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鞅前腳出關,後腳就有黑雕報告公子華。
“陰晉邊關急報,”公子華禀報道,“商君已經出關,說有急務,共是五輛車。因是商君,關尉未作核查。商君之後約有兩刻,魏使陳轸出關,共是兩輛車,四個人,車上沒有多餘物品,隻帶随身衣物。”
惠文公詭詐一笑:“呵呵呵,看到了吧?”
公子華豎起拇指:“君兄神算,臣弟敬服!臣弟想請君兄再預估一下,下一步會發生什麽?”
惠文公反問:“如果你是陳轸,會怎麽做?”
公子華捏緊拳頭:“抓他到安邑,交給公子卬,血祭八萬軍魂!”
“哈哈哈,”惠文公笑道,“你呀,怎麽淨想狠招?”
“公子卬恨死他了,不會放過他。魏王若是不用他,就一定會殺他,斷不會再放他走!”
“再想想,有否其他可能?”
公子華沉思一時,搖頭:“臣弟想不出了。”
惠文公歪頭看他:“譬如說,把他遣返秦國?”
公子華驚愕:“啊?”
莫名其妙地被扣在函谷關的臨時看押所裏,冷向納悶道:“唉,過去此關,就可南入宜陽了,沒想到……該死的魏人憑什麽說我們帶違禁品了?每箱東西都是我精選過的,沒有一樣違禁!”
商鞅問道:“是不是走透消息了,魏人曉得是我們?”
“不可能!”冷向語氣堅決,“要是在秦國邊關被攔,我服氣。這已早過魏國邊關,魏人若是曉得底細,我們就到不了函谷!”
商鞅閉目。
冷向急切道:“主公,該怎麽辦?”
“隻要查不出我們的真實身份,大不了沒收些貨物!”
就在此時,一輛戰車馳到函谷關,公子卬風風火火地從車上跳下。
軍尉迎上,領他直奔梯級。公子卬等拾級而上,陳轸、關令等聞聲迎出。
公子卬看向陳轸,急切道:“陳兄,說是逮到衛鞅了?”
陳轸打個手勢:“噓——”迎上,挽起他,攜手上城。
幾人徑至關令府大廳,剛剛坐定,公子卬就又急不可待地問道:“快說,那厮在哪兒?”
陳轸指向一個方向:“好生款待着呢!”
公子卬一拳震幾:“好,養肥點兒好宰!”
“呵呵呵,卬弟想怎麽宰?”
公子卬目露兇光:“一小刀一小刀地剜,讓每一個英靈都有分享!”
陳轸誇張地吧咂幾下舌頭:“啧啧啧,淩遲也不過三千六百刀,安國君這八萬刀下去,是要把商君做成肉醬嗎?”
“做肉醬也是便宜了他!”
陳轸長歎一聲:“唉!”
“陳兄爲何歎氣?”
“爲那八萬英靈!”
公子卬大是納悶:“咦!?”
“安國君咦個什麽呢?”
公子卬語氣激昂:“兩軍對戰,槍對槍,刀對刀,好男兒戰死沙場,死無憾耳!然而,此賊由頭至尾,不爲男兒之事,專做小人勾當,背信棄義,出爾反爾,欺詐坑騙,我八萬将士死不瞑目!”
“呵呵呵,”陳轸呵呵笑過幾聲,半開玩笑半是告誡,“如此君子之言,倒是與宋襄公有得一拼喲!”
公子卬面現不悅:“陳兄?”
“自仲尼著《春秋》以降,天下早已禮壞樂崩,充滿爾虞我詐。莫說是商鞅,即使是那個孫武子,也遠非安國君所言。如果真的槍對槍,刀對刀,孫武子又怎麽以小勝大,以少勝多,以弱勝強呢?”
公子卬撓頭:“這……”
“呵呵呵,在下請安國君來,并非想将商君卸成塊塊,而是想讓兩位君上叙叙舊。不管怎麽說,商君是安國君的大媒,雖說在戰場上鬧了點兒不開心,但過去的事情已經過去了,是不?”
公子卬聽出話音,不耐煩道:“陳上卿,陳兄,利索點兒,你想怎樣?”
陳轸招手,公子卬給他一隻耳朵。
陳轸附耳低言。公子卬初時愕然,繼而釋然,沖陳轸連豎幾下拇指。
“哈哈哈哈,”陳轸長笑幾聲,“走吧,卬弟,昔日是他玩我們,今兒個我們也玩玩他!”
商鞅等關押處,房門打開,關尉與幾個關卒走進。
關尉手拿簡冊,大聲問道:“誰是衛之後苗正?”
商鞅、冷向站起,跨前幾步。
關尉打量他們一陣:“經關令親自核審,你們所帶的貨物并不屬于禁品,準予放行,因此而對諸位造成不便,我們深表歉意!”朝二人深鞠一躬。
商鞅、冷向噓出一口氣,拱手還禮。
關尉賠笑道:“諸位貴賓,你們的車馬及貨物我們已經放到關下,敬請驗收!”
關尉在前帶路,商鞅、冷向、朱佗一行跟後,後面是幾個關卒,沿着關内大道徑下關去。就在他們走下關口的梯級時,陳轸、公子卬、關令有說有笑地由下而上,照頭走來。
公子卬一身戎裝,頗爲威嚴。
關令對公子卬、陳轸畢恭畢敬,一邊走,一邊指指畫畫,顯然是向他們禀報關防。公子卬邊聽邊點頭,陳轸則東張西望,似乎在意的是景緻。
商鞅吃一大驚,看向冷向。
冷向不認識公子卬與陳轸,莫明其妙,回他一個眼神。
商鞅躲無可躲,隻好硬着頭皮迎上,将臉轉向一側。
待雙方接近,關尉住腳,啪地打個軍禮。
公孫卬手指商鞅一行,假作不知:“他們是……”
關尉拱手:“禀報安國君,他們是宋國商賈,因爲涉嫌禁品,暫被拘留!”
公子卬來興趣了:“禁品?什麽禁品?”
“這……”關尉遲疑一下,“是涉嫌禁品,就是幾件西戎銅貨,原是在禁之列,幾日前剛剛移出禁單,因而衛商已經不涉嫌禁品,原物返還,末将這正帶他們去貨場驗貨呢!”
“呵呵呵,”公子卬輕笑幾聲,責怪道,“你們怎麽不仔細一些呢?既然已經移出禁單,你們怎麽就不記住呢?眼下我正勵精圖治,對列國商賈要敬若上賓,不能随随便便就把人家拘留起來了!”
關尉誠惶誠恐:“是末将疏忽,請安國君治罪!”
“哪位是東家,本君要代表魏國向他道個歉!”
關尉轉對商鞅:“衛之後,安國君有請!”
商鞅被擠到牆角,硬着頭皮走出來。公子卬盯住商鞅,顯然是沒有反應過來。商鞅也不再躲閃,目光盯住公子卬。
二人對視。
陳轸也故作驚愕:“咦,這不是……”看向公子卬。
商鞅表情恬然,嘴角撇出一笑。
公子卬似乎反應過來,冷冷一笑:“什麽宋國商賈?如果本君沒有看錯,眼前之人當是秦國的大良造公孫鞅,如今貴爲商君!”
所有關卒無不傻眼。
朱佗走到商鞅身邊,顯然是要保護他。
公子卬犀利的目光射向商鞅:“公孫鞅,是你嗎?”
商鞅坦然應道:“正是。”
陳轸這也似乎反應過來:“哎喲喲喲,這這這……真正是沒想到呀,這這這……”拱手,“公孫兄,不不不,大良造,不不不,商君,在下陳轸有禮了!”
商鞅拱手還禮:“商鞅見過陳上卿!”
陳轸轉對關令:“關令大人,這位不是宋商,是大名鼎鼎的秦國列侯商君,還不快來見禮?”
關令向商鞅拱手,賠笑道:“真沒想到是秦國大名鼎鼎的商君駕到,末将得罪了!”
商鞅象征性地拱下手。
陳轸轉對商鞅道:“商君大人,在下本在鹹陽爲使,聽聞東周公貴體有恙,欲至洛陽探望,安國君久未見到在下,聽聞音訊,專程從安邑來此喝幾盞。在下量淺,正愁不是安國君的對手,呵呵呵,沒想到遇到故人了,真正巧哩,走走走,我仨今朝喝個痛快,不醉不休!”
陳轸這麽一講,商鞅這才明白所以,心底一凜,長長歎出一聲。
公子卬對關令,厲聲:“還愣什麽?快備酒宴!”
關令拱手:“末将得令!”
衆人來到函谷關的一處涼亭上。亭頂破舊,漏着天,圍欄老舊,但周圍風景着實不錯。款待“貴賓”的菜品極差,酒也不好,是個陳年老壇子,連幾案也是缺個角的。
幾人坐定,陳轸掃一眼酒席,誇張道:“關令?”
關令從外面進來,拱手:“末将在!”
陳轸指桌子:“瞧瞧瞧瞧,你們就用這案子、這酒席在這破地兒招待貴賓嗎?”
“禀上卿,”關令應道,“這是我們最好的招待呀!”
“哦?”陳轸眼珠子一轉,“難道連個囫囵幾案也沒有嗎?”
“上卿有所不知,這涼亭,這案子,皆是當年老子過此關時享用過的,客人不夠級别,我們還不給他用呢!”
“哦。”陳轸指案上,“這幾道菜,是給人吃的嗎?”
“它們全是當年老子享用過的!”
“酒呢?”
“酒不是了,但壇子是!”
“呵呵呵,原來是這麽回事呀!”陳轸擺下手,“好了好了,忙去吧!”對商鞅賠個笑,“呵呵呵,還以爲慢待商君了呢,原來是最高禮遇!”舉盞,“來來來,二位君,爲我們在此奇遇,幹!”
三人皆幹。
陳轸看向商鞅,盯住他的衣裳:“公孫兄,在下有一惑,不知當不當問?”
商鞅淡淡應道:“問吧。”
“前幾日還見公孫兄在秦風風火火,爲秦公治喪,這這這……幾日不見,公孫兄怎會這般裝束,到此僻壤呢?”
商鞅苦笑:“陳兄,我們還是……喝酒吧!”言畢一飲而盡。
“公孫兄,這幾日在下由鹹陽一路趕來,發現有件趣事呢。”
“什麽趣事?”
“不少秦兵追來追去,還到處張貼什麽告示。”
“什麽告示?”
“在下随便瞄一眼,見上面畫的竟然是公孫兄,說什麽謀殺太傅。這是怎麽回事兒?”
商鞅又是一聲苦笑,飲酒。
陳轸故作納悶道:“若說别的倒還罷了,若說公孫兄謀殺太傅,在下連鼻子也不信,這純粹是栽贓,是陷害忠良!公孫兄若想殺太傅,還用等到現在?唉,在下思來想去,總算明白,秦國這是要卸磨殺驢呀!”端酒,“來來來,安國君,爲公孫兄遭遇不平,幹!”
陳轸三人皆飲。
商鞅放下酒盞,看向陳轸:“說吧,陳上卿,想把鞅如何處置?”
陳轸怪道:“看看看,公孫兄怎麽說起這話來?我們也算是多年好友了,單是在元亨樓,就喝過不知幾場酒,公孫兄有此際遇,在下隻有幫忙,怎麽能去處置呢?”
“那就幫忙吧。上卿想怎麽幫?”
“在下要趕往東周,沒辰光了,隻好勞駕安國君送公孫兄一程!”
“送在下去哪兒?”
“回到秦國呀!這麽大的冤案,無論如何,公孫兄都該回去洗白!君子坦蕩蕩,公孫兄大丈夫一生,總不能讓人不清不白地潑一身污水,是不?”
商鞅拱手:“在下自回,不勞相送!”
“這怎麽能成呢?公孫兄今已貴爲商君,割地列侯,沒人護送在下不放心哪。再說,能護送公孫兄,也是安國君的榮幸。”陳轸看向公子卬,“安國君,是不?”
“正是。”公子卬重重點頭,“上卿放心,魏卬一定護送商君安全抵達秦關,以謝當年媒妁之恩!”
将商鞅遣返後,陳轸匆匆趕回魏宮,繪聲繪色地向魏惠王講述了秦國之行,聽得魏惠王眉飛色舞,時不時地拍腿、砸幾:“快哉,快哉!”
“王上,”陳轸講完,半是彰功,半是感慨,“此番爲使,臣總算是不辱使命了!”
“哈哈哈哈,”魏惠王笑得合不攏嘴,“不辱使命,不辱使命,你是寡人的好愛卿啊!不瞞你說,你請命出使,要與那公孫鞅鬥,寡人真還擔心你不是他的對手,沒想到你是個大玩家哩,竟然将他公孫鞅玩弄于股掌之上,快哉!”
“唉,”陳轸長歎一口氣,半是抱憾,半是自責,“前番輕信他,不怪别人,隻怪臣有私心哪!”
“哦?”魏惠王打了個怔,“你有何私心,說給寡人聽聽!”
“臣的私心在于兩處:其一,臣想不動刀兵,使秦人之力爲我王所用;其二,那公孫鞅演得太真,講得也還在理,加之臣高估了他的人品!”
“唉,”魏惠王亦是一聲長歎,“這個不能怪你,也怪寡人哪!孟津之會,寡人有些膨脹,死活不聽白圭之言!公孫鞅正是看準了寡人的心思,才慫恿寡人稱王,唉,寡人是一失足而成千古恨哪!”
“說起白相國,臣也有不敬之處,今日思之,悔不該呀!”
“陳轸哪,”見陳轸的語氣極是真誠,魏惠王不無欣慰道,“你能思這個過,寡人甚慰。不瞞你說,白圭之後,卬兒幾番舉薦你擔當大任,寡人都沒表态。不是寡人不肯表态,是……是寡人覺得你還稚嫩哪!與白相國相比,你有長處,可仍舊少點兒什麽!列國之中,魏也算是大國,大國相位,非同小可!”
陳轸伏地叩首,涕泣道:“王上……嗚嗚嗚嗚……”
魏惠王話鋒一轉:“愛卿今日建此奇功,實令寡人刮目相看!”
陳轸連連叩首,泣不成聲:“王上,王上,我的英明王上啊……嗚嗚嗚嗚……”
“好愛卿,起來吧!”
陳轸起身,抹淚。
“好愛卿,你再說說,這公孫鞅回到秦地,會是怎麽個結局呢?”
“臣給他預設三個結局!”
“哦?”魏惠王身子前傾。
“第一個,他伺機潛逃,不知所終;第二個,他被舊黨抓捕,身死名裂;第三個,他逃入封地商於,割地爲君!”
話音未落,魏惠王一拳震幾:“哼,他想得美!”
“敢問王上,如何結局方稱心意?”
魏惠王目露兇光,一字一頓:“淩遲處死!”
“王上?”
“哦?”
陳轸詭秘一笑:“在臣眼裏,這三種結局,第一個是成全,第二個是報應,第三個才是妙棋連珠哪!”
魏惠王有點兒蒙,兩眼眯起,盯住他:“你是說,他割地爲侯,反而是好棋連珠?”
“是啊。”陳轸伸出一個指頭,“這第一珠,于商鞅是個好結局。無論如何,此人是個能臣,也是天下奇才,算計一生,若是落個身死名敗,亦爲不公。這第二珠,于楚國是天上飛來的大餅。商鞅以秦之力謀得商於,楚失十邑。商鞅逃入商地,秦人必急,急則攻之。商鞅爲求自保,必尋楚援,楚不戰而得失地不說,且還多得商洛五城,兵鋒直逼秦國的家門口,楚王夢中也會笑醒。這第三珠,于秦國也不是特别壞的事!”
魏惠王愕然:“于秦國也是好事?”
“對呀,楚得商地,必思進取。有商於這個毒刺卡在喉嚨眼裏,秦公必是夜不安寝,亦必厲兵秣馬,打通商於通道。國有大敵,君有鬥志,于虎狼之國豈不是個好事?”
魏惠王似乎有點兒明白了:“嗯……說下去!”
陳轸略頓一下:“下面是最後一珠,于我大魏了!”
魏惠王眼睛放光:“于我是何好棋?”
“臣在稷下遊學時,曾聽到一個故事,我王可願一聞?”
“請講。”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