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天牢蘇秦關押處,宮正緩步走進,對司刑傳達道:“娘娘口谕,将昨日所押的那個揭榜人無罪釋放!”
司刑拱手:“遵旨!”
蘇秦一步一步地走出宮門,神态狼狽。
小順兒遠遠望見,撒腿就朝貴人居狂奔。
當張儀六神無主似的在院中走來走去時,小順兒上氣不接下氣地跑回來,扶在門框上喘道:“公……公子,口……口吃他出……出來了!”
張儀蹿過來,瞪他一眼:“咦,你口吃個啥?人呢?”
“不……不曉得……順兒回……回來報……”
張儀蜷起中指,朝他頭上連敲幾下:“報你個頭呀!讓你守在那兒,就是要你迎接卿相,你跑回來做啥?”
小順兒以手護頭,嘟哝着駁道:“主人吩咐小人一見口吃就回來報信,小……小人哪兒錯了?”
張儀在他頭上又敲一下,一臉興奮道:“本公子說你錯了,你就是錯了,還敢犟嘴?”說完“噌”地蹿到門外,撒開兩腿就朝宮門方向跑去。
蘇秦頭低着,狀态就如喝醉一般,正朝貴人居方向晃悠。
張儀遠遠望見,迎上去,扯住他,上下左右打量一遍,見他毫發無傷,驚詫道:“神了!真是神了!”
蘇秦一臉詫異:“什……什麽……神了?”
“呵呵呵呵,當然是蘇兄你神了!”張儀退後一步,揖個大禮,“蘇兄在上,受張儀一揖!”
蘇秦打個愣怔,竟是忘了還禮:“張……張公子,方……方才你……你叫蘇……蘇秦什……什麽來着?”
“哈哈哈哈,”張儀擂他一拳,爆出一聲長笑,“叫你蘇兄啊!就沖你今日這股豪氣,本公子也該叫你一聲蘇兄!”
蘇秦受寵若驚,長揖至地:“蘇……蘇秦謝……謝……謝張公子厚……厚愛!”
張儀一把扯起他:“走走走,儀請蘇兄暢飲一爵,爲蘇兄壓驚!”
走沒幾步,蘇秦看到一家酒肆,指道:“張……張公子,這……這兒如……如何?”
張儀不屑一顧道:“市井之地,怎麽能爲蘇兄壓驚?”
“張……張公子想……想去哪兒?”
“老地方!”
老地方自然是指萬邦膳館。
接待他們的依舊是行人。得知他們仍要之前的雅舍,仍點之前的菜譜之後,行人不敢怠慢,匆匆禀報大行人:“報,上次那兩個小子又來了。”
大行人看向他:“哪兩個小子?”
“就是點下八十年陳釀并八熱八涼共四镒足金卻未付一文的那兩個小子!”
“他們此來爲何?”
行人苦笑:“仍是吃飯,仍要在原來那個雅間,仍要曾經點過的八熱八涼,仍要一壇八十年陳釀!”
“上次是燕使代付,這次由誰來付?”
行人皺眉道:“下官憂心的正是這個。”
“這樣吧,”大行人略一沉思,“給他們那個房子,就說最近生意清淡,原來點的膳品沒有進貨,原有的貨不新鮮了,隻能供應尋常菜品,至于八十年陳釀,也隻有一瓶,被他們喝了,剩下的不過是些尋常陳釀,二十年之内的,要吃就吃,不吃就請他們自便。”
行人出去,不一會兒折返回來,興奮道:“他們說吃,高興着呢,看來此番意不在吃!”
大行人噓出一口氣:“那就好。”
“可……萬一他們仍然不給錢呢?”
“真不給也就算了。前番燕使給了四镒足金,不是賺了一些嗎,大不了補給他們就是。”
“好吧。”
行人将蘇、張請至先前那個雅舍。不消一時,酒菜悉數陳列于案,張儀斟酒捧爵,畢恭畢敬地敬上:“在下敬蘇兄一爵,權爲蘇兄壓驚,請!”
蘇秦接過酒爵,誠惶誠恐道:“張……公子……大……大禮,蘇……蘇秦擔……擔……擔當不……不起!”
“蘇兄不必客氣,且飲下此爵,儀有話說!”
蘇秦仰脖飲下。
張儀再次倒滿,推在蘇秦面前,自己端起另一爵:“儀多有得罪,自罰一爵,算是向蘇兄賠罪!”說完一飲而盡,重新斟上,不無感慨,“不瞞蘇兄,自你走進那扇朱漆大門,在下這顆心也就跟着進去了。昨兒整整一宵,在下是一眼未合呀!”
蘇秦大是感動,朝張儀深深一揖:“蘇……蘇秦無……無……無能,讓……讓……讓張……公子挂……挂……挂心了!”
張儀舉爵道:“有能無能另當别論,蘇兄能夠毫發無傷地走出宮門,足見福大命大,可成大事!來來來,這一爵,張儀祝蘇兄心想事成,萬事圓滿!”
蘇秦亦舉爵,與張儀碰一下,木讷地應道:“蘇……蘇秦謝……謝張公子美……美言!”
蘇、張二人開懷暢飲,不消一個時辰,一壇老酒已經喝光,張儀、蘇秦均呈醉态。
張儀呼着酒氣,朝外大叫:“酒呢!”
一個仆從又抱一壇走進,哈腰賠個笑,轉身離去。
“好好好,來來來,”張儀開封,斟酒,推給蘇秦一爵,“蘇兄,蘇兄,蘇兄,喝喝喝,不醉不休!”
蘇秦醉眼蒙眬:“不……不……不……不……”後面幹脆不說了,仰脖飲下。
“哈哈哈哈,”張儀手指蘇秦,“好一個蘇兄!看儀的!”說罷仰脖飲下。
蘇秦搶過酒壇,倒酒。
張儀舌頭也不囫囵了:“不……不瞞蘇兄,起初在下真……真還瞧你不上,不想蘇兄竟……竟然是個人物!張……張儀服……服了!”
蘇秦全然沒了往日的怯弱,将酒壇放下,手指張儀:“蘇……蘇秦雖……雖……雖說身……身賤,好……好……好歹也……也是知的。張……張公子說……說出此……此話,又稱在……在下兄……兄弟,無論是……是否真……真心,蘇秦都……都将銘……銘記于心!”
“蘇兄,”張儀激動起來,“在下真心,敢對日月!”眼珠兒一轉,朝侍奉在門外的仆從揚手,“來人,擺香案,義結金蘭!”
仆從們擺上香案,點燃香燭,又在案上擺了兩隻大碗。
張儀将壇中老酒全部倒進碗裏,酒太多,滿案子流。
張儀起身,拉過蘇秦,雙雙牽手,徑至香案前面,各自焚香,雙雙跪下。
張儀拿過切肉的刀,劃破手指,滴血入酒。
蘇秦也劃破手指,滴血入酒。
張儀焚香,拜叩天地四方,朗聲道:“四方神靈在上,魏人張儀與周人蘇秦義結金蘭,蘇秦年長爲兄,張儀年幼爲弟。自今日始,張儀誠願與蘇兄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共謀人生大業!若有背逆,天地不容!”
蘇秦亦對香案連叩幾下,吃力地說道:“蒼……蒼……蒼天在……在上,蘇……蘇……蘇秦與張……張……張公子義……義結金……金蘭,他……他日蘇……蘇秦若……若得富……富……富貴,定……定……定不獨……獨享,若有背……背……背……背逆,刀……刀……刀刺我……我……我心!”
誓畢,張儀、蘇秦各自端酒,起身,碰碗,仰脖飲盡。
靖安宮門外,宮正奉了王後旨意,盡職地守候。之後的兩個時辰,前後共有三人前來探望,一是姬雨,二是西周公,三是内宰。宮正将王後的話重複三遍,一個也未讓進。
天色迎黑,周顯王放心不下,在内宰的陪同下親自探視。
宮門依然緊閉,宮正依舊守在門外。
周顯王詫異道:“你這是……”
“娘娘正在小憩。”
“小憩就小憩嘛,你關門做啥?”
“是娘娘吩咐。娘娘說,她想睡個長覺,無論何人都不能打擾!”
顯王皺眉:“寡人也不能嗎?”
“娘娘是這麽吩咐的!娘娘要老奴将此錦囊轉呈陛下!”宮正起身,從袖中摸出錦囊,雙手奉上。
顯王接過錦囊,看到錦囊封口處細密有緻的針腳,知是王後親手所縫,忙拆開,抽出裏面的絲絹,打眼一掃,臉色立變,一把推開宮正,撞開宮門,跌跌撞撞地沖進宮裏。
宮正、内宰無不傻愣。
周顯王撲到榻前,失聲痛哭:“汕兒——”
内宰跟進來,見王後妝飾一新,頭被絲帛做成的套子套着。顯王急切解袋,手卻抖作一團,解不開。内宰急将套子取掉,手搭在王後鼻孔上,人早沒氣了,摸脈,手腕已涼。
顯王伏在王後身上,哭得傷悲。
宮正趕過來,拿過袋子,聞到桐油味道,跪地大放悲聲:“娘娘,是老奴害了您啊!”
内宰看向他:“怎麽回事兒?”
宮正哽咽道:“娘娘午時要老奴尋些桐油,說是派個用場,老奴不知就裏,到庫房裏四處尋找,竟就尋到一罐。老奴拿來交給娘娘,誰想娘娘她——”嗚嗚咽咽,“娘娘啊,您……您怎能走……走上這條路啊!”
内宰将袋子“噌”地奪過來,納入袖中,臉色一虎,聲音低沉,斥道:“什麽路不路的?娘娘是久病卧榻,一口氣沒有跟上來!快召太醫!”
宮正打個驚愣,飛奔出去。
太醫趕至,摸摸王後脈相,驗過鼻息,跪地,顫聲道:“娘娘駕崩了!”
内宰似是不信:“娘娘中午還是好端端的,爲何這就駕崩了呢?”
“是哩,娘娘患的是心病,發作起來很急的!”
“哦。”内宰轉對宮正,“拿塊白帛來!”
宮正找來一塊白巾,遞給内宰。
内宰接過,輕輕蒙在王後面上,轉對衆宮人:“娘娘久病未愈,突發心風,于辛醜日人定辰光駕崩,舉國治喪!”
夜幕降臨,周王宮裏,燈火閃爍。王後暴斃,喪鍾鳴響,哀樂聲聲,悲聲一片。
公主閨院裏,姬雨在蓮花池邊正襟危坐,面前擺着琴架,架上是姬雪留給她的五弦鳳頭琴。
姬雨纖指飛揚,琴聲憂傷,《流水》聲聲傳出。
姬雨一邊彈琴,一邊在心中向姐姐訴說:“阿姐,你在哪兒?你在哪兒啊,阿姐?刮風了嗎?下雨了嗎?不要着急趕路,天不黑就要歇着……阿姐,雨兒這要捎給你一個喜訊兒,明日淩晨,雨兒和母後就要飛走了,飛進先生的那片林子裏,自由自在,遠離塵嚣……”
宮中盡是哀樂和喪鍾,姬雨卻充耳不聞。許是被這悲涼的氣氛所感染,一旁的侍女無法再聽下去,“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号啕大哭:“公主……”
姬雨微微擡頭,淚眼略顯詫異地看向侍女。
“公主,娘娘……娘娘她……”
姬雨心頭一震,手指劇烈抖動,但仍然在彈,隻是淚眼驚訝地看向侍女,目光征詢。
侍女放聲大哭:“娘娘她……駕崩了……”
琴聲刹那間停止,聲聲哀樂隐約傳來。
姬雨蒙了,手指僵在琴上,兩隻眼睛如癡呆一般盯牢侍女。
侍女驚愕,膝行至前:“公主,您……您這是怎麽了?”
姬雨仍舊僵在那兒。
時光凝滞,姬雨的一隻手懸在空中,一隻手撫在弦上,就如一具僵屍。
侍女迅速站起,趨前,急切地叫道:“公主!公主!公主——”
姬雨仍無反應。
侍女驚呆,退後幾步。
姬雨撫琴的那隻手動了,緩緩揚起,再揚起,一直揚到不能再揚的高度。
陡然,姬雨的兩手如疾風般落下,“啪”地砸在琴上,一根琴弦應聲而斷,鮮血順着姬雨的手指汩汩流出。
侍女驚叫一聲:“公主……”
姬雨不應,隻将十根手指如雨點般落下,兩行淚水如珍珠般灑下。鳳頭琴上濺滿了姬雨的鮮血和淚珠,點點滴滴,梅花帶雨。
與此同時,燕國的迎親車隊已經行至宿胥口,歇宿在鎮上一家最好的驿館裏。
姬雪靜靜地坐在餐案前,案上擺着幾道菜,上面已經不冒熱氣了。
春梅候立一旁,不無關切道:“公主,再不吃,飯菜就涼了!”
姬雪淚水滾出。
“公主,是不是又想……洛陽了?”
姬雪哽咽道:“梅兒,我……我看到母後了……”
春梅驚愕了:“娘娘,公主怎麽會看到娘娘呢?她在哪兒?”
“她……她就站在我眼前,她……”
“娘娘怎麽了?她說什麽了嗎?”
“她什麽也沒說,她隻是站在那兒,看着我……”
春梅撲哧笑了:“公主,沒事的,是你想念娘娘了!吃飯吧,公主!”說完蹲下來,爲她夾菜。
姬雪拭把淚:“你們吃吧,我……我吃不下,也不想吃。”說罷緩緩起身,走向寝處。
酒逢知己千杯少。蘇張二人義結金蘭,自是開懷暢飲,不消半個時辰,已喝空兩壇陳釀,無不酩酊大醉,相互攙扶,腳步踉跄地走出膳館大門。
大行人、行人及幾個仆從站在門口,看着二人。
張儀沖幾人揚手道:“結……結……結賬……”
蘇秦亦揚手道:“記……記……記秦賬……賬……賬下……”
大行人幾個搖頭苦笑一下,回去了。
“哈哈哈哈,”張儀轉對蘇秦笑道,“今與蘇兄義……義結金……金蘭,儀得兄長,痛快!”
蘇秦噴着酒氣:“蘇……蘇秦能與張……張公子義結金……金……金蘭,就……就……就如做……做……做夢一般!”
“不……不許再叫張……公子,叫儀……儀弟!”
“不……不……不是儀……儀弟,是賢……賢……賢……賢弟!”
“好,就……就賢弟!”張儀又走幾步,酒也略略醒些,似乎想起什麽,仰天長笑,“哈哈哈哈——”
蘇秦一怔:“賢……賢弟爲……爲……爲何發……發笑?”
張儀止住笑,看向他,言辭流暢許多:“蘇兄,還記得看相的那個老白眉嗎?什麽‘遠觀萬裏鵬程,近判旦夕禍福’,淨是胡扯!”
“賢……賢弟何……何……何出此……此言?”
張儀哼出一聲:“他說六十日之内,蘇兄将逢人生大喜,張儀則有人生至悲。屈指算來,今日屆滿此數,蘇兄喜在哪兒?張儀我又悲在何處?”
“賢……賢弟所言甚……甚是,想我蘇……蘇秦這……這……這般光……光景,混……混……混口飽……飽飯已是不……不易,哪……哪……哪裏還……還……還能貴……貴……貴……貴至卿……卿……”蘇秦一個趔趄歪在地上,幾次欲站起來,皆是不能。
張儀伸手拉他,沒拉起來,自己反被拖倒。
二人在大街上仰天躺下,頭對頭,排成兩個頭對頭的大字,占去了大半個街道。
張儀醉眼蒙眬:“不瞞蘇兄,今朝……醉了,待到明日,儀弟定要尋到那個老白眉,看他有何話說?若是說……說得好聽,服軟求饒,儀弟或可放……放他一馬。若是說得不……不好,看我把他的招幡扯下來,踩……踩在腳下!”
蘇秦已然呼呼大睡,發出沉沉鼾聲。
就在此時,蘇代與同村的一個小夥子從遠處走過來。
小夥子道:“蘇代,都尋老半天了,尋不到呀!”
蘇代應道:“尋不到也得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