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宮複興殿的幾案上攤着一張大圖,圖上畫着三個紅色的圈圈。
孝公盯住地圖,将一塊濕巾捂在嘴上,連續幹咳。咳有一陣,孝公松開濕巾,看上去,是一團帶血的濃痰。
孝公皺下眉頭,端起案前一隻藥碗,眼一閉,一氣飲下。
孝公将藥碗推到一側,拿起朱筆,俯身圖上。
一陣腳步聲急,内宰引公孫鞅趨進,小聲禀道:“君上,大良造到了!”
孝公放下手中朱筆,看過來。
公孫鞅叩首:“臣叩見君上!”
孝公擡頭,滿臉堆笑:“呵呵呵,你走得快哩!”
“君上有召,臣不敢不快!”
孝公招手:“來來來,看圖!”
公孫鞅趨前,指圖,不解地問道:“君上,這是……”
“呵呵呵,寡人這在爲你選塊地兒。”
公孫鞅怔了。
孝公指圖:“這三塊裏,哪一塊能中你的眼?”
公孫鞅再看圖,一個圈圈畫在河西,上面寫個甲;另一個圈圈畫在關西岐山一帶,上面寫着乙;最後一個圈圈畫在漢中,寫着丙。
審看有頃,公孫鞅再次看向孝公,目光詫異。
孝公感慨道:“公孫愛卿,秦國能夠富強,能有今天,得力于你一人,寡人分國予你也不爲過。有功當賞,而寡人一直未能賞你尺寸土地,不爲别的,隻爲你沒有軍功,而依據先君規制及愛卿的新法,唯有軍功才能割地封君。河西一戰,你把這個缺補上了,寡人一直琢磨着要爲你劃塊地兒!”
公孫鞅複跪,叩首,哽咽起來:“君上……”
孝公起身,扶他起來,按他坐下,指圖:“寡人選來選去,覺得這三塊地兒都不錯,河西是首選,它是你親手打下來的。岐山是秦興之地,由你治理,寡人放心;至于漢中地,雖說偏僻,卻爲沃野,可自成一體!”
公孫鞅拱手:“謝君上錯愛!”
孝公擺手:“不是錯愛,是你該得的。”又指圖,“選一塊吧!”
公孫鞅看圖良久,回道:“如果臣一塊也選不中,君上不會降罪吧?”
孝公吸一口氣:“哦?”看圖,“你……”略頓,強作鎮定,“不會是相中鹹陽了吧?”
公孫鞅誠惶誠恐,五體投地:“臣不敢!”
“呵呵呵,”孝公彎腰扶起他,“沒有關系,愛卿若是相中鹹陽,寡人就搬回栎陽去!”
公孫鞅執意不起,重重搖頭:“臣不敢!”
孝公松開,起身,盯着他,一陣詫異:“那……”
公孫鞅緩緩站起:“如果君上定要賜鞅一隅之地,”指圖,指尖落在商於,“臣就選此處!”
孝公看過去,愕然:“商城?”一臉疑惑,“這兒盡皆山地,貧瘠不說,武關以西橫豎不過五邑,人口不足五千,配不上愛卿的豐碩功績啊!”
“要是君上覺得不夠,可以加上這兒,”公孫鞅拿過筆,從商城東側的武關一路畫過於城,直到淅水、涅陽一線,形成一個狹長的圈圈,“共一十五邑,東西六百裏!”
孝公不解地說道:“這兒是人家楚國的呀!”
公孫鞅詭秘一笑:“隻要君上賜給臣,它就姓秦了!”
孝公看着地圖,沉思良久,擡頭:“秦楚隔着千山萬水,相安無事有些年頭了。寡人若取於城,也就啓了戰端。楚人不比魏人,與魏人,我們說打就能打,說走就能走。與楚人,别的不說,單是調兵遣将,輸糧運草,就不是個簡單事兒,這仗怎麽打?再說,家門口的雪都還沒有掃好呢!”
公孫鞅盯住孝公,目光征詢:“君上真的一心隻想守在關中嗎?”
“當然不想。”孝公遲疑一下,“這樣吧,寡人決定封你爲商君,那道谷地的事就是商君你的事,你與鄰居之間怎麽過日子,自然也是你的事。假使鄰裏之間産生龌龊,愛卿想借些人手前往擺平,寡人倒是樂于幫忙!”
公孫鞅會意,拱手道:“臣請借五萬銳卒!”
“準……”奏字未出,孝公喉嚨一陣奇癢,面孔扭曲,忙捂嘴劇烈咳嗽。
公孫鞅顫聲:“君上?”
孝公咳完,給他個苦笑:“讓愛卿見笑了。”
公孫鞅關切道:“禦醫怎麽說?”
“禦醫說是沒啥大事兒,”孝公指下案上的藥碗,“喝幾劑湯藥就好了。”
公孫鞅拱手:“君上,大業未成,龍體最是緊要啊!”
“呵呵呵,寡人曉得,離死還遠着呢。”
诏命下達的第二天,公孫鞅的府宰冷向招呼幾個仆從把“大良造府”的匾額拿下,換上“商君府”的匾額。
公孫鞅從府内走出,欣賞匾額。
冷向手指匾額:“主公,您看看正不?”
公孫鞅緩緩捋須,豎起拇指:“不錯,不偏不倚。”又轉對冷向,“呵呵呵,這個匾額一挂,你們就可改改稱呼了!”
冷向眼珠子一轉,低聲叫道:“君上?”
“就限于府内與封地吧,不可張揚!”
冷向心領神會:“臣遵旨!”
公孫鞅割地封君的消息很快傳到安邑。
公子卬攤開地圖,看向商城,愕然道:“商城?”
“據說秦公爲他選定三塊封地,”陳轸指圖,“一是這兒,西河郡,二是這兒,關西岐山,三是這兒,漢中地,”看向公子卬,“那厮卻一個也沒選中,自請商城!”
公子卬吸一口氣,緩緩吐出:“爲什麽呀?河西沃野數百裏,更是——”
“呵呵呵,”陳轸笑着打斷他,“賢弟想說的是秦魏‘必争之地’,對不?”
公子卬點頭。
陳轸詭秘一笑:“必争之地,他敢讨嗎?那片土地下面剛剛埋下魏國的八萬烈士,他能睡安穩嗎?”
“關西呢?”
“風鳴岐山,那兒既是大周的龍興之地,也是老秦人的本根所在,他公孫鞅敢去嗎?”
“漢中也不錯呀。”
“漢中是好,可漢中是秦、蜀所争之地,蜀人極是難纏,且公孫鞅是何等樣人,豈肯偏安于一隅?”
公子卬越發糊塗了:“商城乃彈丸之地,貧瘠無出,連一隅也算不上,他卻……”
“呵呵,賢弟,如果我是衛鞅,也會選在商於!”
“哦?”公子卬瞪大兩眼。
陳轸指圖:“賢弟請看,從關中到商城,須穿越終南山,衛鞅在此設立一關,就可切斷與關中的聯系,自成一統!”
公子卬愕然:“你是說,公孫鞅有反心?”
“不是有反心,而是他自知作惡多端,不容于秦,有朝一日山陵崩,他好有個躲處!”
公子卬看着商城的彈丸之地,仍是不解。
“賢弟再看,依衛鞅個性,必不甘居于商城,而是會……”陳轸指向於城,“向東擴展,将整個谷地據爲己有!幾百年來,這條谷地爲秦、楚共有,秦立武關,楚立於關。今衛鞅已得秦地,若是再得楚地,就可坐擁此谷!”
公子卬吸一口氣:“陳兄是說,公孫鞅欲據此谷,圖二國之利?”
陳轸鼓掌:“不愧是上将軍啊!賢弟請看,若是擁有此谷,衛鞅進可借秦勢以擊楚,東取宛城,南下荊襄,使楚方城不攻自破,退可築關自立,結楚人以擊秦,北出終南,直取鹹陽!”
公子卬咂舌道:“啧啧,那厮果是想得遠哪!”
陳轸鼻孔裏冷冷出聲:“哼,想得遠?這正說明他恐懼了!他要退縮,他要保身!”
“哦?”
陳轸拳頭一緊:“他開始怕死了!”
公子卬又吸一口氣。
陳轸扯下公子卬的袖子,站起來:“走,進宮去!”
見到魏惠王,陳轸将商鞅獲封的事大體講述一遍,末了說出三個字:“弄死他!”
“弄死他?”魏惠王身子略略前傾,兩眼眯成一道線,直直盯住陳轸,“怎麽弄?”
陳轸目露兇光:“臣就一個字,殺!”
許是認爲他在發牢騷,魏惠王打個哈欠:“怎麽殺?”
“臣去殺!”
魏惠王、公子卬不約而同:“啊?”
陳轸拱手:“臣有三請!”
魏惠王凝視他,目光期待:“哪三請?”
“一、臣請使秦;二、臣請調配兩個助手;三、臣請割上郡予秦!”
“什麽助手?”
“一個善射者,可百步穿楊!一個善走者,可飛檐走壁!”
魏惠王自語:“善射者,百步穿楊?善走者,飛檐走壁?這個……”眯眼,沉思有頃,看向公子卬,“卬兒,三軍可有?”
公子卬平時專于治軍,倒是不曾注意這個,遲疑一下:“應該有。”
魏惠王臉一沉:“什麽應該不應該?有就是有,沒有就是沒有!”
公子卬聲音響亮:“有!”
“找到他們,交給陳愛卿!”
公子卬拱手:“兒臣領旨!”
魏惠王轉對陳轸,面色略帶不悅:“還有一條,割讓上郡……”
陳轸嘴角露出一絲黠笑:“王上,臣隻是以割讓上郡爲由使秦,與秦睦鄰,并非真正割讓!”
魏惠王猜出什麽,眼睛瞪大:“與秦睦鄰?”
“有來無往非禮也。公孫鞅以睦鄰爲名使我,迷惑我王南面稱尊,樹敵于天下,以陰計騙我河西,臣請以其人之術回敬之。秦得河西,必觊觎上郡,以取整個河西而後快。我以上郡爲餌,秦公必信,公孫鞅亦必不疑。”
“寡人準你所請!陳轸,”魏惠王拳砸幾案,聲音從牙縫裏擠出,“寡人要的是公孫鞅死!”
陳轸拱手,一字一頓:“臣受命!”
魏惠王朗聲道:“從今日起,寡人恢複愛卿的上卿之爵,待愛卿功成歸來,寡人郊迎,爲上卿洗塵!”
陳轸起身,叩首:“臣謝我王錯愛!”
步出宮門,公子卬責怪道:“陳兄,那麽大個事兒,你該事先打個招呼才是!”
陳轸重重搖頭:“這個招呼不能打。”
公子卬表情奇怪地看着他。
陳轸苦笑:“如果打了,王上就會以爲我倆是串通過了。”
公子卬恍然若悟,歎服地點頭。
“軍中不乏奇才,你選出二人就是!”
“刺殺公孫鞅,人必須選好,否則,功虧一篑不說,不定還要牽連……”公子卬頓住,看向陳轸。
陳轸陰笑:“賢弟放心,什麽也牽連不上,因爲在下并非真的刺殺他!”
公子卬大吃一驚:“啊?”
陳轸恨道:“賢弟,轸謀事一向堂堂正正,怎麽能搞暗殺這等讓人不齒之事呢?衛鞅既已封君,殺之就是弑君,又教史家如何寫轸?更何況,鞅賊若是死于暗殺,豈不便宜他了?鞅賊若再死于國事,豈不也太成全他了?”
公子卬蒙了。
陳轸拍拍他的肩,給出一笑:“卬弟放心,轸殺公孫鞅,是讓他死得其所!”
公子卬仍不放心,眉頭緊皺:“可……方才……”
“是說給王上聽的!隻有那樣,我王才會解氣!”
公子卬四處物色陳轸所需人才,不消十日,張猛送來兩名軍尉,一個是河西飛腿朱佗,另一個是新軍培訓營的箭師陳忠。
公子卬叫來陳轸,一行數人來到後花園中。
第一個展示才藝的是陳忠。公子卬讓人在百步開外由細絲線吊起一片樹葉,那樹葉在微風中飄來蕩去。陳忠引弓搭矢,略略一瞄,一箭射出,葉片劇烈動蕩,箭矢深深嵌入丈許開外的夯土牆中。
一仆解下絲線,飛跑過來。陳轸、公子卬驗看,樹葉正中斷裂,一半飛掉,另一半仍舊連在絲線上。
公子卬問道:“陳兄,箭藝如何?”
陳轸看向戚光。
戚光拿出一張秦弓,數支秦矢。
陳轸轉對陳忠:“陳箭師,請試此弓!”
陳忠換弓複射,再中。
陳轸沖陳忠豎起拇指:“果是神矢!”轉向另一武卒。
公子卬吩咐道:“朱佗,也給陳大人露一手!”
朱佗身形瘦長,目光也不犀利,乍看之下與尋常人無異。陳轸正自詫異,朱佗陡然動身,一個側轉,如同一隻陀螺,陳轸還沒弄明白,人已在屋頂,緊接着又是一晃,複在眼前,形同鬼魅。
陳轸鼓掌,指弓、箭,對陳忠說道:“這張弓,還有這些箭,統歸你了,具體如何做,”對二人,指向戚光,“敬請二位壯士聽戚光安排!”
商君的幾案上攤着一幅秦、楚地圖,商鞅目光依次掃過車希賢、景監、司馬錯、公子疾四人,沉聲道:“諸位,今天請大家來,隻爲一件事,就是請大家觀看此圖!”
幾個人頭湊過來,所有目光盯在圖上。
商鞅指向漢中盆地:“這兒是我們的漢中,”又指安康盆地,“這兒是楚人的漢中,楚人在此建有一城,叫西城,就是最西邊的城,”又指上庸盆地,“這兒是上庸,”接着指向上庸西南,“這兒是荊山,荊山腳下就是楚國的郢都!”
幾人盯圖看一會兒,又看向商鞅,不知他想講什麽。
“再看這兒!”商鞅指向商於谷地的一條水流,“此水名喚丹水,出商洛山東流,到達於城,再東南,到丹陽,”指丹陽,“就是這兒,彙入漢水,而丹陽,即爲楚興之地!”
幾人無不吸口長氣。
“這兒是大巴山,巴山深處有條溪,叫巫水,巫水出自一座山,叫巫山,巫山裏面有道溪,叫甯水,甯水出自一座山,叫寶泉山,寶泉山下有個天下聞名的地方,叫大甯鹽場,這個鹽場出産大量的鹽,叫巴鹽,巴人背着這些巴鹽,向南入江水,供應楚國,向西翻越崇山峻嶺,供應巴蜀,向北越過巴山主嶺,進入堵水,沿堵水河谷北下,在這兒(上庸)會聚,向東運往楚國北地,向西運往漢中,向北經由商於道,直入關中!”
提到“鹽”字,幾人相視,臉上皆起亮光。
商鞅手指猛地戳向於城:“由這兒東下,向南,可經由淅水直入丹陽、鄧、襄,向東直入宛城!”
衆人目光跟着移向宛、襄。
“若得鄧、襄,郢都指日可破,而宛城裏出産一種寶貝,堪稱天下利器!”
司馬錯眼睛一亮:“烏金?”
商鞅瞥他一眼,重重點頭:“正是!”從案下拿出一塊生鐵,“就是此物,宛地産的,經過鍛造,堅硬鋒利,楚人将之鑄作犁铧,破土耕作,無往不克!”
司馬錯盯住商鞅手上的那塊生鐵:“末将聽聞西戎有鍛術,可将烏金鍛作精鋼,若是制成兵器,定是銅戈所不可比的!”
商鞅笑了:“鞅還想說的,司馬将軍已經說了!”
景監遲疑一下,道:“我們不是有韓地宜陽的烏金嗎?”
商鞅應道:“宜陽是有烏金,但宛地所産質量更好,且宜陽烏金必須經過函谷道入秦,而函谷道卡在魏人手裏,單是關稅就是一筆巨大開支!”
車希賢恍然有悟:“商君不會是想與楚國開戰吧?”
商鞅詭秘一笑:“楚國是頭大熊,怎麽能輕易開戰呢?”
車希賢一頭霧水:“這……”
商鞅的手指由商城東下,圈起包括於城在内的十個邑:“由這兒到這兒共有十邑,君上将之一并賜給在下了,可它們眼下卻在楚人手裏,在下有意收回,特請諸位謀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