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儀略一沉思,侃侃言道:“老莊之學遠離塵嚣,提倡無爲而治,而方今天下,無爲則不治,是以大而失用;孔孟之學以仁義爲本,以禮樂爲準,而天下早已禮壞樂崩,不仁不義,也是難行;墨、楊之學修身有餘,治世不足,是以諸侯棄之不用;刑名之學,隻求以力服人,難以馳遠;名實之争、詭辯之說,皆矯飾做作,不堪取用;至于用兵之要、陰陽之術、商賈之道、農桑之論,凡此種種,雖說有用,無不過于褊狹,不足以救當今亂世!”
“所以你就跑進這道山溝裏來了?”
“正是!”張儀順口應道,“晚輩聽聞先生有經天緯地之才,天下學問無所不知,就與蘇秦奔波千裏,慕名而來,求拜先生爲師,乞請先生準允!”再叩。
“呵呵呵,”鬼谷子笑出幾聲,緩緩說道,“張公子想是聽錯了。除去算命看相,老朽實無所知,何來經天緯地之才?再說,方才聽你所言,百家學問早已盡收胸中,皆有所判,老朽縱使讀過幾冊書,怎能及你?老朽門前流淌的不過是條小小山溪,哪裏容得下你這條在天的飛龍呢?”
鬼谷子之言就如一瓢冷水當頭澆下,張儀由頭頂寒到腳心,一時間呆若木雞。
蘇秦以肘頂他一下。
張儀回過神來,連連叩首,聲音發抖:“晚輩失言,敬請先生海涵!”
鬼谷子的聲音依舊十分和善:“言爲心聲,何失之有?”轉向玉蟬兒,“蟬兒,天色已晚,可讓這位公子在谷中暫歇一宿,明日晨起,送他下山去吧!”
話音未落,鬼谷子人已起身,徑入洞中。
張儀大急:“先生……”爬起來就追。
玉蟬兒伸手攔住,淡淡一笑:“張公子?”
張儀又羞又愧,臉别向一側。
“天色已晚,我們要歇息了!”玉蟬兒伸手指向草舍的柴扉,“二位公子,請!”
張儀悻悻地與蘇秦走出草堂。
夜幕降臨,繁星滿天。
蘇秦、張儀低着頭,悶聲走着。
房門到了,二人不約而同地住步。張儀給蘇秦個苦笑,進舍打點行李。蘇秦也無多話,轉身走進自己房間。
當張儀提着包袱走進蘇秦房間時,蘇秦已坐在榻沿,旁邊放着他的包袱。
張儀急了:“蘇兄,你這是……”
蘇秦吟道:“與賢弟一起下山!”
“哎呀,蘇兄,先生隻說讓儀下山,沒說讓你下山,你當留在谷中啊!”
“賢弟不留,在下如何能留?”
張儀朝嘴巴上狠掴幾下,恨道:“都怪在下這張臭嘴,我這……唉,活該呀我!”
蘇秦略頓:“敬請賢弟稍候片刻,容在下再求先生!”
張儀苦笑:“隻怕蘇兄求也沒用!”
“賢弟何說此話?”
“唉,”張儀輕歎一聲,“在下原還以爲先生是得道之人,或有雅量,誰想竟也……”
蘇秦沒說什麽,快步走出草舍,來到草堂。
草堂裏香氣四溢,童子正在一塊銅闆上烤鮮菇,玉蟬兒走過來。童子拿箸夾起一隻:“蟬兒姐,嘗嘗,這種菇先生最愛吃!”
玉蟬兒嘗一口:“果真香咧!”湊到眼前,“什麽菇?”
“猴頭菇!”
玉蟬兒從竈台處拿起一隻,端詳:“嗯,還真像呢!”
童子緩緩噓出一口氣:“方才真解氣!”
“什麽解氣?”
“先生呀!”童子恨道,“姓張的那小子,我在洛陽就看他不順眼,不想上天有眼,轉來轉去,竟讓他轉到咱這地盤上!就他那副品性,還想跟先生學藝,嘿!”
玉蟬兒給他個笑,拿過箸子:“阿弟,來,阿姐烤!”
正在此時,門外傳來腳步聲與敲門聲。
玉蟬兒過去開門,見是蘇秦,驚訝道:“蘇公子?”
蘇秦拱手,吟道:“打擾姑娘,蘇秦求見先生,煩請姑娘禀報!”
“好咧!”玉蟬兒應一聲,燃起一支松明子,端起童子烤好的一盤鮮菇進洞,不一會兒,複走出來,對蘇秦道,“蘇公子,請跟我來!”
蘇秦跟在後面,将進洞時,玉蟬兒轉過身,給他個笑:“蘇公子,要進洞了,請當心一些!”
鬼谷草堂順山勢修建,堂中有條甬道,直通山洞,草堂、山洞連成一塊,渾然一體。蘇秦跟在玉蟬兒身後,繞來繞去,前面現出一個布簾。
玉蟬兒隔着布簾,小聲禀道:“先生,蘇公子來了!”
裏面傳出鬼谷子的聲音:“叫他進來吧!”
玉蟬兒掀開布簾,禮讓:“蘇公子,請!”
蘇秦進去,叩首,吟道:“晚輩叩見先生!”
鬼谷子劈頭一句:“你是爲張公子來的吧!”
“是。”
“你有何說?”
“晚輩與張公子義結金蘭,情如手足,約定同來鬼谷,求拜先生爲師。今先生不留張儀,唯留晚輩。晚輩若是獨留鬼谷,有違盟誓。晚輩是以鬥膽懇求先生,一并留下張公子,乞請先生恩準!”
“在此谷中,唯有天道,沒有忠義。老朽留你,一是與你有約在先,二是觀你天性純樸,頗有心力,若是苦修勤練,或可成爲道器。若你難忘山外忠義,就同張公子一起下山去吧!”
蘇秦叩首再吟:“晚輩先天不足,資質愚鈍,才學不及張儀,若是留此修煉,或有辱師門,是以願代張儀下山,乞請先生容留張儀踐約修學!”
鬼谷子輕歎一聲:“唉,你呀,這修身悟道也是可以拿來轉讓的嗎?”轉對玉蟬兒,“蟬兒,這位客人既然先天不足,資質愚鈍,無心在此修煉,就讓他明日晨起一并走吧!”
玉蟬兒對蘇秦道:“蘇公子,請吧!”
蘇秦黯然神傷,朝鬼谷子叩首道:“先生保重,晚輩告辭!”起身,跟從玉蟬兒緩緩步出洞簾。
天色昏黑,張儀站在草舍外面,見一個黑影遠遠走來,知是蘇秦,迎前幾步,急切問道:“蘇兄?”
蘇秦搖頭。
張儀仰天一聲長笑:“哈哈哈哈——”
蘇秦驚愕,吟道:“賢弟?”
張儀笑畢,徑回屋中,将包袱斜挂肩上,走出來,朝蘇秦深深一揖,由衷歎道:“唉,我張儀一生曆師無數,服誰來着?今番總算尋到一個先生,我這兒虔心敬意,拜他爲師,他卻支起架子,擺起譜兒來!蘇兄,無須待到明日,你我就此分手,張儀下山去也!”
蘇秦伸手攔住:“賢弟,山道難走,這又黑燈瞎火的,急也不在一時。且待明日,在下與賢弟一道上路就是!”
“怎麽,蘇兄也走?”
蘇秦點頭:“在下已經别過先生了!”
張儀震驚,急了:“蘇兄,這……這這這……這如何能成?方才在下所言,不過是些氣話,蘇兄怎能當真?在下看得出來,老夫子肚裏确有真貨,蘇兄能夠留下學藝,是上天造化。張儀不是不想拜師,是沒有這個福分!蘇兄,在下求你了,你我兄弟一場,好歹聽儀一言,萬不可意氣用事,誤去一生機緣啊!”
蘇秦黯然神傷,緩緩吟出:“賢弟無須多言。明日雞鳴時分,我們一起上路!”
張儀盯他一時,見他言辭真切,沉思有頃,道:“好吧,在下就依蘇兄!時辰不早了,早些歇息,晨起趕路是也!”說着大步回舍。
聽到他的房門關閉,繼而是包袱落地聲,蘇秦輕歎一聲,步履沉重地走向自己的草舍。
是夜,蘇秦躺在榻上,輾轉反側,子夜方才困去。
待蘇秦乍然醒來時,天色已是大亮,日頭已出東山。
蘇秦打個驚怔,忽地彈起,沖進張儀草舍,推門一看,已是人去室空。案頭擺有一支竹簡,寫道:“蘇兄厚義,儀弟心領。俗雲,種豆得豆,儀弟有此遭遇,皆是應得。儀弟先一步下山,望蘇兄好好修煉,成就卿相大業。不肖弟張儀。”
蘇秦匆匆拐進自己草舍,背起包袱,不及向先生、玉蟬兒辭别,沿谷中小徑飛追而去。
雲夢山中,谷風蕭蕭,雲鎖霧繞。
龐涓、孫賓腳步匆匆地在林莽中趕路。
前面現出一塊巨石,二人走到石邊,見有幾條分岔,遂選一條走去,轉一大圈,結果又回到了巨石邊。
龐涓走近石頭,左看右看,撓撓頭皮:“孫兄,這路不對,好像又轉回來了!”
孫賓仔細審過,點頭:“嗯,就是方才那塊石頭!”
龐涓皺會兒眉頭:“換條路走。”
二人換一條小徑,再轉一圈,又回到了巨石邊。龐涓急了,“噌噌”爬上一棵大樹,瞭望一時,指着一個方向:“孫兄,那兒有個人,正朝咱這兒趕呢,問問他去!”
“好。”
龐涓出溜下來,與孫賓朝那人走來的方向迎去。
來人正是張儀。
張儀低頭走着,臉上寫滿沮喪,兩條腿越走越重,心道:“張儀呀,張儀,難道你就這般灰溜溜地下山去嗎?出山之後,你該投向哪兒?河西嗎?洛陽嗎?洛陽原是你的好去處,因爲有你的蘇兄,有你的雨公主,可現在……你的蘇兄,你的雨公主皆在身後這道谷裏,而你卻……背道而行,背道而行啊!不,你不能離開他們,你不能離開這道山谷,你必須回去!你這就回頭,厚起臉皮,無論如何也要賴在谷裏……”
正思索間,前面傳來腳步聲。張儀擡頭看去,薄霧中現出龐涓和孫賓。
二人越走越近,在他前面十幾步處駐足,彎腰揖禮。
張儀冷冷地掃他們一眼,将頭别向一側,邁腿繼續走去。
龐涓急了,上前攔道:“仁兄留步,在下求問一事!”
“何事求問?”
“請問鬼谷怎麽走?”
“鬼谷?”張儀精神一振,細細打量二人,“你們……去鬼谷何幹?”
龐涓應道:“拜訪鬼谷先生!”
張儀再次打量二人:“二位可是前往鬼谷,求拜先生學藝的?”
龐涓愕然:“仁兄真是神哪!”
張儀眼珠子連轉幾下:“你們可曾與先生有約?”
龐涓搖頭。
“你們可曾見過先生?”
龐涓再次搖頭。
張儀喜從中起,眼珠子連轉幾轉:“請問二位尊姓大名,來自何地,爲何進山求拜鬼谷先生爲師?”
“咦?”龐涓面色不悅了,“你怎麽這般啰唆呢?我們不過是問你個路,你卻問出許多事來,是何道理?”
張儀鼻孔裏哼出一聲,閃身就走。
孫賓跨前一步,深揖一禮:“在下孫賓見過仁兄!”
張儀回揖:“在下張儀見過孫兄!”
孫賓再揖,照實說道:“在下從帝丘來,這位是安邑人龐涓,在下的義弟。我們兄弟受墨家巨子随巢子前輩指點,特來雲夢山求拜鬼谷先生爲師,在此迷路了,還望張兄指點!”
聽他這般自報家門,張儀全然有數了,心道:“乖乖,我剛要打瞌睡,就有人送上枕頭來了!”眼珠子又是幾轉,拱手,“果是二位賢兄,在下恭候多時了!”
孫賓驚訝道:“張兄這是……”
“呵呵呵呵,”張儀樂道,“不瞞二位,在下是奉先生之命,特此迎候二位來的!”
龐涓瞠目結舌:“先生他……怎知我們會來?”
張儀白他一眼,語帶譏諷:“真是隻井底之蛙!先生前知八百年,後知八百年,似此小事,焉能不知?我這就告訴你吧,先生不但算出你們今天會來,且還算準你們必定迷路,是以昨晚就吩咐在下,要在下今日辰時來此導引!在下乃性急之人,聽聞有新人來,過于興緻,竟是迎得早了。前有二人打此路過,在下誤以爲是二位學友,上前打問,人家卻是挖藥的,未迎到不說,橫遭一頓搶白!在下正自氣惱,剛巧二位到了。在下既怕遭人冷眼,又擔心錯過二位,有負先生重托,是以多問幾句,不想卻又遭人猜忌!”
龐涓趕忙揖禮:“龐涓愚鈍,得罪得罪,望張兄海涵!”
“呵呵呵,龐兄不必客氣,進得谷來,就是自家兄弟。”張儀伸手做出邀請狀,“先生正在谷中恭候二位仁兄,請!”
龐涓、孫賓二人興沖沖地跟着張儀,往回走向鬼谷。
行路中,龐涓的目光漸漸落在張儀的包袱上,不解道:“張兄,你這包袱……”
張儀沒有回頭,淡淡回道:“在下的包袱怎麽了?”
“張兄既然是來迎接我倆的,爲什麽又帶着包袱呢?”
張儀顯然有備了,悠然自得道:“在下背後的不是尋常包袱,是隻萬寶囊,萬一仁兄讓蛇咬了,被豹傷了,遭盜搶了,在下總得有個應對吧?”
龐涓疑慮愈重,盯緊他的包袱:“觀你包袱,似乎還有被褥什麽的!”
張儀信口就來:“這是必備品。萬一二位迷路,轉到雲深處,在下接不到人,今已秋涼,長夜漫漫,在下總不能縮在這野地裏過一宿吧?”
龐涓仍是不信:“接不到可以再回去呀!”
張儀猛地轉身,橫他一眼,沒好氣地回道:“你這點兒德行還想進山做先生弟子,叫我看,還是省省心吧!”
龐涓震怒:“我這……怎麽了?”
張儀斥道:“先生吩咐接人,這是多大的信任?若是接不到人,這樣空空兩手,有臉回去嗎?”
龐涓咂巴幾下嘴唇,合上了。
張儀還要奚落,望見蘇秦悶着個頭,背上也挎了包袱,正在腳步匆匆地迎頭趕來。
張儀揚手,遠遠就打招呼:“蘇兄!”
蘇秦擡頭,見是張儀,驚喜交集,吟唱道:“賢弟,你……回來了?”
“哈哈哈哈,”張儀一臉興奮,“回來喽!回來喽!”轉對孫賓、龐涓,指着越走越近的蘇秦,“他就是在下師兄蘇秦,必也是奉了先生之命前來迎接二位呢!”
龐涓目光也落在蘇秦的包袱上:“咦,他怎麽也背個包袱?”
張儀回頭,盯住他:“還要在下再解釋一遍嗎?”
“哦,不用了,蘇兄必也是怕接不到人,這才帶着行囊!”
“聰明!”張儀沖他豎下拇指,“還有,在下提醒二位,這位蘇兄是個怪人,張口說話,非吟即唱,出門行走,必挎行囊!出語匪夷所思,但其内涵,卻又奧妙無窮,不盡思量!”
龐涓咂舌。
蘇秦走到跟前,駐足。
孫賓、龐涓躬身,朝他深揖一禮:“孫賓、龐涓見過蘇師兄!”
蘇秦怔了,回揖,吟道:“蘇秦見過二位仁兄!”又轉對張儀,“賢弟,二位是……”
張儀給他丢個眼色:“呵呵呵,不出先生所料,二位仁兄真就是在那處地方迷路的!”
蘇秦蒙了,怔怔地盯住孫、龐二人。
張儀手指孫賓、龐涓:“來來來,蘇兄,在下引見一下,這位是衛人孫賓,從帝丘來;這位是魏人龐涓,從安邑來。是墨家巨子指點他們來此求拜先生爲師的,在山垭口處迷路了,圍着一塊大石頭轉呀轉的,哈哈哈,若不是在下及時趕到,隻怕他們仍在那兒彎彎繞呢!”說着,再次丢給他個眉眼。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