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哩,”公子疾點頭,“方才臣見西周公從宮裏出來,攔住他問詢宮中之事,西周公說,所有宮人并滿朝文武都在爲王後舉喪。臣問他雨公主情緒可好,他打了個怔,說是沒有看到雨公主。臣怕出意外,使他進去尋找。西周公進宮半日,說是雨公主不見了,所有人都不曉得她哪兒去了,就連内宰、周天子也是不知。”
“那……”嬴驷吸一口氣,“他們急不?”
“急呀。這辰光都在尋找呢!”
嬴驷又吸一口氣,聲音似從牙縫裏擠出:“這個女人……”頓住。
公子疾凝視他,目光征詢:“驷哥,如果雨公主跑了,如何是好?”
“一個深宮女子能跑到哪兒去?”嬴驷轉對公子華,“華弟,放黑雕,無論她跑到哪兒,都給我抓回來!”
公子疾嘴巴動了幾下,沒有出聲。
“疾弟,你想說什麽?”嬴驷看得真切,沖他問道,“你”字發音怪怪的。
“回驷哥的話,”公子疾拱手道,“臣弟有兩個奏議:其一是,要麽不找,要找就動兵馬,将三千甲士放入城中,關閉城門,挨家挨戶搜查,鬧他個驚天動地;其二是,趁機收手,留下話給周室,早晚尋到公主,知會秦室,秦室再行聘娶!”
嬴驷眼睛眯成一道縫:“如果由你決定,你選哪一個?”
公子疾語氣堅決:“臣弟傾向于後者!”
“要是周室耍我呢?”嬴驷恨道,“偌大一個周宮,随便藏個人不是難題!”
“臣已使西周公薦給宮中兩個線人,公主若在宮中,不可能藏久。”
“如果藏了呢?”
公子疾陰陰一笑:“果真藏了倒是好事!殿下可以奏請君上,以周室失道爲由,出兵伐之!那時,周室輸理在先,面對我‘正義’之師,還能不唯唯喏喏?”
“哼,屆時唯唯喏喏怕已遲了,看我絕了他的宗祠!”嬴驷轉對司馬錯,“司馬将軍,傳令,拔營,回秦!”
從家中逃出後,蘇秦一氣跑到軒轅廟裏,卻見廟中幹淨整潔,空無一人。軒轅像前擺着三隻烙餅。
許是餓極了,蘇秦顧不上其他,拜過軒轅,将供品拿來,一路吃,一路趕向城中,到貴人居的那家客棧裏,卻見院門緊閉,門上挂着大鎖。
蘇秦納悶了一會兒,來到客棧主人家,問他門上爲何落鎖,張公子何在,主人應道:“張公子昨晚已經搬走了!”
蘇秦驚愕:“去……去……去哪兒?”
“張公子收到家信,說是母親病危,連夜回家了!”
蘇秦拱手問道:“張……張公子家……家……家在哪……哪兒?”
客棧主人走進房中,拿出一塊竹簡,道:“這是他們入住時記的,魏國河西,少梁東張邑!不過,聽說現在這地方歸秦國了!”
蘇秦拱手:“謝……謝店……店家!”說罷轉身走去。
店主揚手:“蘇公子留步!”
蘇秦站住。
店主跑向裏間,拿出十幾枚銅闆:“昨晚小順兒結賬,倉促之間,多算了十三枚布币,這交給你,早晚見到張公子,替我還他!”說着将布币遞給他。
“謝……謝店家!”蘇秦拱手謝過,接過錢,走向大街。
“看來,”蘇秦思緒萬千,“那日先生所言,當算靈驗。昨日剛好屆滿六十日,我有大喜已是确認,賢弟母親病危,若依先生所言,怕也是兇多吉少……聽那店主所說,河西少梁已歸秦人,賢弟家鄉也必成爲秦地了。秦人野蠻,賢弟脾氣又躁,萬一有個差錯,如何是好……賢弟既已與我結下金蘭之義,賢弟之母,當爲我母,賢弟之家,亦爲我家,于孝于義,我都不能置身事外!再說,賢弟走了,先生也走了,我正沒個去處,何不走河西一趟?”
想至此處,蘇秦伸手進袋,摸了下店家剛剛給他的一把銅币,信心十足地大步走去。
走有十幾步,蘇秦站住,心道:“此去河西,不知何日才能回來,該當去與琴師道個别才是。近日先生授課,明爲指導琴室學子,實則點撥的是我,讓我受益匪淺呢!”想到此,掉頭走向辟雍方向。
蘇秦匆匆走到辟雍,見守門老丈從門房裏出來,緊忙迎上見禮。老人卻如沒有看見,笑呵呵地躬身候在門側,給他個背。
蘇秦正自驚詫,辟雍裏面傳來馬蹄聲,不一會兒,一輛宮車駛出來。蘇秦讓到道側,與老丈一樣躬身恭候。
宮車漸漸駛近,駛過大門。
突然,宮車在前面十幾步外停下,車中傳來一個沉沉的聲音:“蘇公子!”
蘇秦吃一驚,擡頭望去,竟是琴師。
蘇秦既驚且喜,追前幾步,跪地叩首:“晚……晚生蘇……蘇……蘇秦叩……叩……叩……叩……”
馭手拿過乘石,琴師吃力地走下,上前将蘇秦扶起,退後一步,拱手還個禮,語氣哀傷:“老朽見過蘇公子!”
見琴師兩眼紅腫,蘇秦大是詫異:“先……先生,何……何……何……何事傷……傷……傷悲?”
琴師抹下淚水,說道:“欺人太甚,欺人太甚哪!”
蘇秦急切問道:“何……何人欺……欺……欺……欺負先……先生?”
“非欺老朽,欺大周天子也!”
蘇秦愈加驚訝:“何……何人敢……敢……敢欺……欺大……大……大……大周天……天子?”
“唉,”琴師長歎一聲,“前番秦、魏聘親,逼迫雪公主遠嫁燕邦。此番秦人興兵洛水,再次相逼,強聘雨公主。娘娘原本有病,經不住這些傷悲,已于昨夜駕崩。雨公主不堪相逼,出宮逃走,迄今生死未明,生死未明啊……”
蘇秦目瞪口呆,好半日,方才回過神來:“娘……娘……娘娘駕崩?雨……雨……雨公主出……出逃?”
琴師擡頭望天,悲從中來:“嗚呼哀哉!嗚呼哀哉!堂堂大周天子,竟遭蠻夷之邦苦苦相逼,國破家亡,妻子離散,天理何在?天理何……在……”怅然出涕,泣不成聲。
“先……先……先生?”
琴師看向他,以袖抹淚。
蘇秦憂心道:“雨……雨……雨……雨公主出……出逃,秦……秦……秦人豈……豈……豈肯甘……甘休?”
“唉,”琴師又是一聲長歎,“該沒的沒了,該走的走了,他們不肯甘休,又能如何?老朽方才得到音訊,那些秦人,已于半個時辰前拔營起帳,走了!”
蘇秦噓出一口氣:“走……走……走了好!”看向琴師,“先……先生,您……您……您這是……”
琴師淚水又出:“娘娘愛聽老朽古韻,特聘老朽爲宮廷琴師,還要老朽教導兩位公主習琴。娘娘仙遊,老朽這就去爲娘娘再奏一曲,永……訣……”
蘇秦恨恨道:“秦……秦……秦……秦人可……可……可惡!”
琴師以袖拭淚:“唉,世道如斯,徒喚奈何?”向他一揖,“蘇公子,老朽就此别過,入宮與娘娘訣别!”
蘇秦回揖:“先……先生慢……慢走!”
琴師登上轺車,駕車離去。
蘇秦追前幾步:“先……先生……”
轺車停下。
蘇秦追上,一拱手:“晚……輩有……有一求!”
琴師看向他:“你有何求?”
蘇秦撲地,五體投地,聲音顫抖:“晚……晚輩求……求爲先……先生弟……弟……弟子……”
琴師搖頭。
蘇秦急了,連連磕頭:“先生……”
“唉,非老朽不收你,乃時過境遷,爲琴不足以立世啊。說起這個,差點兒忘了,老朽方才喊住你,原爲這個,讓秦人一攪,竟就誤了!”琴師從袖中摸出一隻錦囊,“蘇公子,請收好!”遞給他。
蘇秦接過錦囊,略怔:“先……先生,此……此爲何……何物?”
“是一個童子托老朽轉給你的,你可拆開來看!”
蘇秦拆開,扯出一塊絲絹,上有一訣:“口欲不吃,歌唱吟詠!若想除根,鬼谷雲夢!”
蘇秦放下絲絹,看向琴師,不解道:“先……先生,此……此爲何……何意?”又将錦囊遞給琴師。
琴師接過,看一眼,吸一口長氣,閉目,良久,長歎一聲:“唉——”
蘇秦越發糊塗了,撓頭問道:“先……先生因……因何而……而歎?”
“時也,運也!你能有此機運,老朽恭賀了!”琴師拱手。
蘇秦仍是一頭霧水:“什……什麽機……機運?晚輩愚……愚癡,請……請先……先……先生指……指點!”
琴師聲音沉沉的:“機運盡在偈中,你慢慢去悟吧!”将錦囊遞還給他,再拱手,“老朽告辭!”
車子揚長而去。
蘇秦端詳錦囊,一臉疑惑,心道:“童子?”眼前浮出童子與鬼谷子形象,眉頭一動,“想是那位白眉老先生指點我哩!歌唱吟詠?口欲不吃,歌唱……”
晨起,韓國荥陽的一家客棧裏,龐涓拿出錢袋子,倒在幾案上,是十幾枚一兩重的小金餅和一些不同樣式的布币。
孫賓洗漱已畢,走過來。
龐涓劃拉出十枚小金餅,遞給他:“孫兄,你到集市上買輛車,錢不多了,弄個二手的就成,得有點兒看相!”
孫賓笑笑,接過錢,袖入袋中,走出客棧。
不消一個時辰,孫賓趕着一輛新車回到客棧,興沖沖地走到他與龐涓的住所,敲門。
門一開,孫賓怔了,因爲站在門内的是一個滿臉絡腮胡子的漢子,一身宋商打扮。
孫賓吃一驚,拱手道:“仁兄抱歉,在下敲錯門了!”退後一步,仔細察看,分明就是他與龐涓的住所,不禁納起悶來。
絡腮漢子盯住他:“仁兄沒有敲錯!”
孫賓聽出聲音,笑道:“嘿,是龐兄呀,你不張口,還真認不出來呢!”
“呵呵呵,”龐涓笑道,“孫兄再細瞧瞧,這身裝飾像不像個宋商?”
“宋商?”
“是呀,宋商遍遊天下,多我一人又有何妨呢?”
孫賓仔細審看一會兒,笑道:“嗯,挺像呢。”看向他的絡腮胡須,“這副胡子哪兒弄來的?”
“呵呵呵,不隻是胡子呢!”龐涓從袖囊裏摸出一個袋子,打開,裏面是不同樣式的假胡子、假發、凝膠及其他雜物。
孫賓歎服道:“沒想到龐兄有這幾下子!”
龐涓恨道:“都是讓那個奸賊逼的!”
“嗬,這下到安邑,再沒人能認出龐兄了!”
“孫兄,”龐涓一本正經道,“打這辰光起,甭再叫我龐兄了,在下仍然姓龍,名水,是名宋商!”
“好咧。”孫賓誇張地行個大禮,“在下見過龍公子!”
龐涓拿過一身行頭,遞過來:“請孫兄試試這個,合身不?”
孫賓一看,是一套粗布褐衣,下人穿的。
龐涓回個深揖,語帶歉意:“龍公子不能沒個仆從,隻能委屈孫兄了!”
“好呀好呀,”孫賓一臉興奮,連連點頭,“在下從小到大,還沒穿過粗布衣呢!”高興地穿上,走到鏡前左看右看,樂得合不攏口,“呵呵呵,合身,合身,簡直像是量身做的!”
龐涓噓出一口氣,給出個笑:“是孫兄體形好,穿啥都合身。”
孫賓學仆從的樣子哈腰道:“小人見過主公!”
“哈哈哈哈,”龐涓大笑道,“看來孫兄是沒有做過仆從呀!應該是這樣,”學仆從見主子貌,躬身哈腰,“公子召小人來,有何吩咐?”
孫賓依樣畫葫蘆:“公子召小人來,有何吩咐?”
龐涓昂首,語氣傲慢:“車馬置好了嗎?”
孫賓朗聲應道:“禀公子,置好了!”又做手勢,“公子,請到院中驗看!”
龐涓走到院中,果見一輛新車停在院中。
孫賓手指新車,臉上挂笑:“公子,此車如何?”
“好車,好車,好車呀!”龐涓上前撫摸車與馬,滿是欣賞,“馬也不錯!”轉向孫賓,“這得多少錢哪?”
“賣主要金十三兩,車八,馬五。”
“可你隻有十兩!”
“許是賣主急需用錢,見在下誠心,就作十兩賣了。”
“有這輛車馬,嘿!”龐涓不無得意地重重咳嗽一聲,拉長聲音,“本公子欲走一趟安邑,起程!”
孫賓亦做足姿勢,扶龐涓上車:“龍公子,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