下牛車,彎腰撿起幾捆掉落于地的書簡,望着遠去的塵土,嘴角現出一絲苦笑,緩緩搖頭道:“唉,陳轸呀,原還以爲你有些才具,是個人物,今日觀之,技止此耳,不過有些小聰明而已。小聰明配上此等器量,怎能當得起棟梁呢?”
魏國安邑陳轸府院,護院丁三聽到車馬聲,小跑着趕到大門。
見是陳轸,丁三叩地,既激動又急切:“主公呀,小人總算把你給盼回來了!”
陳轸詫異地盯住他:“哦,出什麽事了?”
“小人也不曉得,從昨兒到今兒,安國君府上三次來人,打問主公何時回來,看那樣兒是有急事,小人這……正打算派人去鹹陽請你呢!”
陳轸略一沉思,轉對戚光:“老戚,帶上禮箱,去安國君府!”
稍事準備,戚光載陳轸趕到安國君府。
府宰迎出大門,對陳轸拱手道:“呵呵呵,上卿算得準呢,若是再遲些日子,隻怕……”故意頓住。
陳轸急切道:“府宰,是何急事兒,能否透個一二?”
府宰壓低聲音:“是上卿朝思暮想的事兒!”
陳轸屏住呼吸:“你是說……”頓住。
“不瞞上卿,近些時日,我王幾次提到立相,我家君上更是幾番舉薦,王上……”府宰捋須。
“王上怎麽說?”
“王上說,陳愛卿倒是一個人選!”
“難道王上還有其他人選?”
“有與沒有在下不知,倒是聽我家君上說,王上對上卿近日在秦的所作所爲頗爲滿意!”
陳轸噓出一口氣:“都是托了王上的福,得了安國君的光,陳轸不敢居功!”
“呵呵呵,該居功的時候一定要居功。在秦國,拜相封侯看戰功。魏國不同。白相國沒有上過一次戰場,不是照樣拜相了嗎?”
陳轸拱手道:“謝府宰勉勵!安國君這在府上嗎?”
“陪王上翠山釣魚去了。”
“幾時去的?”
“昨日申時。看這樣兒,今宵又回不來了。上卿若是無事,明日可以進山面君。”
陳轸拱手:“謝府宰指引!”
翠山石潭釣魚台上,魏惠王、公子卬、朱威三人各持釣竿,埋頭垂釣。
朱威的浮漂動也不動,魏惠王、公子卬的浮漂不停抖動。公子卬連連起鈎,釣上的多是寸長小魚。魏惠王眼中雖饞,但遲遲沒有起鈎。
魏惠王的浮漂再次抖動,公子卬瞧見,憋不住了,急切道:“父王,已經咬上了,起鈎呀!”
魏惠王一動不動。
見朱威的浮漂也抖動了,公子卬看過去,叫道:“朱司徒,你的也咬鈎了!”
朱威淡淡應道:“回禀安國君,不過一條小魚而已。”
公子卬看向自己桶裏的幾條小魚,臉色一沉,将安好魚餌的鈎子狠狠甩入水中。
陡然,惠王的浮漂被一股強力拽走。魏惠王瞧準時機,抖鈎,釣上一條近尺長的鯉魚。
公子卬拱手道:“兒臣恭賀父王釣到大魚!”
魏惠王樂呵呵地将鯉魚取下,小心翼翼地放入桶中,換好餌食,甩鈎入潭,看向公子卬,半是得意半是教導:“卬兒,曉得不,這才是釣魚。”
“兒臣謹記!”
惠王的釣竿剛甩下去,浮漂又見異動。魏惠王再次起鈎,又釣一條鯉魚。惠王再甩鈎,浮漂再動,惠王再釣一條鯉魚。
惠王喜不自禁,不無得意地将眼角瞟向朱威的浮漂,看到浮漂也被一股大力拉動,朱威卻如熟睡似的,眼睛半閉,紋絲不動。
惠王急了:“朱愛卿,有大魚咬鈎了!”
朱威伸出另一隻手,做個叩首動作:“回禀王上,不過是一條鯉魚而已。”
惠王看向自己桶中的三條鯉魚,沉思不語。
公子卬看向朱威,不無譏諷道:“喲嗬,朱司徒難道欲釣北冥之鲲嗎?”
“回安國君的話,朱威隻敢釣魚,不敢釣鲲。”
“請問司徒,何人可以釣鲲?”
“北冥之鲲,當由真人釣之。此潭之鲲,當由王上釣之。”
惠王心中一震,盯住自己的浮漂沉思有頃,轉問朱威:“朱愛卿,寡人欲釣此鲲,該如何放鈎才是?”
“鲲藏于淵,魚浮于表。王上欲釣此鲲,不妨将鈎下得深些。”
惠王收起魚鈎,将浮漂上移數尺,換上一塊特大魚餌,用力甩入潭水深處。
就在這時,毗人疾步走來。
惠王眼角瞥到,問道:“人呢?”
毗人湊近,小聲禀道:“老奴又晚一步,殿下不在宮中,說是出去了。”
惠王眉頭皺起:“前日出去,昨日出去,今日這又出去,他都在幹什麽呢?”
“這……”毗人遲疑有頃,“殿下想是有他自己的事!”
“什麽事有國事重要?去,旨令他速來!”
毗人拱手:“老奴遵旨!”
安邑東市的一塊空場地上,五輛牛車一溜兒擺開,每頭牛前擺草一筐,五頭老牛悠然吃草。四輛車上皆是滿滿的書簡,惠施端坐于中間一輛的幾大捆竹簡上,進入冥思。車轅上豎起一根木杆,杆上挂着一塊木闆,闆上寫着“觀物十事”:
一、至大無外,至小無内
二、深千裏,無厚
三、天與地卑,山與澤平
四、物方生方死
五、萬物皆同皆異
六、宇宙無窮亦有窮
七、今日适越而昔來
八、連環可解
九、大地中心在燕之北、越之南
十、天地一體
看熱鬧的人越聚越多,衆人無不盯住木闆,七嘴八舌:
“諸位,諸位,誰能解一解第七事,今日适越而昔來?”
“你想解什麽?”
“就是這……講的啥?”
“說出來你也不懂!”
“你就說說嘛!”
“其意是,今日你剛剛到達越國,可在昨天,你已經從越國回來了!”
此解一出,觀衆無不蒙了。
“我說這……怪道看不懂哩,這不是見鬼嗎?”
觀衆笑起來,嚷得越發歡了:
“你們看第八事,連環可解。誰有連環,讓他解解看!”
“什麽第七第八,第一個誰能看懂,解說解說!”
“第五事,萬物皆同皆異!要是萬物都是一樣的,豈不是沒有長短粗細、高矮胖瘦了嗎?”
衆皆哄笑。
“照他這麽說,雞就不是雞,是狗;馬也不是馬,是牛。真是可笑!”
“唉,瞧他這幾車書,此人想是讀出毛病來了。”
……
觀衆們的閑言雜語,惠子就似沒有聽見,隻是端坐,冥思。
距此地百多步有一處雅緻的建築,門楣上書“眠香樓”三個朱字,大門兩側,幾隻紅燈籠高高懸着。
二樓一間雅室裏,一身士子打扮的太子魏申撫琴彈奏,一名絕色女子鼓瑟相和,兩個女子在和鳴聲中翩翩起舞。
幾人正入佳境,遠處的哄笑聲卻時不時傳來,壞了氣氛。
太子申皺眉:“來人!”
從人走進。
太子申看向他:“外面爲何喧嘩?”
從人拱手道:“禀報主人,剛剛來了一個怪人,趕了五輛牛車,上面裝的都是書,車上插着一個怪牌子,引衆喧嘩了!”
“怪牌子?什麽怪牌子?”
“寫的全是字,好像是雞有三足,引衆人發笑。”
“雞有三足?”太子申沉思有頃,起身,朝鼓瑟的女子拱手道,“天香,請稍候片刻!”便轉身離開。
天香送他一個笑,起身,鞠躬,送行。
空地上,看熱鬧的閑人越聚越多。
太子申帶着仆從直走過來。
一褐衣觀衆瞄見他的士子打扮,叫道:“大家請讓一讓,有學問的人來喽!”
衆人扭頭,見太子申果然不同凡響,紛紛讓開。
太子申走到牛車前面,盯住木牌上的觀物十事。
所有目光射向魏申。
太子申顯然也是不解,朝惠施抱拳,揖道:“先生,晚生求教!”
惠施選在此地擺攤,候的顯然就是太子。見他發問,惠施的眼皮微微睜開一道縫,斜睨他一眼,未予理睬。
太子申再揖:“先生,晚生求教!”
惠施仍舊沒有理他。
有人看不下去了,大聲叫他:“怪人,有大學問的人論理來了,快睜眼!”
衆人起哄,嬉鬧聲不斷。
惠施紋絲不動,眼睛未睜,中氣甚足:“請講!”
那人興奮道:“快聽呀,怪人開口了!”
更多觀衆圍攏上來。
太子申盯住惠施:“請問先生,觀物十事,可有破解?”
惠施的眼睛依舊閉着:“天地萬物,有立自有破;觀物十事,有觀自有解。”
“請問先生,何爲‘至大無外,至小無内’?”
“萬物皆同,何分大小?”
太子申沉思有頃:“‘其深千裏,無厚’,又作何解?”
“萬物皆同,何有厚薄?”
太子申又是一番沉思:“‘天與地卑,山與澤同’呢?”
“萬物皆同,何論高低?”
太子申如墜霧中,憋得臉色通紅:“那……請問先生,如何理解‘物方生方死’呢?”
“萬物皆同,何言生死?”
太子申思考有頃,拱手:“何爲‘萬物皆同’呢?”
“至大無外,千裏無厚,天地同卑,生死同時,萬物有何異哉?”
太子申茫然道:“先生這樣颠來倒去,互爲問答,晚生愚笨,當真是越聽越糊塗了。”
惠施緩緩睜眼:“這位士子,變化之理原本如此,非惠施饒舌也。”
“惠施?”太子申吃一大怔,拱手再揖,“先生可是宋國治名實之學的惠子?”
惠施拱手:“正是在下!”
太子申一臉興奮,正要再說,一人擠進,在他耳畔低語數句。
太子申略怔,朝惠施拱手,賠笑:“先生,晚生有個急務,他日再行讨教!”
太子申随來人匆匆走出人群,走向一輛轺車。
太子申跳上轺車,疾馳而去。
惠施收回目光,閉目,再入冥想。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