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蟬兒,”鬼谷子看向玉蟬兒,“此書庫由你掌管,蘇秦四人每日許借一次,每次許借一冊,晨借暮還!”
玉蟬兒點頭:“弟子受命!”
無數次的失望絕望,三個月的艱難煎熬,四人繞來轉去,陡然間苦盡甘來,不僅成了鬼谷子的正式學徒,且又各遂心願,整個過程就像是在做夢一般。
從草堂裏出來,已是月明星稀。盡管各自喜出望外,四人卻一反常态,一路無話,徑直走向他們的草舍。即使是龐涓、張儀也是各自低了頭。
這是因爲,他們的耳邊充滿了鬼谷子的聲音,也都在各自嚼咬鬼谷子說出的每一個字。
回到草舍,四人各進各的屋子。
蘇秦走到榻前,正襟危坐,祭起近日所學,閉目靜坐,鬼谷子的聲音就如天邊滾雷在他的耳邊陣陣回響:“口舌之術在于制人,口舌之道在于服心……口爲心之門戶,心爲神之門戶,若能做到善言,就能直通心神,做到服心……善言者,言則口若懸河,旁征博引,可使人想所不欲想,行所不欲行;不言則神定如山,勢若引弓之矢,可使人心神不安,如墜五裏雲霧中。此所謂不言即言,無聲勝有聲……隻要悟了道,就能控制口舌,做到何時言,何時不言……”
蘇秦正冥思間,門響了,張儀走進。
蘇秦似是沒有看見。
張儀就着月亮的輝光,尋了地方坐下。
蘇秦依舊沒有理他,閉目端坐。
張儀忍不住了,重重咳嗽一聲:“蘇兄……”
蘇秦動了下,扭過來,睜眼看他。
“唉,”張儀輕歎一聲,“今日之事,張儀真正服了!”
蘇秦以爲他要說出什麽驚人之語,不想又是此話,遂閉上眼去。
張儀走到榻上,扳過蘇秦:“我說蘇兄,聽見沒?”
蘇秦點頭:“聽到了!”
張儀歎服道:“你說,先生這兒,”指下自己心窩,“有多深?”
蘇秦望向他,沒有說話。
“啧啧啧,”張儀咂舌道,“在下方才總算想明白了,先生他……嘴上趕我們下山,其實早就收下我們了,隻是在故意折騰我們。如今想來,這番折騰,其實就是在教訓我們,在琢磨我們成器啊!”
見他提到這個,蘇秦也是有悟,盯住他道:“是哩!”
“值了!張儀此生竟能拜到這樣的先生,值了,值了!”張儀感慨地握緊拳頭,“此生值了!”
翌日晨起,鬼谷洞中,童子摸黑走在前面,蘇秦四人緊跟于後。
鬼谷洞穴,洞中有洞,洞口偶爾還會現出一道簾子。
山洞七繞八拐,時寬時窄,時高時低,偶爾還要低頭,就如走迷宮一般。
因是第一次進來,幾人一路好奇。暗黑中,由于不熟悉地形,走在前面的蘇秦額頭被撞,哎喲一聲揉起來。龐涓正在笑他,腳趾踢在一塊石頭上,也抱腳直哎喲。
正嬉鬧間,前面亮堂起來,現出一支火把。
舉火把的是玉蟬兒,穿一身白衣,婀娜多姿。一股幽香襲來,張儀下意識地深吸幾下,眼睛都直了。
玉蟬兒站的地方是一個岩穴的洞口,身邊有個木栅門,敞開着。蘇秦、孫賓、龐涓就着光亮欣賞她身後的高大岩洞,隻有張儀兩眼直直地鎖在玉蟬兒身上。
玉蟬兒指向洞口:“這兒是先生的藏書洞,你們各燃火把,自尋書去。記住,先生吩咐,你們隻有一刻鍾的選書時間,每人每日許借一冊,日落時分歸還。若是過時不還,三日内不可再借!”
蘇秦、孫賓、龐涓接過童子遞過來的松枝,就着玉蟬兒的火把點了,進栅門選書,隻張儀動也不動地呆在那兒。
童子走過來,調侃他:“嘻嘻,二師弟,撞見鬼了?”
“哦哦哦,”張儀恍過神來,連“哦”幾聲以掩飾尴尬,“要做什麽?”
童子朝洞口努嘴。
張儀看向蘇秦三人,趕忙接過童子遞過來的松枝,走近玉蟬兒,手舉松枝,兩眼卻盯住她看,松枝沒有點在火炬上。
玉蟬兒撲哧一笑:“張師弟,你看在哪兒了?”
張儀尴尬:“我……”
“你隻有一刻鍾的選書時間,現在不足一刻了,過時不候!”玉蟬兒将手中火把塞給他,扯了童子一把,沒入洞中。
張儀盯住她的背影,聽着她的腳步聲走遠,方才入洞。
藏書洞連通着幾個小洞穴,通風甚好。沿洞壁擺着許多木架,木架上擺放着各式各樣的竹簡。待到張儀進去時,龐涓已經翻到第五個書架,仍然沒尋到要找的書。孫賓駐足在第二個書架前。蘇秦停在第一個架前,正在翻閱一卷竹簡。過有一時,許是累了,蘇秦坐下來,将竹簡展開,就着火把,聚精會神地讀起來。
張儀後來居上,動作麻利地翻過幾個書架,在第六個書架前面趕上龐涓。龐涓展開一卷,似乎中意了,開始翻看。
張儀沖他看有一時,突然發話:“四師弟,尋到什麽寶物了?”
“四師弟?”龐涓一怔,轉過頭來,盯住他。
“咦,”張儀故作驚訝,“不叫四師弟,該叫你什麽?”
龐涓面現不悅:“之前怎麽叫來着?是龐仁兄!”
“嘿嘿嘿,”張儀哂笑幾聲,“之前是個客套,四師弟竟然較真了!”
“我這……”龐涓略頓一下,緩緩道,“怎麽稱你?”
“當然是二師兄喽!”
龐涓眼珠子一轉:“你哪年生的?”
“四師弟是要排年齒嗎?還記得給大師兄磕頭嗎?”
“我這……”龐涓隻得點頭,“好好好,二師兄,龐涓認你了!”
張儀慢條斯理地拍拍他的肩膀:“輩分擱在這兒,不認能成嗎?”
龐涓正待發話,洞中傳來腳步聲,緊接着是玉蟬兒的聲音:“辰光到了,請拿書走人!”
蘇秦、龐涓、孫賓各拿一書,依次走向洞口。
張儀沒有尋到合适的書,急急慌慌地在書架上翻找。
玉蟬兒厲聲:“張——儀?”刻意将兩字之間的聲音拖得特長。
張儀回望她,賠笑道:“師姐,我這……稍稍等一會兒!”
玉蟬兒進洞,從他手中拿過火把,冷冷地盯住他。
張儀做個苦臉:“師姐,求你了,就一小會兒!”
“哈哈哈哈,”龐涓大笑幾聲,對玉蟬兒道,“師姐呀,我們可都看着你呢。”
張儀橫他一眼:“姓龐的,亂插什麽話,這兒沒有你的事兒!”
玉蟬兒亦橫他一眼:“也沒有你的事兒了!”說着,拿火把趕他。
在玉蟬兒的火把驅趕下,在龐涓的哈哈哈長笑聲中,張儀不無尴尬地抓起一冊,逃出書洞。
山裏的冬天,說來就來。接後幾日,朔風呼呼刮來,天氣說冷就冷了。四人搭建的草舍果如童子預言,戶大招風,屋内寒冷刺骨,存不住一絲兒暖氣。幾人請來大師兄童子參謀,重新選址,一連忙活數日,将草舍重新搭過。
安居之後,四人一道下山,至宿胥口置辦糧、油、鹽等過冬用的一應物品,肩挑背扛,運入谷中,開始正式的“修道”生活。在大師兄童子的安排下,他們将一日時光切割成若幹時段,或練拳,或打坐,或讀書,或習琴,或對弈,或采集,或爲炊,具體做什麽,完全看當日天氣,以陰陽之道調養生息,日出即起,日落而息,甚是規律。
洞中藏書甚是豐富,沿洞壁擺了許多木架,木架上放置着各式各樣的竹簡。若是将它們裝進牛車,隻怕十車八車也拉不完。要想讀完它們,莫說是三年五年,縱使十年二十年,隻怕也難。因而,四人特别看重每日晨起的一刻鍾選書時間,都想在這一刻鍾内尋出特别适合自己的書,甚或寶書。
隻有在此時,蘇秦、張儀、孫賓、龐涓四人的差别才顯現出來。蘇秦沒有讀過多少書,那模樣就如一個走進寶庫的窮人,望着琳琅滿目的各式珠寶,一下子暈了頭,随便哪一本都是好書。張儀卻是東挑西揀,似乎哪一本都不中意。龐涓一頭紮進書堆裏,隻選有關兵法戰陣的竹簡,尋到一本即如獲至寶,揣進懷中就走。孫賓讀書則另有選擇,所選大多與兵或道有關。
對張儀而言,借書、還書的這一刻另有意義,那就是接近玉蟬兒。每逢此時,玉蟬兒總是盡職地站在門口,與他們見禮,看他們或選書或還書。隻要這一刻過去,無論是誰待在洞裏,她二話不說,虎起臉來就将他趕走。
張儀總是第一個進來,最後一個出去,且多數情況下是被玉蟬兒趕出去的。然而,莫說趕了,即使被她罵上幾句,張儀也會感到全身舒泰,幹什麽都有勁兒。
時間過得甚快,四人每日借書、讀書、還書,冬去春來夏至,不知不覺,已是半年有餘。
某日黃昏,在草堂附近的一片幽林中,蘇秦坐在一棵樹下,背靠樹幹,旁邊放着一冊竹簡,閉目冥想。
樹林暗下來,太陽落山了。
蘇秦打個驚怔,睜眼,看看天色,沖樹上喊道:“儀……儀弟?”
沒有人應聲。
這是一棵就坡斜長的大樹,枝葉繁茂。蘇秦擡頭上望,見張儀就躺在樹冠的枝葉裏,拿竹簡蓋着臉,好像睡熟了。
蘇秦站起來,仰起頭,半吟半唱:“儀弟,日頭落山了!”
張儀做個手勢:“噓——”
蘇秦奇怪地看着他。
過有一時,張儀掀開竹簡,合上,出溜下來。
蘇秦沒有理他,扭頭走向鬼谷草堂。
張儀跟上幾步,扯下蘇秦衣角。
蘇秦住步。
“咦,蘇兄,你也不問問我?”張儀詫異道。
“問……問你什……什麽?”
“問我方才在想什麽呀?”
蘇秦遲疑一下:“必是在……在想……想書裏的事。”
張儀誇張地搖頭:“不對!”
蘇秦怔了:“不想書,你……能想什麽?”
張儀壓低聲,激動地說:“想師姐!”
蘇秦錯愕。
“蘇兄,你猜我想她什麽了?”
蘇秦越發糊塗了:“想……想人家什……什麽了?”
張儀面色微紅:“想她身上的那股香味兒!”
蘇秦會意地笑了,扭頭又走。
張儀跟上,扯他衣襟,一臉興奮道:“蘇兄,早上她……推我了!”
“推?”蘇秦回頭,一幅污濁畫面瞬間在心頭閃過。
“就是在書洞裏,之前她是拿火把趕我的,可今兒她……是拿手推的!”張儀沉浸在自我陶醉中,“那手軟綿綿的,那身香味……醉人哪!”
天色黑下來。
蘇秦給他個笑,加快腳步。
張儀跟在後面,情不自禁地哼起小調,一路上想入非非。
二人腳步匆匆地走向草堂還書,趕至門口,見有燈光透過草堂的門窗。
“嘿,龐涓那厮腿倒快哩!”張儀跨步上前,推開房門。
張儀怔了。
龐涓并沒回來,反而是鬼谷子當堂坐着,童子、玉蟬兒坐在他的對面,顯然也給四子留下了足夠位置。
張儀揖道:“弟子張儀拜見先生!”
鬼谷子給他個笑,指指席位。
張儀走到玉蟬兒身邊,撲地坐下,眼角瞄一眼玉蟬兒,見她一臉靜穆,對他視若無睹,心裏一寒,忙朝旁邊挪挪,空出點兒距離。
蘇秦跟進,拜過先生,挨他坐下。接着是孫賓回來,拜過,挨蘇秦坐了,但自己刻意靠邊兒,爲龐涓留下足夠距離。
最後進來的是風風火火的龐涓。
龐涓先是一怔,繼而驚喜道:“嗬,先生?”彎個大腰,深揖,“弟子龐涓拜見先生!”
鬼谷子朝他也是一笑。
龐涓眼角一瞄,見有兩個空隙,一個在玉蟬兒和張儀之間,稍稍小些,另一個在蘇秦和孫賓之間,顯然是刻意爲他留的。
龐涓斜睨張儀一眼,嘴角撇出一笑,徑直走到玉蟬兒身邊,挨她坐下。
龐涓壯實,張儀坐時刻意沒有留夠一個足位,此時從張儀這邊望過去,龐涓的腿幾乎靠在玉蟬兒的腿上了。後悔已是遲了,張儀白他一眼,忙朝蘇秦身邊挪挪,爲龐涓騰出地方。蘇秦也朝孫賓那邊挪挪,給龐涓勻下地兒。
龐涓朝張儀笑笑,亦挪一挪,正襟坐定。
鬼谷子的目光逐個掃過他們,語氣和藹:“能讓老朽看看你們所讀何書嗎?”
四人相顧一眼,各将手中竹簡擺在前面。
鬼谷子看向張儀:“張儀,所讀何書?”
“回先生的話,弟子在讀一篇論劍的書!”張儀将竹簡雙手呈上。
鬼谷子擺手示意他放下:“此書是一年前老友列禦寇造訪老朽時帶來的,說是宋人莊周新著。你可讀完了?”
“弟子讀完了。”
“能說說書中意趣嗎?”
張儀神采飛揚,侃侃說道:“弟子以爲,莊先生所言三劍,可謂是三種治世之方。天子之劍,講求順應天道,諸侯之劍講求順應世道,庶人之劍講求順應人道!”
“你能悟至此處,甚是難得。如果要你選擇,你欲持何劍治世?”
“弟子首選諸侯之劍!”
“爲何不選天子之劍?”
“天子之劍講求天道,天道即順應自然,無爲而治。無爲而治适用于三聖時代,不适用于當今亂世!”
“諸侯之劍爲何适用于當今亂世?”
“此劍上應天道,下順四時,中和人民,若掌握之,可興王業!”
“呵呵呵,”鬼谷子顯然對他的回答甚是滿意,“解得不錯。周武王掌握的就是此劍!”轉對龐涓,“龐涓,你所讀何書?”
見彩頭被張儀奪去,龐涓正自難忍,聽到鬼谷子問話,便揚起手中竹簡:“回先生的話,弟子所讀,乃呂公望的《六韬》!”
“甚好。以兵法入道,此書不可不讀。你且說說,《六韬》之中,你倚重何韬?”
“韬韬皆好,若論倚重,弟子傾向于後面四韬,《龍韬》《虎韬》《豹韬》和《犬韬》!”
“你爲何不倚重前面二韬?”
龐涓不假思索,率爾應道:“《文韬》講的是如何治國,與弟子所學有所偏差。《武韬》頗好,隻是後面四韬更精彩、更實用而已!”
“後面四韬精彩于何處?”
“弟子可從中悟出如何去戰及如何戰勝!”
“呵呵呵,”鬼谷子笑道,“說得不錯,這四韬是教戰之術。老朽問你,如果你是一國主将,有鄰國來攻,你如何戰勝?”
龐涓略想一下:“回先生的話,沒有這種可能!”
“哦?”鬼谷子驚詫道,“爲何沒有這種可能?”
龐涓自信滿滿:“如果弟子是一國主将,隻會進攻他國,不會被他國所攻!”
聽他言語這般托大,衆人皆是一震。
張儀撲哧笑道:“對對對,有龐将軍在,誰敢送死?”
龐涓沒有睬他,而是神色靜穆,坐得更見端正。
“好吧,”鬼谷子微微一笑,“就算是征伐他國,你将如何戰勝?”
龐涓朗聲回道:“弟子有三招制敵:一是兵強将猛,二是三軍齊心,三是出其不意。”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