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秦茫然搖頭:“在……在下不……不知,在下打……打……打小就喜……喜……喜歡它!”
“可它太暗了呀,若是不仔細,還真尋不到它呢!”
蘇秦語氣堅定:“有……有……有朝一日,它……它會亮……亮……亮……亮起來的!”
張儀納悶:“唉,卿相兄呀,你可真夠怪的。滿天星鬥,亮星、大星不知多少,你不選最亮最大的,偏選又小又暗的。這也無可厚非,畢竟人各有志嘛。可你既然選了顆小的暗的,卻又盼着它大起來,亮起來,真不懂你是怎麽想的!”
蘇秦略頓片刻,意味深長:“在這天……天……天上,最……最亮的是流……流星,最大的是掃……掃……掃……掃帚星……”
張儀吸一口氣,正在吧咂這話的味兒,門外傳來一陣腳步聲。
小順兒邊跑邊喊:“主人,主人……”直朝正房裏跑,不曾留意腳下,絆在蘇秦身上,身子一撲,重重砸在張儀身上。
張儀“哎喲”一聲彈起,将他掀到地上:“你個小子!沒長眼睛啊!”
小順兒爬起來,狼狽不堪:“我的娘呀,還以爲是撞見活僵屍了!”
“僵你娘個腳,差點兒把你主子壓死!”
“嘻嘻,”小順兒賠笑道,“主人哪兒能睡到這兒呢?”
張儀白他一眼:“本公子想睡哪兒睡哪兒,要你瞎操心?對了,讓你出去打探細情,你可探到?”
“探到了,雪公主于辰時出嫁,走宮前街,出東門!”
張儀長歎一聲:“唉,”看向蘇秦,“卿相兄……”
蘇秦應道:“張……張……公子?”
“你說這……”張儀一臉困惑,“把如花閨女嫁給花甲老丈,周天子做的算是什麽事兒呀!”
蘇秦指天:“天……天……天……”
張儀擡頭:“天怎麽了?”
“要……要……要……要下雨……”
張儀會意:“唉,是呀,天要下雨,誰能擋得住呢?”
話音落處,一道亮光閃過,接着一陣悶雷,院中的樹梢顫動起來。
張儀緊忙擡頭,再看那天,大片烏雲正從西天滾滾壓來,所過之處,星鬥倏然隐去。
夏天的雨,說來就來。不消一時,但見烏雲壓頂,狂風大作,電閃雷鳴,雨點兒竟如珍珠般大小,“唰唰唰”直落下來,所有悶熱頃刻間就被掃個無影無蹤。
張儀、蘇秦匆忙卷起葦席,各回房中。
翌日辰時,小雨仍在下。
一溜兒彩車停在周宮前殿外面的大院子裏,在雨地整裝待發。東、西二周公及其他王室至親皆在雨中,打着油傘,等候爲公主送行。燕國聘親特使淳于髡亮着光頭,站在一輛驷馬青銅轺車旁邊,顔太師在一側陪着。
靖安宮裏,王後躺在榻上,顯王握着她的手,靜靜地坐着。王後臉色蒼白,眼中無淚,神情近乎癡呆。姬雪一身新娘妝,在姬雨、春梅的攙扶下走進,在榻前緩緩跪下。
姬雪叩首,悲泣:“母……後……”
王後就如沒有聽見,仍舊呆呆地躺着。
姬雪轉向顯王,叩首:“父……王……”
顯王眼睛閉起,淚水“唰唰”流下,卻無任何聲音出來。姬雨悲泣,宮中所有人都在抹淚,隻有王後一人,靜靜地躺着,兩眼癡呆,一滴淚水也沒有。
姬雪跪在地上,隻是悲泣。
遠處傳來挈壺氏的聲音:“吉——時——到——”
宮正走過來,悄聲:“雪公主,吉時到,該起程了!”
姬雪爬起來,撲到榻上,抱住王後:“母後,母後,你爲雪兒說句話啊!”
王後仍舊靜靜地躺着,一動不動。顯王握着她的手,眼睛閉着,淚水流着,似乎這一切都與他們無關。
姬雪止住淚,轉對姬雨道:“雨兒,剪刀!”
一個宮女遞給姬雨一把剪刀。
姬雨拿着剪刀走過來。
姬雪将剛梳起的頭發松開,目視姬雨,語氣堅定:“剪!”
姬雨驚愕:“阿姐?”一動不動。
姬雪一把拿過剪刀,“咔嚓”一聲,齊根剪下一大縷,拿手絹包好,跪下,沖父母拜過三拜,泣道:“父王,母後,雪兒不能盡孝了,雪兒走了。雪兒會想你們,雪兒永遠想你們。雪兒走後,父王、母後不要傷心,這條路是雪兒自己選的,是苦是辣,雪兒一力承受,雪兒不會責怪你們,雪兒不會責怪任何人!父王,母後,雪兒……走了……”
姬雪淚水盈面,起身,近距離凝視母後,似要把她印在心頭。
姬雪湊近王後,在她臉上印上一吻,将包着頭發的手絹輕輕放在母後枕邊,轉頭擁吻顯王的額頭。
姬雪擦去淚,一個轉身,頭也不回地走向宮外。
姬雪做這一切時,姬雨木木地站在一旁,靜靜地看着。
周宮前殿外面,幾堆山竹被同時點燃,但因下雨受潮,卻隻發出“噼噼噼噼”的悶裂聲,沒有啪啪爆裂。
噼噼聲中,鑼鼓響起,震天動地。
鑼鼓聲止,送親雅樂奏起。
姬雪在内宰、宮正及一群宮人的簇擁下,走向她的彩車,坐進去。
彩車緩緩啓動,辚辚滾出宮門。
雨幕裏,琴師将琴擺在王宮正門之外,奏着《流水》。細雨落在琴師身上,琴弦濕透,發出的聲音沙沙的,如泣如訴。
琴師的周圍擠滿了人,王室的,公室的,各家大夫的,還有平民百姓,全都過來爲公主送行。本該是個喜慶場面,但這琴聲把所有人的淚水都勾出來了。
所有的目光都盯住琴師。
彩車裏傳出姬雪的啜泣。
人群的一角站着嬴驷、公子疾、公子華與司馬錯,四人靜靜地觀望着這悲傷的一幕。
人群裏長籲短歎,七嘴八舌:
“唉,說是嫁作秦國太子妃的,爲什麽又嫁給老燕公了?”
“天子糊塗呀,雪公主如花似玉,硬讓她嫁個糟老頭子,日子咋過哩?”
“聽說燕地冷呀,冰天雪地,雪公主要受苦了!”
“唉,雪公主,雪公主,她這名字應着燕地哩!”
“雨下了整整一夜,都沒停歇,是老天爺在爲公主哭哩!”
“秦國太子真沒福氣,要是能娶到雪公主……”
…………
嬴驷的嘴唇動了動,給公子華一個苦笑。
彩車移動。
一個長長的悲音從宮門裏傳出:“阿姐——”
所有人爲之一振。
嬴驷兩眼一亮。
姬雨就如發瘋般從宮門裏飛跑出來,撲到彩車前面,泣不成聲:“阿姐……”
彩車沒有停,車輪緩緩滾着。
姬雨扶着車,一邊哭,一邊跟着走。
嬴驷的腿不由自主地動起來,随同彩車挪步,兩眼眨也不眨地盯住姬雨。
蒙蒙細雨,姬雨哭成了個淚人兒。
車輪加快,兩個宮人飛步上來拖住姬雨。
姬雨伸出手,沖彩車大喊:“阿——姐——”
彩車中傳出沙啞的聲音:“雨兒……”
天色放亮,蘇秦、張儀走出房門,見昨晚他們躺在地上看星星的地方雨水已經漫過腿肚。
張儀披上蓑衣,小順兒戴頂草帽,蘇秦無物可借,順手拿起一把大芭蕉扇頂在頭上,随二人冒雨趕到主街上。
主街汪洋一片,低窪處的積水竟有齊腰深,人們或拿沙袋、磚土等堵住房門,或拿各式器皿朝外舀水。
三人走進一家小店,點來稀粥、饽饽和一小盤榨菜。稀粥喝過,正吃那饽饽,王宮方向便響起爆竹聲,接着鑼鼓齊鳴,又過一時,公主的出嫁車馬已經走出宮門,沿主街向東城門辚辚馳來。
公主出嫁本是特大喜事,要在往日,王城定要鬧翻了的。偏這日時辰不對,下着蒙蒙細雨不說,又鬧水災,家家戶戶無不忙活舀水,沒有閑心觀賞公主的排場。
積水已有消退,深處齊膝深,淺處沒住腳脖,轺車、彩車、嫁妝車等一溜三十六輛緩緩馳來,街面上水花飛濺。
許是因了蒙蒙細雨,鼓聲、鑼聲遠不似往日響亮。大街上幾乎沒有行人,王城中送行的宮人也怕雨水,送到宮門口多已折回。除了略顯沉悶的鑼鼓聲外,送親場面甚是冷清。聯想秦、魏聘親那陣子的滿街熱鬧,實在讓人歎喟!
走在前面的是吹手和鼓手,接後是衛兵和儀仗,再後是一輛青銅轺車,車中端坐的是頭頂光秃的燕國聘親使臣淳于髡,再接後一輛車上是滿頭銀發的顔太師。顔太師微閉雙目,滿面哀傷,似乎不是送親,而是送葬。顔太師之後是長公主姬雪的驷馬彩車。彩車之後,是一溜嫁妝車,車後又是衛兵。瀝瀝拉拉,隊伍拖有一裏多長。
見車隊漸漸走近,張儀三人扔下饽饽,走到街邊。
蘇秦第一次觀看天子嫁女,滿心的好奇自是不必說的,兩隻大眼目不轉睛地盯牢這等官家排場。
直到彩車經過門口,舀水的周人這才放下水具,彎腰深揖,向公主緻意,送行。屋檐下,幾個老太太拿衣袖抹淚。
張儀、蘇秦、小順兒雜在衆百姓堆裏,彎腰深揖。
旁邊屋檐下,一個老太太跪在地上,頭頂一筐她剛烙的熱餅。
老太太沖彩車叫道:“雪公主呀,這筐熱餅是老婢爲你烙的,道路遠哪,雪公主,你拿上吃!”
車簾打開,姬雪探出頭,滿眼是淚,向老太拱手緻謝。
一個兵士走過去,接過一筐烙餅。
蘇秦兩眼睜大,看個真切,似乎一下子傻了,頭頂的芭蕉扇“砰”地落地。
蘇秦盯住姬雪不放。
蘇秦認出來了。
蘇秦朝彩車大喊:“姬……姬……姬……姬……”
車簾放下,車輪從蘇秦跟前辚辚滾過。
蘇秦不再彎腰,而是站直身子,朝彩車大叫:“姬……姬……姬……姬……”
車輪滾滾,聲音嘈雜,蘇秦的“姬”字被淹沒了。
彩車繼續前行。
陡然,蘇秦發了瘋似的沖向隊伍,追向彩車,邊跑邊喊:“姬……姬……姬……姬……”
這一次,姬雪聽到了。
窗簾重又拉開,姬雪探出頭,朝後一看,震驚,兩眼盯住蘇秦。
彩車仍在前行。
蘇秦盯住姬雪,回應她的目光,沒了魂似的追着彩車走,似要跟她走到燕國。
走有十多步,蘇秦似是想到什麽,以不可思議的迅捷從肩上解下木劍,發瘋般沖到彩車旁邊,跪在地上,雙手捧劍,高高舉過頭頂。
所有人都吓呆了,以爲他要行刺公主。
幾個衛士沖過來,扭住蘇秦,奪下他的木劍。
車輛停下。
淳于髡跳下車,晃着光頭走過來,一眼認出蘇秦,樂了:“呵呵呵,是你小子呀,這要做啥?”
蘇秦盯住他的木劍:“劍……劍……劍……”
“哦,你的劍呀!”淳于髡轉對衛士,“把劍還他!”
衛士将劍還給蘇秦。
蘇秦接過,将劍舉在頭頂,膝行幾步,在彩車下面停下。
淳于髡眯眼看着他,顯然想知道他究竟要做什麽。
蘇秦舉劍過頭,劍柄朝上:“姬……姬……姬……姬……”
車簾拉開,伸出一隻纖手,是姬雪的。
姬雪拿住劍柄,将木劍拿進車窗,拉上車簾。
蘇秦不再“姬”了,隻是叩首于地。
淳于髡看明白了,樂了,捋須道:“呵呵呵,你小子,行啊!”走過來拍拍他的肩,“早晚發達了,記住還賬,是四镒金子!”轉身,上車,“起駕!”
車隊再動。
蘇秦聽個真切,彩車裏傳出姬雪的啜泣聲。
送親車隊早已遠去,人群散了,蘇秦依舊跪在雨中,叩首于地。
張儀走過來,在他肩上輕拍一掌,半是調侃半是嫉妒道:“嗨,花癡呀你!”
蘇秦回過神,喃聲:“她……她……她是公……公……公……”
張儀将他從泥地上扯起來,歎服道:“卿相兄,還甭說,今天的事,在下服了!”
“服……服……服什麽了?”
“服你卿相兄啊!”
“在……在……在……”
“呵呵呵,”張儀擺手止住他,“不要在下了,卿相兄,不瞞你說,那天在辟雍,雪公主爲你流下那麽多淚,你可知道有多少人恨你。學宮裏那些土鼈,願出十金去買公主一笑,至于公主的眼淚,一滴少說可值百金哪!要是今天這事兒讓他們看見,看他們不揍扁你!啧啧啧,方才的事,甭說他們,即使在下也是兩眼發直,心中泛醋啊!看得出,卿相兄的确不是凡俗之輩。若是天公作美,能讓公主自選郎君,她選中的不定就是卿相兄呢!”
蘇秦急眼了:“張……公子,開……開……開啥玩……玩……玩笑,在……在……在……”
“呵呵呵,既然是玩笑,就不要當真嘛!還真别說,雪公主,還有她的妹妹,也就是你在辟雍受欺負那日痛罵那幫王八羔子的雨公主,真就是天下絕色!卿相兄既然相中的是雪姐姐,雨妹妹可就是在下的喽!”
蘇秦生氣地盯住張儀:“人……人家生……生離死……死别,遠……遠嫁他鄉,張……公子卻……卻尋快……快活,于心何……何……何……何忍!”
“好喽好喽,”張儀笑道,“就算在下嘴貧了!走走走,在下賠罪,請卿相兄小酌!”
距他們不遠處,在一個不起眼的屋檐下,鬼谷子披着蓑衣,童子戴着油布雨帽,将這一切盡收眼底。
送走姬雪後,一回到使館,嬴驷就對公子疾語氣堅決地說:“就她了!”說罷捏緊拳頭,一副志在必得的樣子。
“驷哥,”公子疾微微皺眉,“臣問了西周公,聽他說,雨公主與雪公主大不一樣呢!”
“怎麽個不一樣?”
“可用兩個字概括,孤高!”
“哦?”
“說她年紀雖小,心卻高傲,說話能把人噎死,尋常王公貴胄入不了她的眼,是頭難馴的野鹿!”
嬴驷淡淡一笑:“那就馴馴看!”
雨停了,太陽出來了。
通過窗棂透進來的陽光,可以看出已是近午。
王後一動不動地躺在榻上,顯王依舊握住她的手,遠遠望去,就如兩具雕塑。宮宰、宮正、兩個禦醫及所有宮人全都守在宮裏,誰也沒有說話。
宮中靜寂如死。
姬雨走進來,懷中抱着姬雪留給她的鳳頭琴,身後跟着琴師。
姬雨擺下琴,琴師坐下,調弦。
宮中響起旋律,是姬雪最愛聽的《流水》。
聽到琴聲,王後總算悠悠醒來,眼中流出淚水,纖手握緊顯王。
顯王抱起她,緊緊握住她的手。
流水聲聲。
王後的淚水就如湧泉一般,結結實實地哭喊出來:“雪——兒——”
看到王後緩過來,所有人全都哭了。
顯王長噓一口氣,如抱孩子般抱住王後,輕輕拍打她。
内宰示意,衆宮人退出。
宮門外面,顔太師、西周公并肩站着,各現憂色。
看到内宰等走出,顔太師飛步上前,急切問道:“王後怎麽樣?”
内宰拱手:“聽到琴聲,王後回神了!”
顔太師噓出一口氣。
西周公看向顔太師,悄聲:“王後好了,能否借太師一步,有樁急事兒!”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