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後,”姬雨急切說道,“秦使、魏使雖說同時聘親,可雨兒聽說秦使在先,是誠意來聘親的,魏使隻是攪局,因爲他們要在河西打仗。父王無可奈何,才把阿姐許給燕室。仗打完了,秦人勝了,魏人敗了,父王沒有理由再将阿姐嫁往燕室!”
姬雪将王後的腿抱得更緊,哭聲更加悲切。
“唉,”王後輕歎一聲,做個苦臉,“雪兒,還有雨兒,婚姻大事,咱女兒家是分毫做不得主的!”
姬雨一臉不服氣:“爲什麽?”
“因爲你們是公主呀!公主就是三公做主,三公讓你們嫁往誰家,莫說是母後,即使是你們的父王,也是愛莫能助啊!”
聽聞此話,姬雪愈發哭得悲了。
姬雨搖頭駁道:“母後,這不合理!”
“合理也好,不合理也好,這是規矩。你們查查,在這宮裏有哪個公主自己決定了自己的終身大事呢?”
“什麽三公?”姬雨氣極,“全是一幫老掉牙的窩囊蟲!母後,您看好了,雨兒我……到那麽一天,甯死也不嫁人!”腳一跺,飛跑出去。
望着她的背影,王後長歎一聲,閉目。
姬雪緊緊抱住王後,悲泣道:“母後……雪兒……求您了……”
送走姬雪,王後在宮正的攙扶下走到禦書房外,輕輕叩門。
内宰開門,吃一怔,叩地:“臣叩請娘娘聖安!”
“陛下可在?”
内宰起身,拱手:“娘娘稍候,臣這就禀報!”
“不用禀了,臣妾進去就是!”王後松開宮正,徑自走進。
顯王正埋首于竹簡,許是過于專注,連王後走到身邊也沒察覺。
王後輕咳一聲。
顯王擡眼一看,打了個驚愣:“汕兒?”
“汕兒叩見王上!”王後作勢跪下。
顯王急忙起身,扶起她:“汕兒,你……怎麽就出來了呢?”
王後笑笑:“今日感覺略略好些,甚想出來走走。出得門來,不知不覺的,竟就走到這兒來了!”
顯王攜王後走向軟榻,扶她躺下:“寡人方才還在念叨你,原說去看看你的,不想抱住一冊好書,看着看着竟就……”搖頭,轉對内宰:“沏茶,菊花香露!”
内宰沏茶。
王後瞄向方才顯王讀的那堆竹簡:“什麽書呀,這麽好看?”
顯王手指竹簡:“是本醫書。”
王後撲哧笑了:“王上怎有閑情逸緻看起這個來了?”
“寡人在想,”顯王望向窗外,若有所思,“有朝一日,寡人或會離開這座宮殿,到那辰光,汕兒若是有個頭疼腦熱的,再無禦醫在身邊,寡人怎麽辦呢?這陣兒看看,不定就能應個急呢!”
顯王讀醫竟爲這個,王後心中感動,哽咽道:“王上……”
内宰沏好茶水,端上。
顯王轉過頭來看向她,淚出,傷感道:“汕兒呀,萬一那天到來,隻怕我們……走不出這道門檻哪!”
王後悲哭。
顯王坐在榻沿,抱她入懷,輕輕晃着,如同哄着一個孩子。
“王上,”王後拭去淚水,“能出也好,不能出也好,汕兒永遠都是王上的汕兒,汕兒與王上生生死死,皆在一起!”
顯王摟得更緊:“汕兒……”
“王上,汕兒此來,是有一事相求!”
“不要說求,什麽事兒,你就說吧!”
“是雪兒!燕公雖好,畢竟老邁,雪兒她……”王後眼中垂淚。
“寡人曉得,雪兒許燕,本也是個權宜之計。”
“汕兒之意是,”王後遲疑一下,“如果可能,就把雪兒改許秦室!”
“秦室?”顯王略略一頓,點頭,“好吧,汕兒既是此想,晚些辰光,寡人就召顔愛卿議議!”
王後連連點頭,摟緊顯王:“汕兒代雪兒謝王上垂愛!”
從靖安宮出來,姬雨在花園小徑上悶悶地走着,耳畔響起王後的聲音:“……公主就是三公做主,三公讓你們嫁往誰家,莫說是母後,即使是你們的父王,也是愛莫能助啊……你們查查,在這宮裏有哪個公主自己決定了自己的婚姻大事呢?”
正煩悶間,一個聲音傳來:“公主——”
姬雨擡頭望去,是春梅,一身村姑打扮,正氣喘籲籲地跑過來。
姬雨急忙迎上。
春梅跑到她跟前,喘氣道:“公主,看到人了,他……在呢!”
姬雨眉宇間的陰雲一掃而光,低聲問道:“在哪兒?”
“老地方!”
姬雨吸一口氣:“走!”扯起她就走。
“公主?”春梅朝她衣飾努下嘴。
姬雨會意,扯她拐向閨房,換上一身平民服飾,從後花園的偏門溜出宮去。
二人趕到集市,還沒走到丁字路口,就已望見了那個招幡兒。二人放慢腳步,勻住呼吸,款款走至鬼谷子跟前,蹲下來。
鬼谷子端坐,無視二人。
童子照舊豎在那兒,手扶招幡兒,一動不動。
姬雨輕叫:“先生!”
鬼谷子依舊穩坐,似是沒有聽見。
姬雨提高聲音:“先生!”
鬼谷子仍無回應。
春梅扯了扯姬雨的衣裳,附耳道:“方才我來時,他就這般,想是睡着了!”
春梅的聲音極低,但仍被童子聽到了。
童子嘴角一哂:“嘻,你才睡着了呢!家師這叫神遊!”
姬雨擡頭看向童子,給他個甜笑:“阿弟,阿姐想求先生一卦,麻煩你把先生的神請回來,好嗎?”
童子回她個笑,龇下牙,搖搖頭,繼續手扶旗杆,筆直地站在招幡下面。
姬雨看一眼春梅,皺眉。
春梅回她個苦臉,轉向鬼谷子,大聲喊道:“先生?先生?”
鬼谷子仍在神遊。
春梅又要喊,童子道:“這位姑娘,你别費心了,先生神遊,莫說是你喊,縱使打雷也不會回來的!”
春梅吐吐舌頭。
姬雨盯住童子:“阿弟,先生的神何時才能回來?”
童子撓頭:“這個說不準哩,不定馬上回來,不定要等幾個時辰。”
姬雨偷偷出宮,是犯禁的,不能在外面待得太久,聞聽要等幾個時辰,有點兒急了:“阿弟呀,阿姐還有急事,這該怎麽辦哪?”
童子做個苦臉,搖頭。
姬雨無奈,隻得學了鬼谷子的樣,掏塊手帕鋪在地上,坐在那兒守候。
春梅守了一時,覺得無聊,就到附近看熱鬧去了。
光影移動。就在旗幡的影子擋在姬雨的臉上時,鬼谷子的兩道白眉動了。
童子看得真切,小聲道:“先生,這位姐姐求卦,等候多時了!”
“哦?”鬼谷子睜開眼,看下姬雨,眼又閉上,“姑娘欲求何事?”
姬雨拱手:“先生,小女子前路渺茫,懇請先生指路!”
“請付卦金!”
姬雨起身,大叫道:“春梅,春梅!”
無人應聲。
姬雨急道:“先生,卦金皆在……我同伴那兒,她逛街去了,請先生略候片刻,我這就去尋她!”說罷起身欲走。
鬼谷子道:“姑娘留步,卦金倒也不急。”
姬雨站住,拱手道:“謝先生!”
“前路即未來時運,渺茫即無知懵懂。老朽大可推天下時運,中可推邦國時運,小可推家室時運,不知姑娘所求是何時運?”
姬雨略略一想:“邦國非小女子所求,天下亦非小女子所欲,小女子關切的不過是身家之事,望先生垂示!”
“身家時運可由卦象得知,可由面相得知,可由手相得知,可由脈象得知,可由骨相得知,可由心相得知,亦可由解字得知。姑娘意願由何而知?”
姬雨略一沉思:“煩請先生解字!”
“解字又分解形和解意,姑娘意欲解形還是解意?”
“解意!”
鬼谷子微微一笑:“姑娘欲解何字?”
姬雨略略一想,伸手從胸衣裏掏出那隻乳色玉蟬兒:“就解這兩個字,玉蟬!”
鬼谷子睜眼,目光如劍,直刺姬雨,将她全身上下掃瞄一遍,落在那隻玉蟬兒上。不知怎的,在鬼谷子的目光掃過來時,姬雨感到有股熱流湧遍全身,驚駭不已。
“好一隻玉蟬!”鬼谷子微微點頭,雙目閉合,似又神遊。
姬雨閉目凝神,恭候。
良久,鬼谷子突然出聲:“玉以天地精氣化成,品性尊貴;蟬以甘露爲生,品性清雅。玉經琢磨而爲蟬,爲王室之器,不過……”欲言又止。
姬雨心頭一凜:“先生但說無妨!”
“玉雖尊貴,卻爲凡俗競逐之物。蟬雖清雅,卻難高飛遠走,且須攀枝附葉,方能苟活。”
姬雨面上沉靜,心中卻是吃驚:“天哪,難道他……真的算出我是誰了?不會的,我這般打扮,與前番迥異,何況那日我一個字兒未吐,與尋常路人無異,他又怎認得出是我呢?看來此人真如母後所說,有些神通,我且拿話試他!”
想到此處,姬雨拱手:“謝先生妙解。不過,先生所解,隻是對玉蟬二字的通釋。小女子關心的是,小女子所示之玉蟬,時運又将如何?”
“此山所成之玉,已是天下獵物;此蟬所附之樹,已是根爛身腐!”
見他分析得頭頭是道,姬雨倒吸一口涼氣,屏住呼吸,急切問道:“先生,這隻蟬兒呢?”
“至于姑娘所示之蟬,有人正在張羅織網,使它成爲籠中之物!”
姬雨心頭一凜,心道:“不對呀,成爲籠中之物的當是阿姐,怎麽是我呢?會不會是他算錯了呢?我且問個明白!”遂再次拱手,臉上堆笑:“先生,我家裏共有金、玉二蟬,小女子想知道的是,将被關進籠中的是金蟬兒還是玉蟬兒?”
“金蟬有金蟬的籠,玉蟬有玉蟬的籠,姑娘此來求斷的不是金蟬,是玉蟬,老朽所斷,自然當是姑娘所示之蟬了!”
“這……”姬雨急了,“她……她……她有辦法逃嗎?”
“飛呀,她不是長有兩隻翅膀嗎?”
“先生,天下處處是網,此蟬縱然想飛,也是翅單力薄,更不知飛往何處存身哪。”
鬼谷子睜眼,凝視姬雨,一字一頓:“蟬生于土,附于木,得自在于林。此蟬若是不甘爲他人所玩,可飛往大山深處,萬木叢中,得大自在于天地之間。”
姬雨噓出一口長氣,目視鬼谷子,正好與鬼谷子的目光撞在一起。
鬼谷子的目光親切,慈祥,智慧,洞察萬物。
姬雨與他久久對視,心神漸漸笃定。
就在此時,春梅急跑過來,剛要說話,見二人這般對視,嘴又合上。
鬼谷子收回目光,老眼閉合。
姬雨跪地,叩拜:“小女子替這隻玉蟬謝先生指示前程!”轉對春梅:“春梅,拿錢袋來!”
春梅從袖裏摸出一個沉甸甸的錢袋,遞給姬雨。
姬雨接過,将錢袋恭恭敬敬地擺在鬼谷子腳邊,叩首:“區區薄禮,難表謝意,萬望先生不棄!”
鬼谷子一動不動,似是沒有聽見。
姬雨再叩:“小女子若想再見先生,可至何處尋訪?”
鬼谷子仍似沒有聽見。
童子小聲應道:“阿姐若有急事,可到城東軒轅廟來!”
姬雨給他個笑,拱手:“謝阿弟了!”起身,與春梅快步離去。
看到他們走遠,童子彎腰撿起錢袋,打開,一臉驚愕。
錢袋裏,滿滿的盡是大周金餅,少說也有二十多塊。
“乖乖,”童子咂舌道,“這能買多少餅吃……”
鬼谷子睜眼瞥他一下,輕輕搖頭:“呵呵呵,你呀……”
(第二卷完)
(本章完)