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晴好。
日過後晌,玉蟬兒款款走到草堂外面。
一隻蝴蝶翩翩起舞,玉蟬兒童心泛起,追它玩耍。
蝴蝶飛到蘇秦四人的草舍旁邊,落在一朵山花上。
玉蟬兒正要跟去,嗅到一股怪味,自語道:“什麽味兒,難聞死了!”
玉蟬兒仔細查找,怪味竟出自于四人的房舍。
四個房門皆是半關。玉蟬兒走進一間,是蘇秦的,裏面亂七八糟,鞋子、衣服不知多久沒有洗過,全都堆在一個角落。
玉蟬兒捂住鼻子,目瞪口呆:“天哪,這……哪裏是人住的地方?”
玉蟬兒将四人的髒衣悉數扔進采菇的籃子裏,又将屋舍逐個收拾利索,拿出一隻水桶,舀進許多草木灰,提籃子走向小溪。
這日又該蘇秦、張儀做飯了。
太陽尚未落山,蘇秦惦念做飯的事,率先回舍。
蘇秦徑直走向自己房門,見房門大開着。蘇秦走到門口,怔了下,退到院裏,朝房舍又看一下,相信沒有弄錯,複走進去。
蘇秦掃視舍内,撓頭:“咦?”
蘇秦正在四下尋找衣服,孫賓、張儀、龐涓陸續回來。
孫賓問道:“蘇兄,你在尋什麽呢?”
“衣服!你們快來看看,這像我的房間嗎?”
三人急走進來,見房中幹淨整潔,煥然一新,紛紛稱奇。
“啧啧啧,”張儀半是驚愕半是調侃道,“别不是仙女下凡,幫你料理呢!”
“呵呵呵,你們也都瞧瞧自家的,是不是也有仙女?”
張儀三人分頭跑回自己房間,不一會兒,也都撓頭走出。
張儀滿腹狐疑:“奇怪,誰幹的呢?”
孫賓猛地一拍腦門:“會不會是師姐?”
“嗯,”蘇秦點頭,“一定是了!是師姐拿到溪裏洗去了!”
張儀先是一怔,繼而失色:“糟糕!”
蘇秦看向他:“怎麽了,賢弟?”
張儀嗫嚅道:“在下……在下……那個……在下……”
“哈哈哈哈,”龐涓意會,大笑起來,“想必是昨夜美景良宵,某個人駿馬奔騰了!”
張儀臉色漲紅,瞪他一眼,飛也似的朝河邊奔去。
“愣什麽呢?咱們的衣服,怎能讓師姐洗呢?”龐涓掃了蘇秦、孫賓一眼,大步走向溪邊。
孫賓、蘇秦再無話說,大步跟在龐涓身後。
玉蟬兒正在溪水裏浣洗,張儀飛奔過來,急切問道:“師姐,我的衣服洗沒?”
見是張儀,玉蟬兒白他一眼:“什麽你的我的?快來幫忙!”
張儀就如沒有聽見,跳入水裏,在一堆衣服裏一陣亂翻:“咦,我的衣服呢?”
玉蟬兒指一下扔在岸邊碎石上的一堆衣服:“看看那裏有沒?”
張儀一眼瞥見自己的睡袍,見已洗好,沒擰,正在滴水。
“張儀,”玉蟬兒笑道,“發什麽愣?快幫忙呀!”
張儀知她必定什麽都看到了,垂頭不敢說話。
玉蟬兒提高聲音:“張公子,叫你幫下忙,聽見沒?”
“幫忙?”張儀打個怔,“什麽忙?”
玉蟬兒朝石上的衣服努嘴:“擰水呀!把那堆衣裳擰幹,晾到草地上。這是力氣活,我正發愁哩!”
“擰擰擰!我這就擰!”
張儀拿過衣服,正在擰衣服時,龐涓三人緊趕過來。
孫賓看向一堆衣服,尴尬道:“師姐,你看這,我們的衣服,怎能讓你來洗呢?”
玉蟬兒給他個笑,半是調侃半是告誡道:“唉,你們這些大男人呀,一個賽似一個,亂七八糟,又臭又髒,似乎是幾個月都沒打理過!倘若以此治理國家,黎民百姓還能有個活頭?”
孫賓的嘴巴吧咂幾下,陷入沉思。
龐涓瞄一眼張儀,看向玉蟬兒,别有用心道:“師姐,你說我們的衣服又髒又臭,一個賽似一個,終歸有個比較吧。師姐你評評看,究底是哪一件最髒、最臭?”
張儀臉色紫紅,怒目射向龐涓。
龐涓哪肯罷休,補一刀道:“敢問師姐,哪一件是我張師兄的?張師兄總是衣冠楚楚,最愛幹淨了,總不會也是那般髒吧?”
張儀的拳頭握得咯咯響,咬牙切齒道:“姓龐的,你……不要欺人太甚!”
龐涓看向他,故作驚訝:“咦,張師兄,在下不過是說句尋常話兒,你怎麽就激動起來了?”
玉蟬兒盯住二人,一臉疑惑:“龐涓,張儀,你們打什麽啞謎?若是閑得無聊,就幫我把衣服漂淨,将水擰幹,晾到草地我拉起的那根繩子上。天氣熱了,你們的衣服最好是一日一洗,每天都穿幹淨衣裳!”
龐涓賠笑道:“好好好,師姐,你隻管坐下歇着,這點兒小活,龐涓一人包了!”
玉蟬兒撲哧一笑:“這還像個男人樣兒。累死我了,真得歇一會兒。”
玉蟬兒正要上岸,猛見鬼谷子、童子遠遠站在四人身後,便輕聲叫道:“先生?”
四人扭頭一看,見是鬼谷子,一齊俯身長揖:“弟子叩見先生!”
鬼谷子沒有理睬,隻陰臉站着。
童子咳嗽一聲,走過來,對四人冷冷道:“四位師弟,這些可是你們的衣服?”
四人垂頭不語,尤其是龐涓和張儀,大氣兒也不敢出。方才那些吵嚷,無疑全讓先生和童子聽到了。
童子提高聲音:“師兄問你們話呢?”
蘇秦擡頭:“回師兄的話,是我們的衣服!”
童子的童聲一字一頓:“房子髒了,可掃;衣服髒了,可洗;内中要是髒了,就無可救藥了!”
衆人盡皆低頭,不敢吱聲,尤其是張儀和龐涓,無地自容。
“拿上你們的衣服,都跟我來!”童子轉個身,頭前走去。
四人各自抱了衣服,跟在後面。
望着他們走遠,鬼谷子輕歎一聲,走到石頭上坐下。玉蟬兒站在原地,顯然不曉得方才爲什麽鬧成那樣。
鬼谷子看向玉蟬兒:“蟬兒,來,坐老朽身邊。”
玉蟬兒走上石頭,在他身邊坐下,輕聲道:“先生?”
鬼谷子指向溪水:“蟬兒,你看,溪裏流着的是什麽?”
“水。”
“可知水否?”
“先聖曰:‘上善若水。’”
“上善爲何若水?”
玉蟬兒沉思一會兒,看向鬼谷子:“水利萬物,而不與萬物争。”
“你說對了一半,水利萬物,也與萬物争。”
玉蟬兒愕然:“先生,水也有争?”
“是的。”鬼谷子點下頭,邊說邊指點,“你看這山,堅強如是,高峻如是,巍巍然不可一世。再看這水,淙淙而來,潺潺而去。可你再看,它竟然将這大山劈開一條裂隙,将山中磐石磨成卵石。先聖曰,‘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堅強者莫之能勝’。如果水不與萬物争,如何能攻堅克強呢?”
“先生是說,天下萬物,無不争?”
“無不争,亦無争。”
玉蟬兒越發不解:“這……既無不争,怎又無争呢?”
“這就是道之理啊。”
“請先生詳解!”
“萬物互爲依存,相生相克。相生即不争,相克即争。這就是道。道藏于萬事萬物之中,無見,亦無不見。萬物皆是道體,無争,亦無不争。”
“蟬兒明白了,水中有道。”
“是的,水與道最爲接近!道以善爲行,道善萬物。水以利爲行,水利萬物。道以弱制強,無不化;水以柔克剛,無不勝。”
“水中之道,可是先聖所說的水之七德,‘居善地,心善淵,與善仁,言善信,政善治,事善能,動善時’?”
“先聖所言,表面上看是水之七德,往實上說,是人之七品,你可細細領悟!”
“謝先生指點!”
“要說謝呀,老朽真該謝你蟬兒才是!”
玉蟬兒不無驚訝道:“謝我?”
“現在看來,若是沒有蟬兒,這幾塊璞玉,隻怕難以琢磨成器呀!”
“先生言重了。蟬兒一個女孩兒家,縱想幫助先生琢磨他們,隻怕也是心有餘而力不足呢。”
“璞玉爲至剛之物,就如這山,蟬兒你呢,則如這條小溪。”
玉蟬兒嬌嗔道:“原來先生收留蟬兒,是來幫你琢磨玉器的。”
鬼谷子搖頭,動作誇張:“非也,非也。”又指點小溪,“蟬兒,你看這條小溪,它從高山腹地流出,一路上披荊斬棘,逢山開山,遇石劈石,沒有什麽能夠阻擋它,也沒有什麽能夠讓它流連。它有困境,但它在困境中學到的是智慧。它有迷戀,但它永遠不會迷失。它從不蠻沖蠻幹,它從不停滞不前,它隻是日複一日、一刻不停地向前流淌,流淌,直到流出高山,流入大海。”
玉蟬兒望着小溪,豁然洞明:“蟬兒懂了,這條小溪所走的,其實就是修道之路!”
“是的,蟬兒,隻有在到達大海的那一天,它才會發現,之前所做的所有努力,都是值得的!”
時令進入仲夏,天氣熱起來。
蘇秦四人依舊是天天選書、還書。藏書洞雖說仍歸玉蟬兒兼管,但已成爲名義上的,因爲在借書、還書時間,她已很少到場,全憑四人的自覺。
這日晨起,又是選書時間。
柴扉開着,四人自主入洞選書。孫賓最是幹脆,在昨天看過的那一冊書架上又拿一冊,轉身走出。
見孫賓走遠,龐涓走過來,在孫賓取書的書架上翻看一時,皆是講墨道的,遂揣上自己選中的書,大步出門。
張儀看在眼裏,眼珠子滴溜溜地轉一會兒,搬起一隻梯子,在書架的最上面左翻右找,終于翻到一冊塵封已久的竹簡。
張儀抖去塵土,粗粗一翻:“嗬,就是它了!”
張儀走到一處樹蔭,見孫賓席地而坐,埋頭攻讀,遂走過去,朗聲笑道:“呵呵呵,孫兄尋了處好地兒呢!”
孫賓回他一個笑,指下對面:“張兄喜歡,就坐吧!”
張儀坐下來,從懷中掏出一冊書。
孫賓笑道:“張兄選到什麽好書了?”
“呵呵呵,”張儀笑道,“真還是冊好書,頗有意趣,對孫兄的眼呢!”說罷遞給孫賓。
孫賓接過一看,是《老子鄰氏傳》,果然欣喜,遞還張儀道:“好書好書,待張兄讀完,在下一定借看!”
“儀已讀完,覺得孫兄或會喜歡,特來獻給孫兄!”
孫賓拱手道:“謝張兄薦書!”
“不過,”張儀話鋒一轉,“在下也有一請,望孫兄答應!”
“隻要賓做得到,張兄但說無妨!”
“龐涓那厮屢與在下過不去,孫兄閱讀此書時,萬不可使龐涓知曉。這樣的好書,他不配讀!”
“這……”孫賓沉思有頃,“涓弟志在兵法,唯喜兵書,對此書不會感興趣!”
“會與不會是他的事,孫兄隻須應下在下就是!”
“可賓如何瞞過他呢?賓所讀之書,從未瞞過他呢。”
“這樣吧,”張儀壓低聲音,“孫兄可擇僻靜處,細細閱讀。晚飯之前,在下自來尋孫兄取書,你看如何?”
“好吧。”孫賓應道,“日落之前,你可到東山雄雞嶺半腰上的那棵巨松下尋我。”
搞定孫賓,張儀吹起呼哨,徑直來到蘇秦攻讀之處,見他正襟危坐于一塊巨石上,二目微閉,正入冥思。一冊竹簡放在面前,沒有攤開。
張儀走近,站在石下:“蘇兄?”
蘇秦睜眼,看向他。
張儀一臉興奮:“我發現一個奇怪的東西,特來請蘇兄驗看!”
蘇秦的好奇心被他挑起來了:“怎麽奇怪了?”
“說不清楚,特請蘇兄驗看!”
“在哪兒?”
“跟我走就是!”張儀前頭走去。
蘇秦拿起竹簡,跳下石頭,跟在張儀後面。
一片林蔭下,龐涓正聚精會神地拿石塊、木棒、樹葉等擺來挪去,旁邊是一冊竹簡,簡上可見一幅行兵布陣圖。
龐涓正在忙活,聽到不遠處小路上響起一陣腳步聲,聽說話聲音是張儀與蘇秦。
張儀的聲音:“蘇兄,還有一件奇怪的事!”
蘇秦的聲音:“什麽又奇怪了?”
張儀頓住步子:“孫兄!”
蘇秦驚訝道:“孫兄怎麽了?”
“先生許我們每日隻借一冊書,對不?”
“是呀。”
“可孫兄今天借了兩冊!”
“别亂扯,我和孫兄一道出去,孫兄隻拿一冊書!”
“蘇兄呀,儀能騙你不成?儀這眼睛亮着哩!”
“你在哪兒看到的?”
“就在東山嶺的松樹下。我在山上讀書,想記個東西,回來拿墨和筆,路過松樹,聽見樹下有動靜,細看是孫兄,正在翻書哩,看得可投入了。再一看,嘿,地上另外攤着一冊!”
蘇秦撲哧一笑:“必是你眼花了,要麽是哪本書分作兩冊,《詩》還三冊呢!”
“呵呵呵,蘇兄說得是。”
……
聽着二人的聲音漸去漸遠,龐涓打個激靈,納悶道:“晨時明明見他隻拿一冊書,怎麽會是兩冊呢?再說,尋常他在附近樹下讀書,爲何今天卻換地方?難道是在防我?或是孫兄得到寶書,不肯示人?”
龐涓越想越覺得不對勁,忽地起身,将地上的石塊與木棒陣圖用腳踢毀,提起竹簡,朝東山趕去。
待到半山腰處,龐涓蹑手蹑腳,悄悄接近那棵巨松。龐涓探頭望去,果見孫賓在那兒,手裏捧着一冊竹簡聚精會神地看着,地上放着另外一冊。
龐涓眉頭擰緊,計上心來:“看來,張儀那厮所言不虛,孫兄果是拿了兩冊!觀孫兄讀得如此上心,想是得到什麽寶書了,我且過去看看……不妥,孫兄這般神秘,必也是不想讓外人知曉。我若硬去看,孫兄會作何想?”眼珠子轉幾轉,“有了!我且明着尋他,看他藏也不藏。若是藏了,就是有鬼。若是不藏,就是我多心了!”
龐涓悄悄退後,回到路上,朝山下走一程,複上山來,邊走邊哼着小曲兒,鬧出許多聲響。
聽到龐涓的聲音,孫賓暗吃一驚,耳畔響起張儀的聲音:“在下也有一請,望孫兄答應……龐涓那厮屢與在下過不去,孫兄閱讀此書時,萬不可使龐涓知曉。這樣的好書,他不配讀……”
孫賓忖道:“既已答應張兄,就當信守諾言!”遂将《老子鄰氏傳》收拾起來,尋個地方藏下,拿起地上的竹簡,展開閱讀。
龐涓的聲音再次傳來:“孫兄,你在哪兒,涓弟有事尋你!”
孫賓應道:“賢弟,賓在這裏!”
龐涓疾步走過來。
孫賓看向他:“賢弟,什麽事兒?”
“哈哈哈,”龐涓大笑道,“孫兄藏得好地方呢!”
“哪裏呢!”孫賓回個笑,笑容尴尬,“賢弟,你有何事?”
“倒是沒有什麽大事,”龐涓揚揚手中竹簡,“今兒看到一冊好書,裏面有個陣法,涓覺得頗有意趣,想與孫兄分享,便急急慌慌地趕到孫兄讀書處,嘿,竟是不見了!”
孫賓越發尴尬了:“原本在那兒呢,後來……後來心血來潮,突然想到山上逛逛,逛到此處,覺得不錯,就坐下來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