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邑刑獄的最裏一排是死囚室,囚牢正面均是碗口粗的木栅,門也是粗木栅,外面挂着大鎖。每隔三十步,就有一處守值,四名獄卒分作兩班,晝夜輪值。守值時,獄卒可隔着木栅,觀察到囚牢裏面的任何動靜。
最深處的一間囚室裏,龐涓、孫賓各戴腳鐐,席地而坐。
孫賓閉目養神,龐涓的目光盯在腳鐐上。鐐铐甚重,是專爲死囚設計的特大型青銅鐐,看樣子有些年頭了。
良久,龐涓仍在觀察,頭也不擡:“孫兄?”
孫賓睜眼,看向他。
龐涓指指腳鐐,不無感慨道:“知道多少人戴過它嗎?”
孫賓搖頭。
“鐐上有行小字,是‘重耳監鑄’,據此算來,少說也有三百年了。這是死囚腳鐐,凡戴它的人,長不過一年,短不過數日。平均起來,一年算作二人,當有六百人曾戴它走向斷頭台!”
孫賓自幼研習兵法,顯然對古玩之類沒有興趣。再說,已到這個時候,龐涓竟有閑心細說這個,孫賓也是服了,送給他個苦笑,再次閉目養神。
“唉,”龐涓輕歎一聲,“孫兄,你說,人生在世,如果是這樣,就……就是像我們眼下這樣,被關在大牢裏,再讓人戴上此等刑具,過一日,數一日,候着上那斷頭台,他姥姥的,豈不也是憋氣?”
孫賓繼續閉目養神。
龐涓恨道:“昨夜硬是讓鬼迷了,信了那個狗日的!若是有劍在手,想那幾個潑皮……”說到這兒,“咚”一拳砸在地上。
孫賓淡淡回道:“是在下放劍的,龐兄要責,就責在下好了!”
龐涓凝視孫賓,見他平靜如常,心中就如一汪攪翻了的池水,暗自慨歎道:“唉,要說憋氣,該孫兄才是!孫兄貴爲将門之後,平陽郡守,而今卻不明不白地随你龐涓蹚進這池渾水,讓人關在這死囚室裏!即使這般,孫兄尚能平靜如水,而你龐涓卻在這兒抱恨怅歎,爲的哪般……”
緊接着,耳畔響起昨晚陳轸的聲音:“……爲孫将軍松綁!”
然後是孫賓的聲音:“在下與龐公子相交甚笃,情如兄弟,不敢獨享自由。上大夫若是顧念在下,請先爲龐公子松綁!”
龐涓沉吟有頃,看一眼孫賓,心中頗是難過:“在生死面前,即使同胞兄弟,怕也難顧,而孫兄卻……唉,雖說我曾于他有救命之恩,但情勢不同,我放走他,是率性而爲,于我并無生命之憂,而孫兄卻……明知是死罪,仍舊赴死,此等情義……”
想到這兒,龐涓忽地起身,站起來,朝孫賓“撲通”跪下。
聽到腳鐐一陣索索響動,孫賓睜眼看過來,已見龐涓跪在地上。
孫賓一臉震驚:“龐兄,你……這是爲何?”
龐涓拱手:“仁兄在上,請受龐涓一拜!”倒頭拜下。
孫賓改坐爲跪,扶起龐涓,責怪道:“龐兄,你……你這拜的是哪一宗啊!”
龐涓眼中淚出,悔恨交加:“唉,涓身薄命賤,死不足惜,隻是拖累孫兄,心實難安哪!”
“此言差矣!人活一世,生也好,死也好,皆因一個緣字!賓有緣得識龐兄,又有緣與龐兄共赴死難,當是人生一大快事,何來拖累之說?”
龐涓擦幹淚,凝視孫賓:“孫兄高義,涓今日始知。涓家世粗鄙,爲人狂妄,兄若不棄,涓請與孫兄在此死地結爲兄弟,患難與共,生死不棄!”
聽到一番肺腑之言,孫賓一陣感動,拱手道:“得與仁兄義結金蘭,共赴死難,賓于願足矣!”
龐涓環顧四周,苦笑:“可惜此處既無香燭,也無酒肴,我們隻能一切從簡了!”
“有天地、神靈做證,要香燭、酒肴何幹?”
“既如此說,我們就對天地結拜!”
二人起身,在這狹小、陰暗的死囚室裏,相對而立,互揖一禮,面對面緩緩跪下。
獄吏與兩個獄卒從遠處走過來,其中一個獄卒邊走邊掏鑰匙。
死囚室裏,孫賓、龐涓視若無睹,顧自盟誓。
三人遠遠就聽到孫、龐二人的聲音:
先是龐涓的聲音:“……蒼天在上,大地做證,龐涓與孫賓于此牢室義結金蘭。龐涓年幼爲弟,孫賓年長爲兄。倘若蒼天有眼,我兄弟二人再生有日,龐涓誓與孫兄生死相依,富貴與共。若違此誓,萬箭穿心!”
再後是孫賓的聲音:“蒼天在上,大地做證,衛人孫賓願與龐涓結爲生死兄弟,有難共當,有苦同吃。若違此誓,天雷擊頂……”
獄卒打開牢門,獄吏走到二人跟前,冷冷問道:“二位發完誓否?”
二人扭頭看向三人。
獄吏看向孫賓:“你可是孫賓?”
“在下正是。”
“帶走!”
二獄卒不由分說,架起孫賓就走,将牢門重新上鎖。
龐涓起身,走到牢門處,隔門沖孫賓深揖:“孫兄,涓弟這裏别過了!”
孫賓略略住腳,擡腿又走。
大牢審訊室裏,公子卬端坐。
兩個獄卒押解重鐐重铐的孫賓一步一步地走進來。
公子卬審視孫賓。
孫賓回視他,一臉平靜。
二人對視有頃,公子卬臉上現出一笑:“你可是衛人孫賓,平陽郡守孫操之子?”
“正是在下。”
“爲孫将軍卸去鐐铐!”
獄卒上前欲解,孫賓退後一步,不讓。
“孫将軍?”
孫賓沉聲道:“戴罪之人,不敢卸鐐去铐!”
“恕你無罪!”
孫賓一字一頓:“罪就是罪!”
公子卬肅然起敬,起身,揖禮:“在下魏卬見過孫将軍!”
孫賓回揖:“戴罪之人見過上将軍!”
“是這樣,”公子卬說道,“方才魏卬聽聞将軍涉及一樁重大罪案,初時不敢相信,待确認無疑,急來刑獄,先放将軍出獄,其他諸事,待魏卬弄明原委,禀報王上,由王上聖裁!”
“将軍好意,戴罪之人心領了。賓既入魏獄,就當聽憑魏法處置,敢問上将軍釋賓,可循魏法?”
“這……”公子卬略現尴尬,看向司刑。
司刑做個苦臉,搖頭。
孫賓拱手:“敢問上将軍,還有何事?”
公子卬長吸一口氣,緩緩噓出。
“上将軍若是無事,戴罪之人告辭了!”孫賓回轉身,對獄卒道,“請帶罪人回到牢室!”
幾個獄卒面面相觑。
公子卬一臉驚訝,沉默少頃,轉對司刑吩咐道:“帶孫将軍回牢室,好生伺候!”
司刑轉對獄吏:“聽上将軍的,好生伺候孫将軍!”
幾個獄卒帶孫賓走去。
走到門口,孫賓頓足,轉身,看回來。
公子卬迎前一步。
孫賓凝視他:“上将軍,您欠平陽一個道歉!”聲音不大卻帶有深深的譴責,足以令人不寒而栗。
公子卬兩手捂臉,良久,松開手,轉對孫賓:“魏卬……道歉!”緩緩跪下,朝平陽方向重重叩下三個響頭。
三個響頭叩完,公子卬并沒有起來,兩眼仍舊望着平陽方向,昔日平陽之戰的場景再一次浮在眼前:
公子卬字字如錘:“凡抗拒者,格殺勿論!”
魏卬朝裴英怒喝:“裴英,你說實話,是不是把平陽的百姓全殺光了?”
裴英的聲音:“末将謹遵上将軍命令,殺的都是抗拒的人。”
…………
此時此刻,在平陽死難者的見證人面前,公子卬就如一個犯了大錯的孩子,不作任何辯解,朝平陽方向,伏首于地。
司刑及兩個獄卒看傻了,面面相觑。
孫賓轉身遙望平陽方向,眼中出淚。
孫賓發出一聲重重的長歎,緩緩轉身,一步一步地走向囚室。
牢門開啓,孫賓走進。兩個獄卒鎖上牢門,轉身走遠。
龐涓看過來,一臉疑惑。
孫賓一言不發,在他原來的地方坐下。
牢中恢複靜寂。
龐涓問道:“孫兄,他們……怎麽你了?”
孫賓一臉平靜:“沒怎麽。”
龐涓驚愕:“難道不是放你走嗎?”
“是。”
龐涓急切道:“那你……爲何不走呀?”
孫賓語氣堅決:“在下不能走。”
“哎呀你……”龐涓忽地起來,頭上冒火,“你怎麽這般糊塗呢?”
孫賓閉上眼睛。
魏惠王與幾個宮人正在後花園裏合力拔一株正在開着花的小樹。樹有胳膊粗細,宮人原要用刀砍的,惠王卻堅持力拔。在他們的身後,一片珍貴花草已被全部拔掉,一群宮人與宮女皆在勞作,無不大汗淋漓。
陳轸走過來,看呆了。
毗人湊近魏王:“王上,上大夫來了!”
魏惠王扭頭看到陳轸,高興地揚手:“呵呵呵,是陳轸哪,快來幫忙!”
陳轸這才回過神來,趕忙上前,搭上力,将小樹連根拔起。
魏惠王拍拍手,察看一下樹根,不無感歎道:“唉,老矣,老矣,若是再年輕十年,就這麽一棵小樹,寡人單手就能拔出了!”
看着一地狼藉,陳轸一臉愕然:“這麽漂亮的花草,王上……”
“呵呵呵,再漂亮的花草,總也有看膩的辰光!”
“哦,”陳轸若有所悟,“王上是想換個品類?”
“非也!”
“這……”陳轸看向毗人。
毗人悄聲道:“陛下要把這兒辟成菜園,以節約宮用!”
陳轸震驚了:“啊?”
“呵呵呵,”魏惠王笑道,“陳轸哪,你來得好呢,這就教教寡人怎麽種菜!”
陳轸不無尴尬道:“臣……”
“呵呵呵,料你也不會!”魏惠王斂住笑,“說吧,你這慌慌急急地進宮,總不會隻是來看寡人的熱鬧吧?”
陳轸拱手:“臣……是有一事奏報!”
魏惠王指向附近一個涼亭:“那兒禀去!”
君臣二人走至涼亭下面,陳轸将孫、龐之事簡要禀報一遍。
魏惠王眯眼盯住陳轸:“你能肯定他是孫機的孫子?”
“臣審過了。”
魏惠王捋須,自語道:“奇怪,孫門怎麽出個人渣?”
“就臣所知,”陳轸拱手辯道,“孫賓不是人渣!”
“哦?”
“臣在途中巧遇上将軍,得知孫賓涉案,上将軍二話沒說,直奔刑獄。臣追上幾步,問他情由,上将軍說,孫氏一門皆是忠烈,唯有這麽一根獨苗,死不得呀!唉,伐衛之戰,孫賓血守平陽,再守帝丘,是員虎将,上将軍看在眼裏,又是惜才之人,實不忍心看他死啊!”
“嗯,卬兒說得是。”魏惠王點頭,“他放出孫賓了嗎?”
“孫賓不肯出來。”
“哦?”魏惠王奇道,“免他死罪,他難道不願意嗎?”
“那孫賓說,他既然犯了魏國的國法,就當循法處置!”
魏惠王吸一口長氣。
“孫賓攪進的是一樁死案,臣……别無良策,隻有入宮奏請我王了!”
“依你之見,該當如何處置?”
“臣之意,龐涓系累案重犯,罪大惡極,當斬立決!孫賓雖從龐涓,卻是從犯,據臣半夜審訊,龐涓全部招供,說人都是他殺的,孫賓未傷一人,不過是做他的仆從而已!”
堂堂平陽郡守居然屈身做一個平民的仆從,魏惠王愈發驚愕了:“仆從?你是說,他做了龐涓的仆從?”
“是哩。”陳轸苦笑一下,“臣也是不解。那龐涓喬裝打扮,化名定陶富商龍公子,孫賓想是不知其人身份,受他蒙騙而攪入局中。具體因由,待臣問過孫賓,再奏我王!”
“去吧,”魏惠王擺手,“傳旨朱威,孫賓協從不罪,龐涓斬立決!”
“臣遵旨!”
午時,白虎提了個包裹,興沖沖地推開院門,沖屋裏大叫:“绮漪!绮漪!”
绮漪迎出來,靜靜地看着他。
白虎大步跨進門檻,舉起包裹:“你看!”将包裹小心地放在幾案上,打開,裏面現出绮漪的首飾盒。
白虎指點包裹:“你清點一下,少沒?”
绮漪合上,給他個笑。
“點點,要是少了,看我這就去收拾他!”
绮漪又是一笑:“點過了,沒少。”
“哈哈哈,諒他也不敢少!”
绮漪的目光落在他的臉上,凝視他,有頃,從他的臉上移下,移向他的左手。
绮漪拉過這隻手,凝視那隻被他斬斷、又被醫師包紮好的無名指,柔聲問道:“它……還疼嗎?”
白虎點頭。
绮漪嗔怪道:“你……好狠心!”
白虎将她攬在懷裏:“绮漪……”
绮漪将他的手導引到她的小腹上,喃聲道:“小家夥高興極了,這在撒潑呢!”
白虎蹲下來,将耳朵貼在她的肚皮上,傾聽有頃,點頭:“嗯,我聽到了!”
绮漪聲音更柔:“聽到什麽了?”
“聽到他說,你個混東西,你個敗家子,這一次總算是活明白了!”
“嗯。他還說,阿大,我和娘親都愛你!”
白虎眼裏一酸,緩緩起身:“黃叔呢?”
“黃叔怕我吃不好,說去尋個廚工。”
“太好了。待黃叔回來,請他到吳府一趟,告訴姓吳的,就說我們這個别院不賣了。給他二十一金,多出來的一金就做利息,讓他返還字據。還請黃叔轉告他,大家都在這個城裏混,最好識相點兒!”
绮漪點頭:“嗯。”
白虎在绮漪額頭印個吻,匆匆出去。
绮漪追前一步:“他大,你這……”
白虎回頭,給他個笑:“他娘,不是去元亨樓!”說完大踏步走出。
绮漪倚門目送,眼角盈出喜悅的淚,兩手按向腹部,喃聲道:“小白起,你看到了嗎?你聽到了嗎?”
安邑刑獄,高牆大院,戒備森嚴。
白虎大踏步走過來,幾個獄卒攔住他。
一名獄尉從後面走出來,上下打量他:“你是……”
白虎遞上名帖,拱手:“在下求見司刑大人,煩請禀報!”
獄尉看一眼名帖,将他打量一番:“沒想到您就是大名鼎鼎的白公子呀!”
白虎臉上發漲。
獄尉賠個笑,伸手禮讓:“白公子請随我來!”
獄尉引領白虎徑至司刑府。
見是白虎到訪,司刑急忙迎出,笑眯眯地盯住他。
白虎深揖一禮:“白虎見過司刑大人!”
司刑回揖道:“司刑見過白公子!呵呵呵,白公子,今天什麽風呀,竟然把公子您給刮來了!”
白虎表情尴尬:“在下……”欲言又止。
“公子有話,但講無妨!”
“在下……在下此來,是想看看那套獄卒服還在否。”
“獄卒服?”司刑拍拍腦袋,“哦哦哦,在下想起來了,白公子問的可是上次穿過的那套服飾?”
“正是。”
司刑搖頭:“不在了。”
白虎急切問道:“它……哪兒去了?”
“不瞞公子,因見公子嫌棄,在下就賞給别人了!甭看它是粗布服,安邑城中,不知有多少人夢中也想穿它呢!”
白虎大失所望:“這……”
“公子怎麽問起這個來?”
白虎面色漲紅,長歎道:“唉,大人有所不知,昨日之事,恍如夢中,今日夢醒,在下有意洗心革面,跟從大人做個獄卒,不想卻……”苦笑一聲,搖頭。
司刑似吃一驚:“哦?”盯住白虎又看幾眼,“公子隻爲此事而來?”
“正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