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人皆是一震,不約而同地看向景監。
景監臉上微漲,看向一側。
車希賢盯住景監:“於城等十邑皆在景氏轄下,隻怕景兄……”頓住,目光移向商鞅。
“哦?”商鞅苦笑,“這個在下倒是忽略了!此事改日再議,景兄留步!”
衆人散後,商鞅将景監邀至後花園。二人在園中漫步,各有所思。
商鞅問道:“景兄,商於之事,你作何想?”
景監低頭不語。
又走一陣,商鞅輕歎一聲。
景監住步,看向商鞅。
商鞅亦住步,回視。
二人對視有頃,景監緩緩說道:“公孫兄,你是想聽官話呢,還是想聽私話?”
商鞅不假思索:“私話!”
“不同意。”
商鞅怔了一下:“官話呢?”
景監沉默不語,看向别處。
“景兄?”
景監淡淡道:“商君,下官可以不說出來嗎?”說罷略略拱手,一個轉身,大踏步離去。
望着他漸去漸遠的背影,商鞅眉頭擰起。
景監前腳一走,商鞅後腳就到了國尉府,向車希賢下令道:“籌備五萬銳卒,由司馬錯任主将,嬴疾爲副将!”
車希賢目光征詢:“商君,那道谷地,您真的志在必得嗎?”
商鞅盯住他,臉上略顯失望:“希賢,連你也認爲我是爲自己?”
車希賢賠笑道:“在下不是此意,在下是說,楚國方城是景氏地盤,宛城郡守景翠是景兄的親侄……”
商鞅截住他,冷冷接道:“你就直說,景監的胞兄景舍是楚國當朝令尹!”
車希賢咂吧一下嘴巴,不說話了。
商鞅長噓一口氣,擺手:“好了,你講的這些在下全都曉得。景兄那兒,你得空勸勸他。既然來到秦國,他就該是秦國的人,秦人不爲楚謀,兒女情長非大丈夫所爲!”
車希賢拱手:“遵命!”
“還有,告訴景兄,無論他作何想,秦、楚必有一争,且此争亦必始于商於谷地,因爲,誰能控制這道谷地,誰就在未來大争中占據上風!”
“遵命!”
向晚時分,商鞅一行共五輛辎車辚辚駛過鹹陽大街,一百名短兵跟在車後。商鞅坐在中間的一輛豪華辎車上,車上無篷。
正行之間,“嗖”地一響,一矢從左側射來,正中商鞅冠冕,頭上表示君侯封爵的幾串珠子應聲而落。
商鞅未及反應,又是一響,一矢正中頭頂,巨大的沖力将冠冕整個掀掉。
商鞅驚駭不已,急急趴在車裏,驚叫:“快,抓刺客!”
場面大亂。
車馬回到府中時,天已黑定。商鞅黑沉着臉端坐正堂,面前幾案上擺着一張弓和兩支箭。聞訊趕至的車希賢、司馬錯、公子疾三人輪番審視所獲兇器。
車希賢看向衛隊長,指弓問道:“此弓是在何處撿到的?”
衛隊長拱手應道:“禀國尉,在房坡上撿到的。末将察看過了,是刺客走得慌急,在房坡上滑倒,此弓失手落下,還搗爛不少瓦片呢!”
車希賢審視長弓:“是張老秦弓。”猛地一震,眼睛湊上一處。
司馬錯看過去:“看到什麽了?”
車希賢指着方才所視之處:“這兒有行小字,我的眼花了,看不清哩。”
司馬錯拿過弓,湊到燈光下,細審。
公子疾猛地耳朵一豎,打個手勢,輕叫道:“噓!”用幾乎聽不到的聲音拔劍出鞘,悄悄出門。
車希賢、司馬錯尾随公子疾悄步至府外,仔細察看。
一道黑影從屋頂閃下,公子疾看個真切,大叫:“有刺客!”說罷舉劍沖向黑影。
黑影顯然未曾料到對方反應如此迅速,以劍還擊。一時間,火光四濺,劍屑橫飛,正酣戰間,車希賢、司馬錯奔至。冷向也帶衛士趕赴過來。
眼見寡不敵衆,黑影“嗖”地上房。
司馬錯沖上屋頂追趕,刺客已閃到屋脊後面,一物從屋頂滾下。司馬錯蹿上屋頂,追到屋脊,人已全然不見。
在兵士火把的照射下,司馬錯從屋檐上撿回一隻夜行靴。
商鞅走出來,接過靴子,借着火把驗看。
火光下,商鞅的臉漸漸變得憤怒、扭曲。
之後數日,鹹陽多處府宅被兵士包圍,裏面的男女被悉數押出,府中軍士皆被繳械,上枷。
刑獄内,在一張張沉重的木枷上面,是一個個驚詫且不服的面孔,其中有前太師甘龍的兒子甘茂、前國尉杜摯的兒子杜勇等,大多是在變法期間抗拒過商鞅的舊黨成員。
大抓捕過後三日,一行十餘輛辎車緩緩駛進鹹陽城門,旗幡上打着“魏”“使”“陳”等字樣。
陳轸端坐于中間車乘,身邊放着使節。
公孫鞅初行變法時,功臣甘龍帶頭反對,被秦孝公削去職爵。後來,變法興起,反對變法的人遭到強勢彈壓,甘龍的府宅落寞,拴馬樁旁長起野蒿,在這入冬的風裏悉數幹枯,一片荒涼。
日将昏時,一輛辎車在門外停下,前國尉杜摯從車上跳下,用力敲門。
門“吱呀”一聲洞開,老家宰探出頭,見是杜摯,激動道:“杜大人,您總算到了!”忙伸手禮讓,“請!”
杜摯走進客廳,見甘龍坐在幾案前,神情落寞。
杜摯趨前,拱手道:“甘兄,杜摯見禮了!”
甘龍沒有應聲,擡手指下對面的客席。
杜摯坐下,盯住甘龍,情緒激動:“他有何憑證?”
甘龍淡淡說道:“刺客留下一張弓,弓上刻着幾個字。”
杜摯急切問道:“什麽字?”
“甘茂之弓,三石六鬥。”
“甘茂之弓?”杜摯深吸一口氣,“既然是這幾個字,怎麽又扯到我家杜勇了?”
“有人告密,說他們是合謀。”
“何人密告?”
甘龍給他個苦臉。
杜摯回以苦笑:“我這是昏頭了。既然是密告,又怎麽曉得呢?”
“茂兒若做大事,定會與老朽謀議,這麽大的事老朽迄今不知,知他必是蒙冤了!”
杜摯恨道:“定是鞅賊借此陷我,以絕後患!”
“勇兒、茂兒之罪如果坐實,依那賊的連坐法,你我諸家室不會有人得脫,你我這把老骨頭……唉!”甘龍苦歎一聲,看向窗外。
杜摯急了:“甘兄,難道我們就這樣坐以待斃?”
“無路走了!”甘龍緩緩起身,“你我這就進宮去。”說着朝門外走去。
“進宮有何用呢?”杜摯歎道,“君上早就不待見我們了。”
“君上不待見,太後總得賞個臉吧!”
兩個退休老臣尋到太傅嬴虔,在他的安排下直入後宮,觐見老夫人。
三人趕到時,太後正聽琴師趙良彈琴。趙良真正的身份不是琴師,而是趙室公子,與趙肅侯同宗于趙襄子,輩分上當爲肅侯堂弟,自幼住在晉城,從大儒者子思的弟子修習中庸之學,頗得意趣,于兩年前入秦,經由嬴虔觐見太後,爲她奏琴解悶。
趙良彈奏的是《韶》,他的三個弟子以蕭配和。《韶》樂已經奏至尾聲,鳳來儀,宮正趨至太後跟前,小聲奏道:“報太後,太傅帶太師甘大人、國尉杜大人求見!”
“哦?”太後先是驚愕,旋即樂了,“呵呵呵,來得好哩,快請,老身有些辰光沒有見到老甘龍了!”
宮正出去。
趙良停止演奏,朝太後拱手:“有貴賓到訪,草民懇請回避!”
太後笑道:“呵呵呵,大可不必,你們都是老身的貴客,正好結個緣呢!”
趙良拱手:“草民遵旨!”
太後轉對宮人:“加三個席位!”
宮人剛剛擺好席位,一陣腳步聲急,兩個老人跌跌撞撞地直撲進來,“嗵嗵”兩聲叩首于地,涕泣:“太後……嗚嗚……”
嬴虔跟在身後,臉色也是陰沉。
衆人無不傻了。
太後蒙了,死死盯住二人。
甘龍、杜摯嗚嗚咽咽,埋頭于地,隻是悲哭。
太後看向嬴虔。
“禀母後,”嬴虔小聲道,“商鞅近日抓走不少人,聽說有甘茂、杜勇。”
“啊?”太後震驚,虎起臉,嗔怪道,“這麽大的事,你怎麽不早說?”
“兒臣……”嬴虔遲疑一下,低頭,發出一聲長歎,“唉……”
太後猜到什麽,舉拐猛敲地面,吩咐宮正:“快,叫嬴渠梁來,叫他這就來!”
商鞅大動幹戈,抓捕數百人入獄,且多是與公室有關聯的貴族,着實讓孝公吃驚不小。無論如何,眼下不是變法之初時需要立威。新法已入人心,所有秦人,包括這些公族,沒有誰敢再明目張膽地抗法。眼下已抓數百,若照連坐法,面臨抓捕的必将數倍于此,這些人多爲貴胄,其祖上皆有大功于秦。
然而,刺殺商鞅畢竟是事實,且想殺他的人一定不在少數!
孝公正在苦思兩全之法,内臣趨進,說是老夫人請他馬上過去。
得知甘龍、杜摯皆進宮了,孝公眉頭皺起,沉思良久,吩咐内宰:“叫宮正回禀太後,就說寡人前往商君府上去了!”
内宰面露難色:“這……”
孝公擺手打斷他,不耐煩道:“是去爲他們求情!”
“好哩。”内宰應一聲,匆匆出去。
内宰打發走宮正,折返回來,見孝公在自己穿戴服飾,怔了一下:“君上?”
孝公整整衣襟,朗聲道:“擺駕,商君府。”
孝公駕到,商鞅出迎。
一下公辇,孝公赫然看到商君府的大門處站着一十二名持戟甲士,心裏“咯噔”一聲,旋即恢複常态,與商鞅并肩走進府門。
然而,進入府門,更爲誇張的是,門内站着甲士,即使是屋頂,也在不同角度設着幾個崗哨,各持弓箭在手。
如此興師動衆,孝公由不得打個寒噤。
二人步入正廳,商鞅讓出主席,于陪位坐定。孝公恢複坦然,關切道:“聽聞有刺客,寡人震撼,這來爲愛卿壓個驚!”
商鞅拱手:“謝君上關切!一切都過去了。”
“刺客抓到否?”
“正在查詢。臣本欲在查明實情後奏報君上,不料君上竟……”
孝公打斷他,意味深長道:“愛卿是秦國支柱,寡人股肱,不能有閃失啊!”
商鞅離席跪地,叩首:“君上恩寵,臣……”哽咽起來。
“愛卿請起。”孝公彎腰将他扶起,問道,“是誰在查辦?”
“司馬錯在查,車希賢督辦!”
孝公轉對内宰:“傳旨,召車希賢、司馬錯!”
内宰朗聲道:“君上有旨,召國尉車希賢、左庶長司馬錯商君府觐見!”
“叫嬴疾也來!”孝公掏出絲巾捂嘴,幹咳起來。
内宰唱宣:“召五大夫公子疾商君府觐見!”
大牢刑訊室内,甘茂被綁縛在刑訊柱上,傷痕累累。一個獄卒手拿烙銅,惡狠狠地在他眼前晃來晃去。
司馬錯坐于問訊案前,冷冷道:“甘茂,招供吧,免得皮肉受苦!”
甘茂擡頭,看向他:“要我招什麽供?”
司馬錯揚起手中的弓:“這張弓呀!”
“我說過一千遍了,它不是我的!”
“不是你的,上面爲何刻着你的大名?”
“我也可以在某張弓上刻上你的大名!”
司馬錯指他,氣結:“你……狡辯!”
甘茂重重搖頭:“不是狡辯,”喘會兒氣,一字一頓,“是招供!”
司馬錯看弓:“弓上這些字可是你刻上去的?”
甘茂将頭瞥向一邊,不屑道:“我的字沒有那麽醜!”
司馬錯瞥一眼獄卒:“放他下來!”
獄卒放甘茂下來。
“給他筆、簡!”
獄卒遞給甘茂筆和竹簡。
甘茂活動下手腕,看向司馬錯:“寫什麽?”
司馬錯晃下弓:“就寫弓上所刻的字,甘茂勁弓,三石六鬥!”
甘茂伏案寫字。
待他寫完,司馬錯比對甘茂的字與弓上小字的差異,眉頭擰緊。
正思索間,一個軍尉走到司馬錯跟前,耳語一陣。
司馬錯轉對獄吏:“送案犯回牢!”
兩名獄卒上前,一左一右扭住甘茂的胳膊。
甘茂極力反抗,大聲沖司馬錯喊道:“抗議,本人不是案犯!”
司馬錯改口道:“送疑犯回牢!”便匆匆走出。
司馬錯趕赴商君府,車希賢、公子疾已到多時了。
所有目光盯向司馬錯。
司馬錯将一片竹簡與那張弓擺在幾案上,手指竹簡,向孝公禀報道:“君上,這是我讓甘茂寫的幾個字,”指弓上的小字,“這是弓上的原字,請君上明審!”呈上二物。
孝公接過,看畢,目光掃向衆人:“諸位愛卿,你們也都看看。”說着遞給商鞅。
商鞅接過,仔細審視,完後遞給車希賢,車希賢察看後再遞給公子疾。
待公子疾看畢,孝公掃視一遍衆人:“你們怎麽看?”
衆人面面相觑,誰也沒有說話。
孝公看向商鞅:“商君,你怎麽看?”
商鞅手扶下巴,若有所思:“字迹是有不同!”又看向司馬錯,“司馬錯,這張弓你讓甘茂看了?”
司馬錯應道:“看了。”
“上面的字也讓他看了?”
“沒有。”
商鞅吸一口氣,沒有再說話。
車希賢指着弓道:“有個細節,就是弓上面的字體,不完全是秦體,有模仿痕迹,甘家是秦國望族,甘茂若是制弓,上面刻寫什麽,必是詳細審核。”
公子疾亦指向弓:“弓上的那個茂字,似乎多出一撇。”
司馬錯緩緩點頭:“無論怎麽上刑,甘茂甯死不肯招供,說他如果刺殺商君,應該是在三年前,而不是現在!”
連司馬錯也跟着附和,商鞅一臉詫異:“爲什麽?”
“因爲三年前,他不贊成變法,現在,變法使秦國強盛,讓秦國戰敗了魏國,收回了河西,他沒有理由再刺殺商君了!”
商鞅顯然不曾想到這個,恍然若悟:“哦,是這樣。”
一直凝眉苦思的秦孝公看向商鞅:“商君,看來此事尚須詳審。新法重在公正,若是冤枉無辜,秦民就會不服。民若不服,新法威嚴就不複存在了!”
見君上也如是說,商鞅隻好作罷,向秦孝公拱手:“臣遵旨。”轉對司馬錯,“按君上旨意詳加審理,如果确實不是甘茂等人所爲,就具表結案吧。”
司馬錯拱手:“下官遵命!”
“這也是個警示。”孝公轉對車希賢,“爲商君府增派侍衛,确保商君安全!”
車希賢拱手:“臣領旨。”
“現在有多少侍衛?”
“三百!”
“增加到三千!”
車希賢驚愕:“這……超過規制了!”
孝公猛地變臉,站起身來,聲音幾乎是吼:“什麽規制?沒有商君,秦國就沒有今天,商君安全關乎秦國未來!”許是過于激動,又咳起來。
車希賢震恐,拱手:“臣遵旨!”
商鞅起席,叩首:“臣鞅叩謝君上偏愛!”
是夜,鹹陽魏國使館裏,陳轸端坐于主席,戚光、陳忠、朱佗侍坐。
朱佗拱手道:“禀主公,商君查出甘茂諸人不是元兇,已将他們全部放出。”
陳轸大吃一驚:“哦?”吸一口氣,“他是怎麽查出來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