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日晨起,太陽初升,蘇秦四人随童子走進林中。四人一如往常,進林之後二話不說,徑直走到自己的地方,正襟坐下,各入冥思。
童子卻沒坐下,而是斜靠在樹幹上,眯縫着兩眼掃他們一眼,緩緩說道:“諸位師弟!”
聽到聲音,四人各自睜眼,看向童子。
童子目光依次掃過四人:“這些日來,諸位靜坐,感覺如何?”
冷不丁遭此一問,四人面面相觑。
童子看向龐涓:“龐涓?”
龐涓略想一下,張口說道:“回禀師兄,在下已能做到紋絲不動!”
“嗯……”童子點頭認可,話鋒一轉,“然而,你的心一直在動。”
“嘿嘿,”龐涓歎服,“師兄說得是,總是想入非非。”
童子轉向張儀:“張儀?”
張儀幾乎是脫口而出:“儀能做到心如止水!”
童子微微一笑:“總有風撫,時而驚濤,時而漣漪。”
張儀豎拇指:“張儀服了!”
童子将目光移向蘇秦:“蘇秦?”
蘇秦低頭:“我……總……總是想……想事情!”
“甚好,”童子重重點頭,一本正經道,“證實你還活着!”最後看向孫賓,“孫賓?”
孫賓淡淡道:“有時覺得沉沉欲睡。”
“做夢嗎?”
孫賓凝眉,若有所思:“似夢非夢。”
童子豎拇指:“厲害,你已接近止水了!”
孫賓木讷地笑了。
童子看看天,給他們個笑:“諸位師弟,今朝天氣不錯嗬!”
龐涓脫下一件衣服,抱怨道:“怪道熱呢,我這先脫一件,免得午時難過!”
張儀掃龐涓一眼,抖抖自己的衣服,一臉得意:“晨起咱家就曉得了,這不,比昨日少穿兩件呢!”
早已習慣這對活寶的鬥嘴,童子沒睬他們,顧自說道:“本師兄夜觀天象,未來三日天氣回暖,也許會是小動物們入冬前的最後進餐時間,諸位莫讓它們失望喲!”說着從懷中摸出一隻小罐。
四人皆怔。
童子誇張地晃動罐子。
四人齊看過來。
童子打開封塞,伸手入罐,抓出蜂蜜,走到四人跟前,分别抹在四人的腳脖、手腕、脖頸、腿、胳膊、後背和耳後。
時值深秋,正是蝼蟻、蜜蜂等小動物覓食、收藏食物的最後日子,有這些蜂蜜在此,後果可想而知。
四人無不驚懼。
童子掃四人一眼,鄭重說道:“諸位師弟,你等今天若是仍能紋絲不動,仍能心如止水,仍能想事情,仍能沉沉欲睡,本師兄就恭賀你們!”
張儀臉色變了:“師兄,這……蝼蟻若來,豈不将我們活活吞了!”
“蝼蟻倒不可懼,”龐涓一臉擔心,“前幾日在下聽到有大黃蜂在嗡嗡飛呢!”
童子白他一眼:“本師兄好像記得有人說過,即使利刃抵喉,也不擅動分毫,不過幾隻黃蜂,這就懼怕不成?”
龐涓臉上漲紅:“誰人怕了?不過來句玩笑話嘛!”
“不怕就好!”童子朗聲說道,“記住,隻要心平如鏡,紋絲不動,莫說是大黃蜂,縱使熊罴到來,也不過舔幾口蜂蜜而已!”
想到愛吃蜂蜜的灰熊,四人面面相觑,各自抖擻精神,端坐不動。
童子将剩餘蜂蜜塗在自己身上,将罐口封了,放在幾人中間。
五人端坐。
果如童子所言,這日天氣暖和。清晨倒也無事,待到日頭升高,天氣漸暖,陽光照進林子時,小動物們就開始忙碌起來,先是幾隻螞蟻,繼而是無數隻螞蟻,兵分數路,有條不紊地一個接一個攀上他們的軀體。不一會兒,五人身上已是黑乎乎一層。縱使他們已有心理準備,但那滋味,真就如受刑一般。又過一時,果有野蜂飛來,落在螞蟻堆中,飛來飛去的嗡嗡聲馬上又使他們忘掉了身上的螞蟻,全神貫注地應對這種體型更大的家夥。
與此同時,鬼谷草堂裏,玉蟬兒手握銀針,在一塊由軟泥捏成的假胳膊上一下接一下地紮刺。鬼谷子步出洞穴,站她身邊看有一時,在幾案前坐下。
玉蟬兒瞥見,走過來:“先生?”
鬼谷子裸出左胳膊放在幾上,朝她微微一笑:“蟬兒,這條老胳膊有點兒酸痛,你來紮它一針!”
玉蟬兒震驚:“先生?”
“呵呵呵,”鬼谷子笑道,“來呀!”晃晃左臂。
玉蟬兒握針的手微微顫動:“先生,我……”
“紮雲門穴!”
玉蟬兒顫得越發厲害:“我……”
鬼谷子凝視她,鼓勵道:“蟬兒,道造化萬物,亦造化生命。生命之奇莫過于人,知人者又莫過于醫。你決定由醫入道,可見你的慧心。由醫入道,重在感悟。這些日來你熟讀醫書,但醫書隻是告訴你修醫之方。而要領會爲醫之道,須得體悟生命終極之謎。隻在泥巴裏下針,你是無法體悟的!”
玉蟬兒仍舊怔着。
鬼谷子拍拍胳膊,又是一笑:“紮呀,你想讓老朽的胳膊一直酸困下去嗎?”
玉蟬兒閉目,穩會兒心神,重新睜眼,輕聲道:“先生,我……能下針?”
“能能能,就當這隻胳膊是你眼前的一堆爛泥!”
玉蟬兒找到雲門穴,咬牙紮下。
鬼谷子贊道:“嗯,紮得很棒,再深一點兒,好了,撚,對,就這樣撚,對對對,稍向左偏,對,就是這兒,這才是雲門穴,撚,繼續撚!”說着緩緩閉目,相當享受的樣子。
玉蟬兒關切地問道:“先生,疼嗎?”
“呵呵呵,”鬼谷子笑道,“你紮得這麽好,怎麽會疼呢?撚,繼續撚,呵呵呵,很棒,效果甚好,不那麽酸困了!”
“先生,我……我這是第一次在人的身上下針,且還是在先生身上!”
“呵呵呵,今兒讓你紮個夠!”
待太陽落山、小動物們紛紛撤退之時,五人如往常一樣收功,紛紛爬起。蘇秦四人無不噓出一口長氣。
這一日,好歹算是熬下來了!
“嘻嘻,”望着他們如釋重負的樣子,童子笑了,“本師兄恭賀你們!”
龐涓将手伸進衣服裏,摸一陣子,掏出一隻螞蟻,撚得粉碎,恨道:“你娘的,還真把這兒當家了!”
“哈哈哈哈,”張儀大笑道,“怕是龐兄身上曲裏拐彎的地方太多,這隻螞蟻迷路了!”
衆人皆笑。
龐涓斂住笑,看着張儀:“張仁兄這張利嘴,在下佩服!順便問句,那兩隻大黃蜂飛來時,聽着它們飛來飛去的聲音,仁兄心裏怎麽想的?”
張儀不假思索:“祈禱!”
“祈禱?”龐涓怔了下,“講來聽聽,仁兄是怎麽祈禱的?”
張儀做祈禱狀:“令人敬畏的大黃蜂兄弟,你們若要落下,就都落到在下斜對面的龐仁兄身上,那家夥肌肉壯健,皮膚厚得像堵牆,你們的長槍紮下去,才夠刺激,才夠成就!你們萬不要落在我們的師兄身上,他那一身細皮嫩肉,隻會毀掉你們的一世英名啊,大黃蜂兄弟!”
幾人笑得前仰後合,童子“咯咯咯咯”岔了氣,邊笑邊按腰“哎喲”起來。龐涓笑着走過來,在童子的背上輕輕捶打幾下,見他感覺好些,攔腰抱起,輕輕一掄,托在肩上:“師兄大人,師弟失禮了,背你回去哈!”
披着落日斜晖,龐涓背着童子,一行五人有說有笑,順着山道返回草堂。
玉蟬兒已經把針下在鬼谷子的腿肚上了。
玉蟬兒下好針,看向門外,見天色近暮,半是擔憂道:“先生,他們……能熬過今日嗎?”
鬼谷子點頭。
“先生是有意讓童子折騰他們嗎?”
鬼谷子笑道:“童子以身言教,怎麽能是有意呢?”
玉蟬兒亦笑:“是蟬兒錯了。蟬兒想說的是,他們幾個非爲修道而來,先生卻強使他們修道,或是緣木求魚呢。”
“他們是否真心修道,老朽焉能不知?隻是……這些日來,老朽前思後想,覺得那個随巢所言,雖不全對,亦非全錯!”
“随巢先生說什麽了?”
“随巢說:‘人生苦樂雖爲自然,戰亂殺戮卻是人禍。既爲人禍,當有人治。’眼下世道紛亂,民不聊生,的确有背于天道,該當早日結束才是!”
玉蟬兒大睜雙眼:“先生想讓他們四人來結束世間這些紛亂嗎?”
“得看他們的器量!”
“依先生所判,他們四人的器量如何?”
“皆爲璞玉,就看怎麽去琢磨了。”
“他們……能琢磨出多大的器?”
“得看他們是多大的料。”
“怎麽看出他們料的大小呢?”
“觀其對道的體悟。悟得多,就是大料,悟得少,就是小料。一點不悟,就不是料!”
玉蟬兒眼珠兒一轉:“要是全悟呢?”
“可爲不器之材!”
“何爲不器?”
“不器就是徹道,徹道之人古稱聖人,可洞悉萬物奧秘,通曉天地玄機!”
玉蟬兒笑道:“這是先生您了!”
“唉,”鬼谷子長歎一聲,“老朽苦求一生,隻爲成就不器。隻是,時至今日,此求仍是奢望。老朽時日無多,本欲全心成就,可這世間諸事,怎麽也是撕脫不開呀!”
玉蟬兒恍然有悟:“難怪先生執意不收他們爲徒!”
“緣分本爲天道,躲不得喲!”
“先生,”玉蟬兒擡頭問道,“蟬兒有一點兒不明,世間争勇鬥狠,機心奸人遍地皆是,您讓他們四人體悟大道,難道大道能夠應對世間奸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