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寡人不該那麽逼他!”惠文公贊歎道,“哎,倒是這個陳轸,讓寡人耳目一新哪!”
“是哩,臣弟低瞧他了!”
“莫說是你,商君怕也想不到哇!”
“下面怎麽辦?”
“就作不知吧。釋放朱佗,送他至魏境。”
“臣弟想……”公子華遲疑一下,“留他下來!”
“忠勇之士,你留他不住的!”
“若此,亦當在商君之後再放他走,免得橫生枝節。”
“就依你意。明日午時看望商君!”
翌日,午時至,幾個獄卒擡着幾案,提着菜肴走進商鞅的囚室,在商鞅的幾案上擺好,退出。司刑親提一壇陳釀,放好,斟好酒,拱手道:“商君,請慢用!”
商鞅掃一眼各色美味佳肴:“司刑,按照新法,待罪之人都有此等好酒好菜嗎?”
“回禀商君,在此牢裏,即使待決之人,也不可能有此待遇。”
“聽你話音,是要決鞅了?”
司刑誠惶誠恐:“不是,不是,下官沒有接到旨令!”
“既沒接到決鞅的旨令,你爲何超出常規招待一個待罪之身?難道你不知秦法嗎?”
“下官不敢違抗秦法!”司刑指着案上,“所有這些,皆爲君上旨令。”
商鞅聲音冰冷:“秦法規定,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何況是我商鞅?請司刑撤下酒菜,罪人該吃什麽,你就送來什麽,否則,罪人難以下咽!”
司刑哭喪起臉:“下官不敢。如果撤下酒菜,下官就是抗旨!”
商鞅盯住他,厲聲問道:“我且問你,是法大,還是旨大?”
“這……”司刑怔了,“下官……天哪,法大,旨也大。兩個都大,下官哪一個也不敢違抗啊!”
一個聲音從門外傳進:“說得好!法大,旨也大!”
話音落處,惠文公健步走進,跟在其後的公子華、車衛君自動守在門外。
司刑叩拜:“臣叩見君上!”
商鞅叩首:“待罪之身商鞅叩見君上!”
惠文公對司刑:“退下,掩門!”
司刑退出,掩上牢門。
惠文公伸手禮讓:“商君,請!”
商鞅回禮:“君上請!”
二人席地而坐。
惠文公倒酒,雙手端起一爵,遞給商鞅,自己又斟滿一爵:“商君,嬴驷敬你!”舉爵,飲盡。
商鞅舉爵:“罪臣謝君上賜酒!”飲盡。
惠文公凝視商鞅。
商鞅回視。
對視有頃,惠文公眼中漸漸濕潤,湧出淚水。
商鞅淡淡問道:“君上爲何流淚?”
惠文公拭去淚,改坐爲跪,聲音哽咽:“國父……”
商鞅震驚:“君……君上……”也忙跪起。
“驷兒此來,是想求國父一句實言!”
“君上請講!”
“你要告訴驷,他們說的,不是真的!”
商鞅淡淡應道:“他們說到什麽了?”
“說……說國父謀逆,說國父賣秦結楚,說楚王封國父爲列侯!”
商鞅語氣肯定:“是真的。”
嬴驷帶着哭音:“爲什麽呀,國父?”
“自保!”
“國父已經貴爲商君,還怕什麽呢?”惠文公略頓,“是怕那些舊黨嗎?”
“不是怕舊黨,是怕君上!”
惠文公心裏一抖:“寡人?寡人已經拜你爲國父了呀!”
“所以才怕。”
惠文公苦笑:“唉,商君哪……”搖頭。
商鞅回他一個笑,将酒倒滿,舉爵:“罪臣敬君上一爵!”
二人舉爵,各自飲盡。
“君上能來死牢看鞅,鞅知足矣!”商鞅再次斟酒,舉爵,“鞅再敬君上一爵!”飲下。
惠文公端起酒爵,卻不肯飲,隻是盯住商鞅。
“君上?”
“商君,寡人此來,還有一請!”
“君上請講!”
“寡人不想你死!”
商鞅眯起眼:“哦?”
“你是國父,寡人不想在青史上留下一個弑父的惡名!”
商鞅淡淡一笑:“敢問君上,如何不讓鞅死?”
“寡人以孝悌之名,特赦國父!”
商鞅先是一怔,繼而長笑:“哈哈哈哈……”
惠文公怔了下:“商君笑什麽呢?”
“鞅在爲先君而笑!”
惠文公更加怔了:“爲先君?”
“有孝子若此,鞅爲先君高興啊!”
“商君所笑,不會是這個吧?”
“依君上所斷,鞅會笑什麽呢?”
“笑寡人!”
“君上何有此斷?”
“笑寡人婦人之仁!”
“有趙良在側,就是真孝。鞅怎能笑君上的真孝呢?”
惠文公略怔,舉爵道:“這爵酒,寡人喝了!”一飲而下。
商鞅拱手:“君上寬仁之恩,鞅謝了!鞅有一問,請君上解惑!”
“商君請問!”
商鞅凝視他,鄭重問道:“君上要廢新法否?”
“這……”惠文公一怔,“從何說起?”
“請君上直言解惑!”
惠文公語氣堅決:“不廢!”
“君上對先君也是這般說嗎?”
“是。”
商鞅噓出一口氣:“若是此說,鞅誠意請死!”
“蝼蟻尚且偷生,商君爲何求死?”
“蝼蟻偷生,所以才是蝼蟻。罪臣求死,所以才是罪臣。”
“商君求死,必是爲個什麽。”
“隻爲一個字,法。”
“請商君詳釋!”
“依據秦法,鞅犯下的是不赦之罪!”
“沒有商君,就沒有新法;沒有新法,就沒有秦國今日之盛。所有這些,秦人有目共睹。商君犯罪,相信秦人——”
“是‘網開一面’嗎?”商鞅接道,“君上,法是罪臣立的,罪臣卻不守法,豈不贻笑于後世?”
惠文公尴尬:“這……”
“罪臣請死,還有一層意思!”
“商君請講!”
“罪臣本爲一介寒生,幸遇先君,方展抱負。蒙先君鼎力推動,罪臣得以強力推動變法,使秦大治。事有兩面,物極必反。秦國雖有大治,秦人之心卻扭傷了。至剛則折,至強則弱。今君上新立,正是療傷的好時機,不妨以鞅爲衆矢之的,療治秦人内傷。”
惠文公驚愕:“這……如何使得?”
“天底下沒有什麽使得,也沒有什麽使不得。有所得,就當有所棄。君上欲成大事,就得舍棄。眼下舍棄的,就是罪臣。罪臣之智,竭矣;罪臣之力,盡矣。罪臣就如枯油之燈,在秦一無用處不說,反礙君上手腳。如此無用之軀若能撫慰秦人扭傷之心,若能使君上放開手腳,罪臣有何惜哉?”
商鞅如此直抒胸臆,惠文公聽得心底發寒,哽咽道:“商君……”
“君上,罪臣不死,秦法不立;秦法不立,民心不穩;民心不穩,君心不定;君心不定,秦國大業難成啊!”
惠文公起身,叩拜道:“商君高義,驷銘心刻骨。商君有什麽交代驷的,驷一定照辦!”
“方才君上承諾不廢新法,罪臣懇請君上誓之!”
惠文公沖四方各是三拜:“蒼天在上,嬴驷起誓,在位之日若廢新法,天地不容,身死名滅!”
商鞅拱手:“君上有此壯誓,鞅可含笑赴死矣!”
“商君想過如何赴義嗎?”
“依據秦法,臣之罪當有兩種死法,一是腰斬,二是車裂!”
“若此,商君可有挑選?”
“車裂!”
“這……”惠文公吸一口長氣,“敢問商君,爲何選此劇烈方式?”
商鞅反問道:“敢問君上,鞅這一生,何時、何事不劇烈了?”
惠文公微微點頭:“商君之後,驷該朝何方行走?”
“終南山中有個高人,叫寒泉子,君上或可求他指點!”
惠文公拱手:“謝商君舉薦!”傾身,“朝臣之中,何人堪當大任?”
“文可用嬴疾,武可用司馬錯。”
“司馬錯?”惠文公大是驚愕,“他私開峣關,又騙開於城,商君不恨他嗎?”
商鞅冷冷說道:“君上問的是何人堪任!”
惠文公慨歎一聲:“商君不愧是商君啊!驷還有一問,商君之後,何人可代商君?”
“魏人公孫衍!”
“公孫衍之才如何?”
“就河西之戰觀之,在鞅之上!”
惠文公這也想起葫蘆谷大捷後的那場夜襲,拱手道:“謝商君舉薦!”
商鞅舉爵:“爲秦再得明君,爲君上再得能臣,幹!”
惠文公緩緩跪下,哽咽道:“國父在上,請受嬴驷三拜!”
商鞅沒再客氣,聽憑他連拜三拜。
在惠文公叩拜時,商鞅的眼睛始終斜睨着他。
惠文公拜畢,起身,拱手道:“商君,嬴驷别過了!”
商鞅淡淡說道:“罪臣有一事相托!”
“商君請講!”
“冷向從鞅多年,今日卻受鞅拖累,面臨極刑。懇請君上念鞅薄面,予以特赦!”
惠文公略一沉思:“敢問商君,爲何不爲朱佗請赦?”
“朱佗無須罪臣請赦!”
惠文公吃一驚道:“商君連這個也清楚了?”
“清楚。”
“既然清楚,你還……”惠文公頓住。
商鞅給他一個苦笑,扯回話題:“鞅将多年心血凝作一物,或對君上有用!”
“此物何在?”
“君上可問冷向!”
惠文公拱手道:“都說商君薄情寡義,謬矣!此請寡人準了!”說罷轉身,大步走出。
商鞅沒有起立送行。直到惠文公一行的腳步越走越遠,完全聽不到了,商鞅方才輕歎一聲,拿起箸子,夾起案上的美味佳肴,緩緩送入口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