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人面面相觑。
張儀不服,跨前問道:“說話得講證據,是哪兒中看不中用了?”
童子指向兩幢房子:“你們看,朝向不适,方位不對,門戶不當,坡頂過緩,兩棟四間,無一處合适,怎麽中用呢?”
張儀、龐涓、孫賓皆将目光望向蘇秦。
蘇秦大急,口吃起來:“這……村……村裏都……都是這……這麽蓋……蓋新房的!”
童子對蘇秦嘻嘻一笑:“蘇公子,那是在你們村裏,不是在這山溝溝裏。”
龐涓再審房子一眼:“小師弟,照你這麽說,兩幢房子一無是處了?”
“有無是處,過個冬夏就曉得了!”
蘇秦緩過神來,吟道:“請師弟詳解!”
龐涓附和着點頭:“對呀,小師弟,你得說說清楚。先說朝向,爲何不适?”
童子指着門前山坡:“此處西邊開闊,草舍應坐東朝西,你們的房子偏是坐北朝南,出門一堵山。常言道,門前是山,心想不寬。”
蘇秦反駁道:“房門朝南開,這是建房的規矩!”
“那是你們山外的規矩,在山裏沒用!”
龐涓一拍腦袋:“對呀,小師弟,說得好!還有什麽?”
童子指房基:“此地看起來平,卻是正對山溝,一旦下雨,雨水就會順溝而下,正好沖到此處,讓你們的房基一擋,流不出去,就會成汪。”
龐涓一拍大腿:“對呀,前幾日下雨,怪道門前一汪水呢!”
“你們得感謝上天,下的不過是場秋日細雨。若是夏天的暴雨,嘻嘻……”童子刻意頓住,看向四人表情。
四人面面相觑。
童子指着門窗:“再說這門窗。門高窗大,夏天爽快,冬天卻是難熬。”指向房坡,“山裏下雨,要麽是急雨,要麽是淫雨,房坡這麽緩,雨水必會滲下。童子敢說,待到夏日,外面大下,房中小下,你們可在房中直接取水喝了。”
四人盡皆傻了,無不瞪大兩眼盯向這個稚氣未脫的孩子。
龐涓咂舌:“一個小不點兒,咋能懂得這麽多!”掃一眼張儀,語調風涼地轉對孫賓,“孫兄,咱這棟房子山牆不直,房脊不平,還是拆掉重搭吧!”
張儀白他一眼:“要拆就拆,嘟哝什麽?”
童子掃二人一眼:“依童子之見,你們大可不必拆了!”
張儀怔了:“咦,這又爲何?”
“嘻嘻,反正你們也住不了幾日,這般拆來搭去,豈不是自讨苦吃?”
四子無不震驚。
龐涓直盯童子:“小師弟,此話從何說起?”
童子掃四人一眼,面現不悅:“還有,諸位公子不要動不動就師弟長師弟短的。師兄師弟,這不是随便就能稱呼的!”
四子越發驚怔。
龐涓急了:“小師弟,請你把話說明白點兒!先生既已答應收留我們,我們年齡大,自然就是師兄。身爲師兄,難道不能稱你一聲小師弟嗎?”
童子轉向龐涓,“嘿嘿”笑出兩聲,反問道:“龐公子,先生這麽說過嗎?”見四人均不作聲,接着又道,“哦,對了,四位公子,童子差點忘了,先生有請!”說完扭頭走向草堂方向,腳步越發沉穩。
看着童子走遠,龐涓轉對張儀,小聲問道:“哎,張仁兄,小師弟這話,聽出意思沒?”
“哈哈哈哈,”張儀大笑幾聲,“小孩子說話,難免驚驚乍乍,看把龐仁兄吓的!”轉對蘇秦、孫賓,“諸位仁兄,走呀,難道要先生親自來請不成?”
孫賓點頭:“嗯,張兄所言甚是,不能讓先生久等!”
近幾日因爲幹活,大家穿的都是粗布便服。孫賓禮細,提醒道:“若去先生那兒,我們得換過衣服才是!”
幾人趕回房中,各自尋出衣冠穿了,走向草堂。
走沒幾步,龐涓放緩腳步,小聲說道:“各位仁兄,在下有話要說!”
三人停住步子,看向龐涓。
“今日之事,在下實在放心不下。在下有個主意,可防萬一。待會兒見到先生,我們幾個二話不說,倒頭就拜。先生必會發愣,我們趁他發愣,齊喊師父,無論他應也好,不應也好,跟着就行拜師禮,給他來個先斬後奏!”
張儀應道:“行倒是行,這也未免太繁雜了。依在下之見,我們進門先喊‘師父在上,請受弟子一拜’,接着再行拜師禮,簡單明了!”
“好好好,就依張兄!”
蘇秦吟道:“在下不曾拜過師,怎麽拜呢?”
張儀應道:“小禮是一拜三叩,中禮是再拜六叩,大禮是三拜九叩!”
龐涓一捏拳頭:“我們就行大禮,三拜九叩,讓先生收也得收,不收也得收!”
三人各自點頭,齊步走向草堂。
候在門外的童子見四人走來,進屋對玉蟬兒說道:“蟬兒姐,他們來了!”
玉蟬兒迎到門口,揖禮:“四位公子,先生有請!”
四人互望一眼,各自正了衣襟。按照事先商定,蘇秦打頭,張儀第二,孫賓、龐涓緊随其後,随玉蟬兒魚貫入門。
鬼谷子端坐正堂,童子立于左側。玉蟬兒走過去,站在鬼谷子右側。四子見了,自左至右橫成一排,一齊跪地,朗聲道:“先生在上,請受弟子一拜!”各行三拜九叩大禮。
四人四條心,拜得甚不齊整。蘇秦最實,張儀輕靈,龐涓最粗,磕頭聲音也是最響。孫賓禮節最細,每拜一次就要起身鞠躬。其他三人俱已拜完,孫賓才開始第三拜,而後又是三叩。
鬼谷子自始至終微微笑着,待孫賓拜完,緩緩問道:“你們可都拜完了?”
四人互望一眼,一齊看向蘇秦。
蘇秦一陣緊張,勉強吟出聲:“回禀先生,拜……拜完了!”
“既已拜完,你們還有何事?”
蘇秦不知如何應對了,回看三人,讷讷道:“沒……沒有事了!”
“沒有事,你們可以離開了!”
四人皆是震驚。
龐涓狠剜蘇秦一眼,别過臉去。
張儀急了:“先生,是您召我們來的!”
鬼谷子淡淡應道:“不錯,是老朽召你們來的。老朽召你們來,就是告訴你們這句話:‘該出谷了!’”
龐涓自是不依,擡頭辯道:“先生,那日在雨地裏時,我們分明聽到玉蟬兒姑娘說,先生您要我們起來。也就是說,先生您已允準收留我們,爲何仍要趕我們下山?”
鬼谷子微微一笑,轉向玉蟬兒:“蟬兒,你是如何對他們說的?”
“回禀先生,”玉蟬兒輕啓朱唇,“婵兒說的是:‘先生讓你們起來!’”
“聽見了嗎?”鬼谷子轉對四人,“老朽隻說讓你們起來,幾時答應收你們爲徒了?你們四人沒日沒夜地跪在老朽門口,擋住老朽出路。老朽要你們起來,不過是想出去走走,要你們讓路而已!”
鬼谷子矢口否認,四人盡皆呆了。
蘇秦頓首,情急之下又忘了吟唱:“先生,我……我們四……四人已……已是無處可去了,求……求先生收……收……收……”口吃得收不住。
蘇秦此話一出,走投無路的龐涓真就動了感情,叩首于地,失聲悲泣:“先生,弟子求您了,弟子被人追殺,真的走投無路了,望先生垂憐,收留弟子吧!”
孫賓、張儀亦各叩頭。
鬼谷子斂起笑容:“你們聽好,哭也罷,跪也罷,這些都是徒勞。老朽實意告訴你們,老朽這兒,向來不收名利之徒,不收争強好勇之士,你們還是提早下山,另投名師去吧!”
聽到鬼谷子講出此話,孫賓心頭怦然一動,擡頭問道:“晚輩請問,先生欲收何徒?”
鬼谷子看他一眼,緩緩道:“老朽唯留修道煉仙之人!”
孫賓長出一口氣,伏首長叩:“晚輩不才,願從先生修道煉仙,乞請先生收留!”
孫賓此言一出,蘇秦三人皆是一震,目光齊射過來。
鬼谷子微微一笑:“孫賓,你不是要學兵法戰陣嗎?”
孫賓朗聲應道:“仲尼有雲:‘朝聞道,夕死可矣。’晚輩若能跟從先生感悟天地大道,實爲此生大幸,再學兵法何爲?”
鬼谷子轉向龐涓:“龐公子,孫賓欲從老朽感悟大道,你是何考慮?”
龐涓眼珠子連轉幾轉,叩首:“晚輩與孫兄情同手足,孫兄心意,亦即晚輩心意!”
不待鬼谷子問過來,張儀亦叩首道:“先生,晚輩也願修道煉仙,乞請先生容留!”
鬼谷子沒有睬他,将頭扭向蘇秦:“蘇秦,他們三人皆欲在此修道煉仙,你爲何一言不發?”
蘇秦大窘:“先生,晚……晚……晚……”
“想必是放不下你那個榮華富貴的卿相之位吧?”鬼谷子臉上依舊挂着微笑。
蘇秦面色更窘,叩拜于地,隻不作聲。
鬼谷子斂起笑容,掃四人一眼,歎道:“唉!”
見他何時口吃不好,偏偏要選在這時候,張儀急了,用肘彎急碰蘇秦,低聲道:“蘇兄,你……”
蘇秦仍然将頭埋在地上。
張儀徹底急了,大聲替蘇秦辯解道:“先生,晚輩素知蘇兄,其實蘇兄早有修道之心,隻是……隻是口舌不清,一急就說不出了!”
鬼谷子盯住蘇秦:“蘇秦,是這樣嗎?”
張儀用肘彎狠頂蘇秦一下,蘇秦喃喃道:“回……回先生,是……是……是……”
鬼谷子目光逐個掃過四人,大聲問道:“這麽說來,你們四人皆願留在山中,伴老朽感悟大道了?”
四人齊叩,朗聲道:“我等願從先生,感悟大道!”
鬼谷子爆出一聲長笑:“哈哈哈哈——”
四子被他笑得不知所措。
鬼谷子收住笑,緩緩道:“真也好,假也好,你們有此表示,老朽也是快慰!隻是,修道尚需道器,而你四人皆非道器,莫說生有他心,縱使真心潛修,也未必成器。老朽奉勸諸位,還是提早下山爲好,莫要在此耽擱時光,誤去各自前程!”
都已求到這一地步,鬼谷子仍是不肯,四人真正無招了。孫賓忽又記起錦囊所言,紮下架勢,再次叩首。龐涓、張儀見了,也都叩下。蘇秦依樣畫瓢。四人再無言語,一如前番雨中一樣,各自抱頭,俯首撅臀,叩伏于地。
見他們又來這一招,童子急了,對鬼谷子低聲道:“先生,以童子之見,不妨留下他們,讓他們試一試修道的滋味。若是能修,就留下他們。若是不能,那時再趕他們下山,諒他們也無話說!”
經童子這麽一提,四人激動不已,齊聲道:“先生,我們願意一試!”
鬼谷子轉向玉蟬兒:“蟬兒,童子欲留他們試試,他們也願一試,你意下如何?”
四人盡皆擡起頭來,四雙期盼的目光紛紛射向玉蟬兒。
玉蟬兒面色绯紅,嗔怪道:“先生要留就留,不留就趕他們下山,蟬兒唯聽先生的!”
“呵呵呵呵,”鬼谷子捋須笑幾聲,轉對四人,“好吧,就照童子所言,老朽容留你們再在谷中居留三個月。三個月之内,若是你們能夠證實自己是個道器,老朽就會收留你們爲徒。若是不能,休怪老朽無情了!”
四人無不噓出一口長氣,伏地叩首:“謝先生收留!”
“自明日開始,你們可聽童子吩咐!”鬼谷子轉對童子,“童子,就依你所修,好好管帶幾位公子。他們四人能否成器,爲師就看你小子了!”
童子走前一步,叩首:“弟子謹遵先生吩咐!”
鬼谷子緩緩起身,玉蟬兒跨前一步,挽上他的胳膊,二人款款入洞。
四子跪在地上,目送鬼谷子、玉蟬兒消失在洞裏,方才起身。
蘇秦朝童子深揖,吟道:“謝童子成全!”
童子還揖:“蘇公子不必客氣!”
龐涓走過來,在童子的頭上輕拍一下:“嘻嘻,小兄弟,今日得虧你了,走,龐大哥陪你林子裏耍去,爲你捉上兩隻小鳥兒玩玩!”
童子後退一步,正色道:“龐公子,你不可再叫我小兄弟,也不可叫我童子!”
龐涓納悶道:“咦?不叫你童子,不叫你小兄弟,我該如何叫你?”
童子不再睬他,掃他們一眼,煞有介事道:“諸位方才可都聽清了,先生要童子好好管帶你們。從今日始,三個月之内,你們須叫我師兄!師兄我呢,也盡師兄所能,帶你們勤奮修煉,助你們成器。如果你們自甘堕落,不願成器,師兄可就幫不上喽!”
童子一本正經,說得像個小大人似的。
四子聽了,皆是一怔。
張儀瞪了一雙驚愕的大眼,繞童子轉起圈子來。
張儀連轉數圈,收住步子,點頭,長揖:“張儀服了。請問師兄,三個月之後呢?”
童子微微一笑:“三個月之内,你們聽師兄我的。三個月之後,如果你們還能留在谷中,我們就一起聽先生的。不過,依師兄看來,”掃衆人一眼,略顯沮喪,搖頭,“這種可能性,微乎其微!”
龐涓面現不悅:“師兄何出此言?”
童子故意拉起長腔,長歎道:“唉,諸位有所不知,修道煉仙不是易事,幾位公子未必吃得了這個苦!觀你等品性,不消一月,隻怕就要嚷嚷着出山呢!”
“嘿,嘿嘿嘿,嘿嘿,”龐涓發出幾聲怪笑,“小師兄,你休說大話,莫說修道有何難處,縱使殺頭,龐涓也熬得住!”
“熬得住就好!諸位公子先去歇了。明日鳥鳴,你們可在門前候着!”
回到草舍,四人摩拳擦掌,不無興奮地議論起修道之事。
“唉,”龐涓卻出一聲長歎,“修道好倒是好,可……我們這……堂堂四個大老爺們竟得受制于一個乳臭未幹的童子,卻是憋氣!”
“嘿,這辰光說人家乳臭未幹了?”張儀斜他一眼,“就方才那陣勢,咱幾個跪下給人家磕幾個響頭也不爲過!”
龐涓嘴巴咂吧幾下,竟是無話可說。
玉蟬兒攙扶鬼谷子回到洞中,在先生坐定後,小聲問道:“先生,您這算收下他們了嗎?”
鬼谷子給她個笑,反問道:“這算收嗎?”
玉蟬兒若有所悟:“先生是說,先熬他們幾日,讓他們自行下山?”
鬼谷子又是一笑:“我說了嗎?”閉目,進入冥思。
玉蟬兒深吸一口氣,緩緩退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