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怎麽了?”周顯王腦海中漸漸浮出白天的那個口吃。
“他不是搗亂來的,他是神醫派來診治臣妾之病的。”
周顯王驚愕:“哦?”看向王後。
“神醫托他捎來藥方,可他口齒不清,加上緊張,竟然未拿出來,是雨兒到天牢望他,他才獻出藥方。”
周顯王笑了:“太好了。他開的什麽方?”
“是一個偏方。”
“太好了。是什麽神醫?”
“鬼谷先生!”
“是你常常念叨的那個鬼谷先生嗎?”
“正是。”王後悄聲道,“他來洛陽了!”
“他的偏方是接你進山,對嗎?”
“對的。還讓我帶雨兒一起走。”
周顯王深吸一口氣,聲音沉重:“是嗎?”緩緩閉目。
周顯王的沉重語氣及突如其來的沉默,使王後心裏一緊。
“陛下?”王後聲音極輕。
“去吧。”周顯王的聲音越發沉重,“你們……都去吧。”
王後不無詫異地凝視顯王。
時間凝滞。
不知過有多久,周顯王猛地睜眼:“去呀,要走就快走,這還守個什麽?”
王後怔了下,緩緩起身,再拜,辭别。
内宰送到門外,王後道:“你跟我來!”便頭前走去。
内宰跟上。
走有一段,王後停步,盯住内宰:“發生什麽事了?”
内宰悄聲道:“後晌老太師來了。”
“太師說什麽了?”
“秦使找他了。秦使說,秦國的殿下看中雨公主,必須把她聘走,否則,他就留在洛陽,他的三千甲士也要進洛陽城……”
王後驚愕:“他……他們想幹什麽?”
“聽太師說,秦人生氣了。秦人說,娘娘前番裝病,是因爲魏室搗亂,情有可原,此番裝病,就是不給秦公面子,是有意讓秦室難堪!”
“太師他……怎麽想?”
“太師的意思是讓雨公主嫁給秦人,沒有其他辦法。秦人素來粗鄙,秦卒如果進城,如果闖進宮裏,後果不堪設想啊!”
王後喃聲道:“難怪陛下……”
“是哩。太師走後,陛下就悶悶地坐在那兒,一直坐到現在,飯沒吃,水也沒喝一滴。你說這……怎麽辦呢?”
王後呆立良久,一步一步地挪向靖安宮。
一夜過去了。
淩晨時分,靖安宮的宮人仍在熟睡。
王後動也不動地坐在軟榻上,兩眼盯住那隻随她嫁過來的玉瓶。
玉瓶完美無缺,立在黎明的輝光裏,若不細看,誰也看不出它已破碎,是她花費整整一夜将它重新拼接!
靖安宮裏,宮正匆匆走進,從袖中摸出一隻錦盒,雙手呈上:“娘娘,您要的桐油,老奴總算尋到了!”
王後躺在榻上,微微欠下身子,指下妝台:“放那兒吧!”
宮正走到妝台前,尋思有頃,拉開一隻抽屜,将錦盒放進去,轉對王後道:“娘娘,老奴放在左邊的抽屜裏了!”
王後點頭,轉對衆宮人:“你們都出去吧,本宮有點兒累,想睡個長覺!”
衆宮人紛紛退出。
宮正走在最後,順手帶上宮門。
王後坐起來,從袖中摸出鬼谷子的錦囊,取出絲絹,久久凝視上面的字迹。
王後放下絲絹,眼眶裏盈起淚珠,眼前漸漸模糊。
王後打了個愣怔,下榻走到幾前,咬破手指,在硯中滴入鮮血,以筆蘸之,在絲絹上又寫幾行,仔細端詳一陣,将其小心折起,放入錦囊,拿針線縫好,走回榻上躺下。
王後朝外喊道:“來人!”
候在門外的宮正聽到,趨進:“娘娘?”
王後淡淡一笑:“這些日子本宮生病,也讓你受累了!”
宮正一陣感動:“是老奴未能侍奉好娘娘,讓娘娘受苦了!”
“本宮身體不好,怎能怪你呢?不過,本宮眼下感覺好多了,這下想好好地睡個長覺,你就守在門外,無論何人,莫使他們進來打擾!”
見王後心平氣靜,氣色确實見好,宮正點頭道:“娘娘放心,老奴隻在門外候着!”
王後從枕下摸出錦囊:“要是陛下來了,本宮仍舊沒醒,你就把這隻錦囊轉呈陛下!”說着将錦囊遞給他。
宮正雙手接過:“娘娘,這是……”
王後淡淡一笑:“沒什麽,是個治病的偏方兒!”
宮正轉身出去,将門輕輕帶上。
宮中靜得出奇,水漏的滴水聲清晰可數。
王後緩緩下榻,望向那隻被顯王摔碎、又被她拼接了整整一夜的玉瓶,緩緩跪下,凝視玉瓶,喃聲道:“陛下,汕兒……汕兒沒有樹膠,汕兒能做的,也就這麽多了!”朝玉瓶拜過幾拜,緩緩起身,走至妝台前,坐下來,對鏡梳妝。
王後将頭發重新梳過,绾成顯王最愛看的發型,紮好發髻,描眉,畫眼睑,然後,打開衣櫃,一件接一件地穿起她出嫁那日的華麗服飾,最後才戴上後冠。
待有條不紊地做好這一切,王後複回妝台前,對鏡坐下。
鏡中映出的是一個風華絕代的大周天子之後。
王後眼前浮出鬼谷子,鬼谷子身後是茫茫林海,高山連綿,泉水叮咚,魚兒暢遊。
一連串的浮想之後,王後從妝台下面拉出抽屜,摸出錦盒,取出桐油,又從另一個抽屜裏拉出一塊巨大的絲帛。
王後将絲帛縫成一個袋子,塗上桐油。桐油凝結,發出清香,但絲帛袋子依舊柔軟。
王後将空盒塞回妝台,緩緩走回榻上,徐徐躺下,拉上錦被,閉上眼睑,将絲帛袋子罩在自己頭上,袋口收在脖頸上,用一根繩子紮好。
“陛下,你的汕兒這就走了!”王後在心中默念道,“先生,你的汕兒……這就來了!”
軒轅廟中,童子正在院子裏站樁,忽然聽到殿中傳來先生的聲音:“汕兒……”
聲音突然而震顫,就像是被錐子紮了心似的。
童子急急收功,跑進殿裏,吃驚地看向鬼谷子:“先生?”
鬼谷子似是沒有聽見,隻是不停地重複一個字,像是在呼喚什麽:“汕兒,汕兒,汕兒……”
更讓童子驚訝的是,鬼谷子流淚了。
童子從未見過先生流淚,然而,此時此刻,童子看得清楚,兩行濁淚正從鬼谷子深陷的眼眶裏盈出,滑下他飽經風霜的老臉,滴到塵土裏。
“先生,先生?”童子吓壞了,跪在地上,搖晃他。
鬼谷子卻是不動,就如一具僵屍,一具會流淚的僵屍。
童子乍然明白,先生是神遊去了,先生是在神遊中遇到了他最傷心的事,且這個傷心的事一定是與“汕兒”相關。
童子噓出一口氣,不再打擾先生,走到殿外,小眉頭微擰,自語道:“汕兒?汕兒是什麽意思?是一個人嗎?是一座山嗎?是一條溪嗎?”撓會兒頭皮,擡頭看看日頭,猛地一拍腦袋,“糟了,看日頭這樣兒,再有半個時辰,就是與那小子約定的辰光,先生想必是忘了!忘了最好,若是不然,這這這……光天化日之下,人家真要在鬧市裏撕幡,如何是好?”
童子正在爲那個幡兒憂心,殿中突然響起一個樂聲。童子緊忙進去,見鬼谷子拿着一個黑乎乎的石器放在唇邊,那怪聲就是從石器中發出來的。
鬼谷子一氣一氣地吹。鬼谷子的氣很長,量很足,那樂音悠揚不絕,宛如人哭,又宛如極遠地方的某個洞穴在大風天裏發出的怪音,低沉而洪荒。
跟從鬼谷子這麽些年,童子從未見過先生吹奏這個東西。
童子湊到跟前,兩眼睜大,緊盯這個黑色的圓圓的石頭。石頭開着幾個小洞,鬼谷子吹了一個,其餘幾個,被鬼谷子的老手按着。石頭裏面顯然是空的,要不然,就不會有那麽洪亮的聲音發出來。
童子盤腿坐下,閉起眼睛,傾心去聽。
聽有一時,童子似也看到了什麽,淚水如那斷線的珠子,一串一串地流下來,口中喃喃地重複鬼谷子曾經呢喃的“汕兒……汕兒……”。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