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秦越聽越糊塗,又見張儀擠眉弄眼,隻好順着話頭,作禮道:“二位仁兄,請!”
鬼谷子正在洞裏閉目養神,玉蟬兒走進,小聲禀道:“先生,又有二人求師來了!”
鬼谷子應道:“何人?”
“一個名喚孫賓,衛國帝丘人;另一個名喚龐涓,魏國安邑人。”
“蘇秦、張儀可在?”
“張儀雞鳴下山,蘇秦睡過頭了,半個時辰前醒來,見張儀不在,急急慌慌地追下去。不過,方才二人又折回來,孫賓、龐涓正是他們引入谷中的!”
“是了,”鬼谷子緩緩起身,“風雲際會呀!”
玉蟬兒走前一步,攙起鬼谷子的胳膊,緩緩走出山洞。
鬼谷子在草堂裏坐下,玉蟬兒開門,沖候在門外的孫賓、龐涓招手道:“二位公子,先生有請!”
孫賓、龐涓趨進,叩首:“晚輩叩見先生!”
鬼谷子犀利的目光掃向二人:“聽說你們是來求師的?”
因有張儀的介紹,龐涓膽子大了許多,朗聲應道:“晚輩龐涓久慕先生盛名,與義兄孫賓特來鬼谷,求拜先生爲師,乞請先生收留!”
“老朽向來與山外無涉,你說的盛名從何而來?”
“這……”龐涓無從應對,瞟向孫賓。
孫賓再叩,接上龐涓的話頭:“回禀先生,晚輩孫賓有幸得遇墨家巨子,是巨子推薦晚輩前來拜師的!”
聽他提到随巢子,鬼谷子二目如炬地盯住孫賓,良久,微微點頭:“嗯,老朽倒是見過這位巨子。孫公子,你且說說,巨子是如何向你推薦老朽的?”
“前番衛地鬧瘟,晚輩有幸得遇巨子。晚輩素慕巨子倡導的兼愛大道,本欲求拜巨子爲師,巨子卻婉言推拒。晚輩苦求,巨子不肯,反倒推薦晚輩來此山求拜先生爲師。巨子說,先生是得道之人,天下學問無所不知,晚輩若是求拜先生爲師,或有所成。晚輩深信巨子,是以進山求拜先生!”
鬼谷子審視孫賓,見他慈眉善目,言語質樸,是個道器,心中暗喜,口中卻道:“觀你相貌,正是墨道中人,巨子卻拒絕收你爲徒,可有緣由?”
“晚輩天資愚笨,無所專長。墨家弟子人人皆有所長,晚輩自愧不如,是以不敢強求!”
“嗯,你能實言以告,可嘉。既然你學無所長,此來谷中,欲求何藝?”
“晚輩雖無所長,卻有偏好!”
“是何偏好?”
“兵法戰陣!”
“呵呵,這倒是個偏好。”鬼谷子略頓,“衛國有個孫機,你可認識?”
“正是晚輩先祖父!”
聽到“先祖父”三字,鬼谷子心頭一凜:“孫機是何時過世的?”
“兩個月前!”
“哦,”鬼谷子閉目有頃,轉向龐涓,“這位公子,你來此處,也是求學兵法戰陣的嗎?”
龐涓叩首:“是。晚輩此來,正是與孫兄同習兵法戰陣!”
鬼谷子點下頭,緩緩站起身子:“二位學子,老朽久居深山,唯知修道煉仙,不知兵法戰陣。你二人還是早點兒下山,另訪名師吧!”話音落下,已是邁動兩條老腿,朝洞中緩緩走去。
龐涓吃一大驚,偷眼望去,見鬼谷子不似開玩笑,急了:“先生,您不是派人……”
鬼谷子已經走到洞口,轉頭,吩咐玉蟬兒道:“蟬兒,送客!”
“二位公子,請!”玉蟬兒拱手将孫、龐送出草堂,關上房門。
龐涓、孫賓未曾料到是此結局,無不驚愕。在門外愣怔一時,龐涓忽地拉上孫賓,氣沖沖地朝蘇秦、張儀的草舍疾步走去。
蘇秦坐在一塊石頭上,張儀倚樹站着,顯然在候結果。龐涓沉了臉,徑直走到張儀跟前。張儀盯住他,動作優雅地朝嘴裏扔進一顆幹果。
龐涓剜他一眼,冷冷道:“姓張的,你不是說,先生算準我們要來,特别派你下山迎接嗎?”
“呵呵呵,”張儀笑道,“在下的确說過!”
龐涓鼻孔裏哼出一聲:“姓張的,我這問你,既然如此,方才先生爲何不認我們,拒收我們爲徒?”
“姓龐的,在下好心接你,你卻狗咬拉屎的,不識好歹呀!在下的确說過先生算準你們會來,可在下說過先生就一定收你二人爲徒嗎?”
龐涓怔了,嘴巴張了幾張,想反駁卻窮于辭令,隻得喘着粗氣道:“可你……你說是先生讓你去迎接我們的!”
張儀給他一白眼:“這不是迎接了嗎?”
龐涓急了:“那……先生爲何不認我們?”
“咦,先生不認你,你該去問先生才是,尋我做啥?”
“你……”龐涓語塞,蹲到一邊,臉扭向别處,呼呼大喘粗氣。
草地上靜得出奇,唯有龐涓一聲重似一聲的出氣聲。
孫賓拱手揖道:“孫賓懇請蘇兄、張兄,望二位兄長在先生面前美言幾句,請他老人家收留我們!”
張儀回他一個苦笑。
蘇秦回個揖禮,吟道:“孫兄有所不知,我二人已在此谷求拜多日了……”
未及他說下去,龐涓忽地站起,眼睛大睜:“你是說,先生也未收你二人爲徒?”
蘇秦點頭。
龐涓怔了一下,陡然明白過來,轉對張儀放聲長笑:“哈哈哈哈,這老天,真他娘的公平!哈哈哈哈!”
張儀冷笑一聲,反唇相譏道:“有能耐,讓先生收下你去!”
龐涓回以冷笑:“你以爲在下不能?”
張儀朝草堂努嘴,揶揄道:“去呀,龐仁兄!”
龐涓一個轉身,大踏步走向草堂。
孫賓急了,在後叫道:“賢弟,你要怎的?”
龐涓頭也不回:“不怎的,在下隻是請他出來,求他留我二人爲徒!”
龐涓“噔噔噔”走有十餘步,腳步放緩,再後停下,緩緩拐回。
張儀哂笑一聲:“嗬,龐仁兄,進軍鼓聲尚未落定,怎麽就又鳴金了?”
“哈哈哈哈,”龐涓長笑幾聲,反唇相譏,“有人伸着脖子想撿現成的,在下還沒傻到這個份上呢!”
“不錯,不錯,”張儀鼓幾下掌,“人貴有自知之明,龐仁兄知進知退,在下服了!”
龐涓正待再駁,孫賓止住他道:“龐兄,張兄,空談無用,我們來商議一個萬全之策!”
“嗯,”張儀轉對他,豎起拇指,“孫仁兄說得是,在這谷裏蠻幹行不通,讨論實際方是正題!”指下自己身邊空地,“諸位仁兄,都請坐下來吧!”
蘇秦、孫賓皆坐下來。龐涓不好再說什麽,席坐在孫賓身邊。
四人各入冥想。
良久,張儀猛地睜眼:“有了!”
三雙目光全射過來。
“先生一日不留,我們就一日不走,和他對耗!”
“好主意!”龐涓擊掌道,“此谷不是先生買下來的,他能住,我們有何不能?”
蘇秦急了,忘了吟唱:“不……不……不……”
張儀看向他:“蘇兄,你不個什麽呢?”
蘇秦緩過氣,清清嗓子,吟道:“我們此來,是拜師,不是逼師!”
“嗯,”孫賓點頭,“蘇兄所言甚是,俗事都不能勉強,何況是對先生!”
一陣更長的沉默。
孫賓陡然想起什麽,伸手入懷,從緊身内衣裏緩緩摸出一隻錦囊。
龐涓眼尖,看過去:“孫兄,是何寶物?”
孫賓持囊在手,解釋道:“将行之際,墨家巨子将此錦囊交付在下,說是進谷之後,萬一發生意外,可拆此囊。今日當應巨子之言,我們不妨拆開看看!”
聽到是墨家巨子給的錦囊,龐涓三人俱是興奮,圍過來觀看。
孫賓拆囊。
孫賓、龐涓走後,玉蟬兒看向童子:“阿弟,你說,他們幾個會走嗎?”
“若是走了,谷裏可就冷清喽!”
“冷清才好。這幾人中沒有一個中眼的!”
“嘻嘻,”童子眼珠子一轉,“那個叫孫賓的蠻有看相喲!”
玉蟬兒滿面羞紅,啐他一口:“我根本沒拿正眼看他!”
童子嘻嘻又是一笑:“還是阿姐厲害!”
“我怎麽厲害了?”
童子指指自己心窩:“進谷沒多久就學會了用心看人哪!”
玉蟬兒“撲哧”一笑:“瞧你瞎說什麽呀!”
不一會兒,草堂外面傳來腳步聲。
腳步聲在門外停住,“噗噗”幾響之後,寂靜無聲了。
童子走向門邊,隔柴扉一看,吃一大驚,急道:“蟬兒姐,蟬兒姐!”
玉蟬兒擡頭看他:“怎麽了?”
童子指向門外:“快看!”
玉蟬兒走到窗前,隔窗望去,見蘇秦、張儀、孫賓、龐涓四人正對草堂大門,跪作一排,秋日的陽光剛好射在他們的頭頂。
玉蟬兒冷冷道:“想跪,就讓他們跪去!”
童子點頭。
夜深了,蘇、張、孫、龐四人依舊跪在草地上,一動不動。童子開門,掃他們一眼,掩上房門。
草堂燈光熄滅,四周昏暗。
天色大亮,童子起床,伸了個懶腰,緩緩走到房門前面,拉開門闩,定睛一看,急忙閉上,揉揉眼睛,再次睜開。
草地上,四子依舊跪在那兒,頭發、額頭、衣服上沾滿露水。
中午,太陽較昨日更加毒辣。童子于心不忍,端起一鍋粥和幾隻空碗走到四人跟前:“諸位公子,稀飯來了,喝一碗填填肚皮,跪起來才有勁呀!”
沒有一人理他。
四人隻是跪在那兒,各自閉目。
童子撓撓頭皮,将粥端回,換來一盆清水,水中放隻空碗:“諸位公子,不吃粥,就喝口水吧!”
依舊沒人理他。
童子怔了下,将水端到蘇秦跟前,舀出一碗,遞過來:“蘇公子,飯可以不吃,水得喝呀。來,喝一口潤潤舌頭!”
蘇秦閉目不睬。
童子到張儀跟前:“張公子,喝一口吧!”
張儀亦不睬他。
童子依次走到孫賓、龐涓身邊,沒一人看他。童子歎一聲,将水盆放在四人中間,轉身走開。
又是一個黎明。
童子再次開門,見四人依舊跪在那兒,身上披滿霜露,秋寒襲人。童子急急走至他們跟前,朝盆中一望,那盆清水一滴兒不少。
童子瞪了一雙大眼,不可置信地望着他們:“嗬,你們這是修仙哪!”
四子紋絲不動。
第四個黎明到了,四子依然如故,個個面色蠟黃,顯然撐不下去了。
山中的天氣,說變就變。中午時分,谷中狂風大作,烏雲壓頂,不一會兒,驚雷響起,大雨滂沱,四人淋成了落湯雞。
草堂裏,童子看向玉蟬兒:“蟬兒姐,外面下雨了!”
玉蟬兒冷冷地望着窗外,沒有說話。
童子急了,一眼瞥見牆上有件蓑衣,拿起來,推開房門,沖入雨幕。玉蟬兒輕歎一聲,轉身入洞。
洞中,鬼谷子端坐于地,已是入定。
玉蟬兒掀開布簾,蹑手蹑腳地進來,在鬼谷子身邊緩緩跪下。
鬼谷子嘴角微動:“是蟬兒嗎?”
玉蟬兒輕聲應道:“是蟬兒!”
“有事兒?”
“是的,先生。那四人一直跪在草堂外面!”
一陣沉默。
“跪滿三日了!”
還是沉默。
“沒吃一口飯!”
仍是沉默。
玉蟬兒越說越慢,聲音也越來越低:“滴水未進!”
鬼谷子的耳朵微微顫動一下,算是有了反應。
一陣更長的沉默。
玉蟬兒淚水滴下,聲音越發柔和:“下大雨了,先生!”
“唉,”鬼谷子長歎一聲,“這個随巢啊!”
“随巢?”玉蟬兒一怔,拿袖子拭去淚水,“先生是說,他們這麽做,是墨家巨子出的主意?”
“這世上隻有他才能想出這種苦招兒!”鬼谷子長歎一口氣,轉對玉蟬兒,“去吧,告訴他們,就說老朽讓他們起來!”
玉蟬兒起身,匆匆出去。
草堂外面,山雨越下越猛,四人又餓又冷,渾身打戰,無不将頭抱了,蜷縮身子跪在雨地裏,模樣悲壯。
渾身濕透的童子在雨中拉拉這個,扯扯那個,無一人肯動。
童子急了,跺腳哭道:“各位公子,童子求求你們了!”
玉蟬兒站在草堂門口,望四人一時,冷冷道:“四位公子聽着,先生讓你們起來!”
四人聽得分明,身上的剛勁兒一下子卸去,如四攤爛泥般倒在地上。
童子急了,大叫道:“蟬兒姐,快來!”
玉蟬兒跑過來,手足無措道:“天哪,咋辦哩?”
“先把他們弄進屋裏,我給他們換衣服,你去熬姜湯和糊糊!”
童子、玉蟬兒連拖帶扯,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才将四人弄進蘇、張二人搭下的草舍裏,安頓他們躺下。童子爲四子換衣服。玉蟬兒匆匆折返草堂,熬姜湯,燒糊糊。
這場秋雨由大變小,淅淅瀝瀝地下個不休。
蘇秦等喝過姜湯和糊糊,童子又尋來草藥熬給他們喝了。四人于半醒半夢之中連過三日,在雨水停歇這日,就又鮮活起來。
第五日上,四子吃過早飯,向童子借過工具,分工合作,或伐木,或割草,或搬土石,不消數日,在山窩子裏又搭起兩間草舍。
這日午後,新草舍落成。
龐涓扯起三人走到數十步外的草地上,遠遠欣賞草舍,樂得合不攏口:“呵呵呵,新蓋的就是不一樣,要模樣有模樣,要氣勢有氣勢!”
張儀瞄上幾眼,“嘿嘿”連笑兩聲,接過話茬兒:“的确是有模有樣。不過,要是東山牆不歪那麽一丁點兒,西房脊不高出那麽一丁點兒,差不多就趕上兩間舊的了!”
“哈哈哈,我說張仁兄呀,孰歪孰直,孰低孰高,外行是看不出的,得問行家!”龐涓看向蘇秦,“蘇兄,你得給句公道話!”
蘇秦“嘿嘿”傻笑幾聲,遠遠看到童子,朝那邊努嘴。
龐涓亦看到了,伸手大叫:“小師弟,走快點兒!”
童子一反常态地蹦跳,走得不急不慌,顯出很有城府的樣子。待他走到,龐涓調侃道:“小師弟,你這把螞蟻都踩光光了呀!”
衆人皆笑起來。
龐涓指向新舊草舍,滿懷期待道:“小師弟,來來來,你眼力真,好好瞧瞧這兩幢房子,哪一幢更标緻一些?”
童子各瞟一眼:“若說标緻,都差不離,不過,依童子之見,兩幢都得拆掉!”
四子皆怔。
龐涓急了:“咦,小師弟,憑什麽我們的也要拆掉?”刻意将“我們的”說得又慢又重。
童子看向龐涓:“不憑什麽,中看不中用呗!”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