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巢子接過,展開。絲帛有二尺寬窄,五六尺長短,由左至右,密密麻麻寫着數以萬計的小字。
随巢子收起,看向冷向:“既爲奇書,冷先生爲何自己不留?”
“向心已死,留之何益?”
“你心既死,爲何又不惜千裏奔波,進此深山老林,将此書托付老朽?”
“秦公得到此書,必視爲至寶,珍之藏之,使之難見天日。商君志在天下,非在秦一隅。在向心中,有天下之志者,非墨者莫屬。能使此書弘揚于天下者,亦非墨者莫屬,向是以冒昧入谷,以此書敬呈巨子!”
随巢子拱手道:“冷先生高義,随巢知矣。”轉對宋趼,“爲貴賓備餐,洗梳,安排歇息!”
“謝巨子。書既呈送,向願已遂,這就随母去矣!”
“這……好吧,”随巢子也不客套,對宋趼道,“安排墨者,護送先生入韓!”
冷向拱手:“謝巨子!”
打更的梆子敲響二更。
魏宮後花園裏,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打破了入夜的甯靜。毗人引公子卬沿一條花徑,左拐右轉,步履匆匆地走向禦書房。
就在望見書房時,公子卬放慢步子,扯住毗人的衣襟小聲問道:“這個時辰了,父王召我進宮,可有大事?”
“老奴不知,安國君,請!”毗人不予回答,伸手禮讓。
公子卬吸一口氣,硬起頭皮跟在毗人後面走向院門。
書房裏燈火通明,魏惠王端坐幾前,案上擺着各色酒肴,幾個宮人侍立。公子卬趨入時,望見旁側侍席正襟危坐的是司徒朱威。
公子卬心裏咯噔一沉,納悶道:“這厮爲何也在這兒?”無暇多想,叩道,“兒臣叩見父王,恭祝父王萬安!”
“呵呵呵,卬兒免禮,”魏惠王笑着指向朱威對面的幾案,“坐!”
“謝父王!”公子卬起身走過去,坐定。
魏惠王對侍酒:“上酒。”
侍酒斟酒。
公子卬看向朱威,見他也是茫然。
“呵呵呵,”魏惠王端起酒爵,“這夜半更深的,寡人邀請二位來,不爲别的,隻爲喝爵濁酒!來來來,幹!”率先飲下。
朱威、公子卬各自飲下。
“父王,這酒……”公子卬欲言又止。
“呵呵呵,寡人請你們喝酒,是爲一個人餞行!”
“餞行?爲何人餞行?”
“商鞅!”
公子卬目瞪口呆,不無詫異地看向朱威。
朱威也是一怔,小聲道:“陛下,商鞅他……”
“走喽!”魏惠王摸出一封密函,“你們看看!”
毗人接過,交給朱威。
魏惠王看向朱威:“朱愛卿,念出聲來,讓卬兒也聽聽!”
朱威展開,念誦:“啓奏陛下,秦宮大戲總算演完一出,商鞅今日伏法,被新君車裂于渭水河灘。臣欲在鹹陽多住幾日,爲陛下再演一出好戲,乞請恩準!臣轸叩首。”
“啧啧啧,”魏惠王咂舌道,“寡人沒看出來,陳轸真還有幾下子,是個能臣哪!”
公子卬啪地将酒爵置于幾上,爵中酒濺出:“父王,若是爲商鞅餞行,恕兒臣不飲!”
“呵呵呵,卬兒呀,你爲何不飲?”
“那賊出爾反爾,死有餘辜,我們爲何爲他餞行?”
魏惠王對侍酒:“爲安國君斟酒。”
侍酒上前,将公子卬的酒爵重新倒滿。
魏惠王轉對公子卬道:“安國君,端起來。”
公子卬看一眼朱威,見他已經端起,隻得端起酒爵。
“商鞅赤心爲秦,立下蓋世奇功。秦人不加報答不說,反而以怨報德,使用極刑戕害忠臣。商鞅雖爲大魏公敵,但就人論人,确爲大才,秦人不惜,寡人惜之。二位愛卿,來,滿飲此爵,爲商鞅的冤魂餞行!”
三人同飲。
朱威輕歎一聲:“唉,九泉之下,商鞅若能聽到陛下作此公論,不知該作何想?”
公子卬不屑地哼出一聲:“還能想什麽?必是在那兒追悔當年爲何有眼無珠、棄明投暗哩!”
“呵呵呵。”朱威幹笑幾聲,别過臉,看向惠王。
魏惠王目光依次掃過二人:“二位愛卿,常言道,敵變我變。秦公暴斃,新君登基,舊黨東山再起,商鞅橫遭車裂,數月之間,秦宮連遭大變,你們說說,寡人該當如何應對才是?”
公子卬拱手,激動道:“父王,秦人的好日子也該到頭了。兒臣奏請起兵伐秦,奪回河西,雪我前恥!”
魏惠王看向朱威:“朱愛卿以爲如何?”
朱威搖頭:“臣以爲不妥。”
“爲何不妥?”
“不妥有二,一是秦室仍在爲先君治喪,乘喪伐國,不仁。二是伐國先治軍,治軍先治糧草。今日我軍無銳卒,庫無餘糧,以何伐之?”
朱威點在穴上,魏惠王長吸一口氣,看向公子卬。公子卬嘴唇吧咂幾下,咽下了。
魏惠王目光移向朱威:“愛卿之意是,我當靜觀其變,坐等其亂了!”
朱威拱手:“王上聖明!”
“嗯,”魏惠王捋須道,“愛卿所言甚是。秦公磨劍一十八年,方得河西。寡人也得學一學他,再忍幾時,看看這個毛頭小子有何能耐。二位愛卿,眼下之急,不是伐秦,而是勵精圖治,是卧薪嘗膽,是選賢任能。當年寡人錯失商鞅,讓秦人得之,緻使河西易手。今日秦人誅殺賢能,寡人決定反其道而行之,用賢任能!”
朱威起身,叩首:“陛下果能如此,我光複河西指日可待矣!”
魏惠王揚手:“朱愛卿請起。”
朱威再拜謝過,起身坐下。
魏惠王犀利的目光掃過二人:“今召二位來,喝酒餞行倒在其次,謀議大事才是真章。這個大事就是相國人選。”
聽到謀議此事,朱威、公子卬皆吸一口氣。
“二位愛卿,寡人此生征戰無數,有勝有負,多不挂在心上,唯有河西之辱,寡人實在放不下啊!眼下機會來了,秦國沒有嬴渠梁,沒有商鞅,就如廣廈沒有棟梁,經不住風暴了。風暴在哪兒?”魏惠王說得激動,拳頭咚咚震幾,“風暴就在這兒!”
公子卬激動道:“父王,我們——”
魏惠王擺手打斷他:“風暴是要掀起來的。由誰來掀?不是寡人,而是,”指二人,“你,你,還有文武百官!可百官由誰來轄制呢?寡人嗎?寡人老了,轄制不動了。寡人迫切需要一個大才!”
公子卬、朱威互看一眼,又都轉向惠王。
“白相走有數年了,相位一直空缺。不是寡人不想立相,是寡人未能覓到合意的治國大才!”
公子卬急道:“父王——”
許是知他想說什麽,魏惠王再次打斷他,顧自言道:“大才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寡人要你們細細訪查,但得大賢之才,寡人必舉國相托!”
朱威拱手:“謝王上信任,臣必竭誠盡力,爲我王訪得大才!”
公子卬拱手應道:“父王,兒臣以爲,大才就在身邊,還訪什麽呢?”
魏惠王看向他:“大才何在?”
“就是父王方才盛贊的能臣——陳轸!”
“呵呵呵,陳轸倒是一個人選。”
朱威心裏卻咯噔一緊。
墨家大營的草廬裏,随巢子坐在席上,展開絲帛做成的《商君書》,就燭光捧讀。
讀着讀着,随巢子額頭汗出,眼睛盯緊書中一段:“……民不貴學,則愚;愚,則無外交;無外交,則國安不殆……重刑而連其罪,則褊急之民不鬥,狠剛之民不訟,怠惰之民不遊,費資之民不作,巧谀、惡心之民無變也……國強而不戰,毒輸于内,禮樂虱官生,必削;國遂戰,毒輸于敵,國無禮樂虱官,必強……”
随巢子眉頭微皺,再讀,又見一段更犀利的文字:“……能生不能殺,曰自攻之國,必削;能生能殺,曰攻敵之國,必強……夫聖人之治國也,能抟力,能殺力……力多而不攻,則有奸虱。故抟力以壹務也,殺力以攻敵也……”
随巢子合上書卷,飽經風霜的老臉上再現憂容,平陽慘案的場景浮在眼前:
——院子裏橫七豎八全是屍體,死狀各異。
——兩個孩子旁邊,一溜兒躺着十數具女屍,個個衣衫不整,顯然在被屠殺前遭集體奸污。
——告子一臉疑惑地望着随巢子:“巨子,老人他……”
——敲鑼老人邁着僵屍般的步伐漸去漸遠。
……
随巢子思緒回來,長歎一聲:“唉,秦國若以此書治國,天下大禍矣!”
魏使驿館裏,戚光使人打包行李,收拾行囊。
陳轸從外面進來,詫異地盯住他:“戚光,這是做啥?”
戚光停下收拾,看向他:“準備回安邑呀!”
“誰讓你準備回安邑了?”
“咦,”戚光怔了,“商鞅不是已經死了嗎?”
“唉,”陳轸誇張地搖幾下頭,“你個戚光呀,該忙的不忙,不該忙的瞎忙。快去備車,太師府!”
太師府的正堂裏擺着香案,案上供着牌位,上書“三百賢士英靈”,再前面是個精緻的祭器,上面擺着商鞅滿是污血與灰土的人頭。甘龍、杜摯、公孫賈等群聚一堂,祭拜因抗法而在渭水邊被商鞅腰斬的亡靈。
大宗伯趙良主持祭禮,氣氛凝重而壓抑。
陳轸大步走進來,站在香案的前面,久久地凝視商鞅變形、污穢的容貌。良久,陳轸朝這個髒頭深鞠一躬。
看着他的一舉一動,甘龍感慨萬千:“陳上卿這般重情重義,實出老朽意外!”
陳轸看向他道:“不是在下重情,而是你們祭在這兒的,實在是個不朽的人!”
杜摯等皆是震驚,無不愠怒地看向陳轸。
公孫賈目光逼視:“陳轸,你……說誰不朽?”
陳轸指向商鞅的頭:“這個人!”
衆人皆怒,紛紛圍向陳轸。
甘龍以眼神斥退衆人,看向陳轸:“陳上卿,你來此地,說這等話,依舊是因爲他是你的兄弟嗎?”
陳轸搖頭:“非也。”
“既然非也,你且說說,他爲何不朽?”
陳轸看向甘龍、趙良等:“諸位請随轸來!”說着大步走出。
甘龍等人互看一眼,跟他出來,走進西廂偏廳。甘龍主席,陳轸、趙良客席,杜摯、公孫賈侍坐。
陳轸從袖中摸出朱佗交給他的羊皮,遞給甘龍:“太師請看這個!”
甘龍展開,閱讀。
甘龍的一雙老眉翹動起來,呼吸越來越急促。
“太師,這是商鞅的絕書!”
甘龍急切道:“此書……”
“它不是書,隻是書的片斷,是朱佗尋機抄錄下來的。它的正本,洋洋灑灑一厚冊子,若是不出在下所料,此時當在秦公案頭!”
甘龍長吸一口氣,老眉凝起。
“将刑之時,在下給商鞅餞行,商鞅留下一句話,太師或感興趣。”
甘龍擡頭看他:“何話?”
陳轸模仿商鞅話音:“衛鞅身可以死,名卻不滅。”又指甘龍手中的絲帛,“他的這個名,當在此書之中!”
“上卿講得是。”甘龍轉對杜摯、公孫賈道,“十幾年來,老朽一直在琢磨商鞅的法,其中一些,老朽搞明白了,另有一些,老朽百思不得其解。”揚了下手中的羊皮,“今天,看了這塊羊皮,老朽得解了!”
杜摯、公孫賈直盯羊皮。
甘龍将羊皮遞給趙良:“你們幾個也都看看。”
趙良接過,杜摯、公孫賈急不可待地湊過頭。三人閱畢,驚詫、憤怒交集,紛紛擡頭看向甘龍。
“你們這都看到了吧?”甘龍憤憤說道,“‘王者,國不蓄力,民不積粟。’這是什麽東西?國家不積力,百姓不積粟,反而能王天下?‘聖人之爲國也,壹賞,壹刑,壹教。’古往今來,哪個聖人是這麽‘爲’國的?隻有他衛鞅!還有這‘民弱國強,民強國弱’,他這是想把秦國帶到哪兒去?”
“太師說得是,真正可怕的是這幾句,”趙良指着羊皮,“‘以強攻強弱,強存。以弱攻弱強,強去。強存則弱,強去則王。故以強攻弱,削。以弱攻強,王也。’”
杜摯來勁了:“嘿,這幾句在下正費解呢,請先生解之。”
“衛鞅是說,以強民來攻殺強民和弱民,剩下的是強民;以弱民來攻殺弱民與強民,剩下的是弱民。國有強民則弱。國無強民則王。所以,以強民攻弱民,國弱。以弱民攻強民,則王天下。”
“這……何謂強民?何爲弱民?”
“在座諸位,當是強民仆役、鄙夫,當是弱民。”
杜摯以拳擊案:“讓仆役、鄙夫來治理我等,反而能夠王天下,哪來這等渾理?”
“還有這句,‘國以善民治奸民者,必亂,至削;國以奸民治善民者,必治,至強。’”
公孫賈恍然若悟:“怪道他府中用的全是奸民!”
杜摯朝案上又是一拳:“真該将他碎屍萬段!”
陳轸苦笑:“即使碎屍萬段,隻要這部書在,隻要商君的法令行于秦國,商君就永遠是商君,諸位的後世,隻能成爲大字不識、隻會耕種的弱民!”
公孫賈恨恨說道:“是可忍,孰不可忍!太師,我們要求廢法!”
甘龍沉思有頃,擡頭,掃視衆人,長歎一聲:“唉,成爲弱民倒在其次,老朽所慮,是我大秦國的長治久安哪!”
杜摯不解了:“大秦的長治久安?”
甘龍轉對老家宰:“備駕!”
公孫賈看向他:“太師?”
甘龍從公孫賈手中拿過羊皮:“老朽這去面君!”起身。
陳轸擺手喝止:“太師且慢!”
甘龍看向他。
陳轸指向那塊羊皮:“太師此去,千萬甭提這個!”
公孫賈看向他,不解道:“咦,爲什麽不能提?”
“一是它來路不正,二是它屬于在下。”
甘龍點頭應道:“嗯,上卿提醒得是。”将羊皮還給陳轸,“上卿,老朽多謝了!”
陳轸雙手接過,拱手:“祝太師駕到功成!”
秦宮偏殿裏,甘龍緩緩跪下。
惠文公詫異道:“老太師,方才不是見過禮了嗎,你這……”起身,欲拉他起來。
“君上,老臣此跪,隻爲一請!”
“太師何請?”
“爲我大秦的千年大業計,老朽懇請君上頒诏廢法!”
惠文公吸一口氣:“廢法?廢何法?”
甘龍一字一頓:“叛國逆賊所立的新法!”
惠文公緩緩坐下。
“君上,老臣此請,非爲家室計,而是爲我大秦基業啊!”
“老太師,你請坐下,慢慢講!”
“謝君上!”甘龍起身,坐下,“君上,就老臣所察,商鞅是個徹頭徹尾的奸賊,以巧言令色迷惑先君,以嚴刑苛法禍我臣民,鉗我臣民之口,辱我臣民之身,虐我臣民之心,緻使舉國之民敢怒而不敢言,即使先君也被他裹脅,唯他馬首是瞻。所幸君上英明,以奸賊之道治奸賊之身,舉國歡騰。老臣以爲,君上既除逆賊,就當廢奸賊之法,否則,奸賊身死,其法長留,豈不是繼續禍殃百姓嗎?”
惠文公微微一笑:“老太師,說下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